作者|李開周,專欄作家,著有《武俠物理》、《武俠化學》、《喫一場有趣的宋朝飯局》等書。本文爲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我敢賭十塊錢,凡是願意花力氣點開這篇文章的朋友,小時候都聽過評書,特別是單田芳先生的評書。

  我小時候,大概七八歲那時候吧,我姥姥住在我們家。她老人家七十多歲,眼不花,耳不聾,精精神神一個小腳老太太,但從來不找別的老太太串門打牌聊家常。她只有兩個愛好,一個是抽菸,再就是抱着一臺比兩塊板磚摞起來都要厚的大號收音機聽評書。

  她聽劉蘭芳的《楊家將》,聽田連元的《包公案》,聽袁闊成的《薛剛反唐》,但聽得最多的,還是單田芳。那時候單先生已經名滿天下,從中央電臺到省電臺,從省電臺到市電臺,從市電臺到我們鄉鎮廣播站轉播的“大喇叭”,只要一到中午十二點前後,到處都是單先生播講的評書。我記得那時候,她聽過《隋唐演義》,聽過《亂世梟雄》,聽過《三俠五義》,聽過《白眉大俠》,聽過《童林傳》,聽過《三俠劍》,聽過《明英烈》,聽過《連環套》,還聽過一部現在可能很多朋友都不知道的《鐵傘怪俠》,那也是單先生播講的作品,講的是岳飛後人嶽霆闖蕩江湖的故事。

  之所以記得住這麼一長串書單,是因爲我也聽過這些評書。我姥姥抱着收音機在院子裏聽,我坐在屋裏小書桌跟前聽,眼睛看的是作業本,耳朵裏聽的是單先生雲遮月的啞嗓子:

  “徐良和小諸葛沈仲元來到院裏一看,對面站着個高大的僧人,此人身高九尺掛零,長得相貌兇惡,五大三粗……”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評書的藝術價值並不高,可是故事性強,通俗好懂,引人入勝。那時候可沒有別的娛樂,家裏沒錢買電視,就算有電視也不能像收音機那樣隨身攜帶,可以一邊幹活兒一邊聽。所以上至七八十歲的老人,下至剛上學的孩子,老老少少都愛聽單田芳。我每天上午放學回家,幫我媽燒火做飯,一邊拉着風箱,一邊支棱着耳朵,就等廣播裏傳來最振奮人心的那句通告:“現在是評書聯播節目時間……”即使到了今天,我都年近不惑了,仍然有聽着單田芳入眠的習慣——睡前打開手機,點開一個電臺APP,找出下載的《白眉大俠》,隨便從哪一集開始播,單老的聲音響起來,我們回到童年時代,然後不知不覺就睡熟了。如果您跟我一樣也有這個毛病,那麼好,請一起舉杯,向單老的在天之靈默默致敬。

  單老二十多歲登臺,從藝五十多年,一生播講過一百多部評書,我只聽過其中三十多部,要數最喜歡的,還是那部《白眉大俠》。

  至於《白眉大俠》講的是哪朝哪代哪些人物,別人或許不知道,今天看這篇文章的朋友肯定都知道,所以不用囉嗦。我今天想跟大夥聊的是,這部曾經影響無數受衆,曾經比金庸小說還要火的經典評書,到底是怎樣產生的呢?它有什麼樣的歷史淵源呢?

  當然,單老播講的《白眉大俠》是他自己的版本,上世紀九十年代還出版了同名紙質書,作者就是單老本人。百度百科上是這樣描述的:“《白眉大俠》是單田芳根據古典名著《三俠五義》創作的續書,是由清末傳統文學《小五義》、《續小五義》等作品創作改編的評書作品。”這個描述大致準確,但太模糊,太簡略,丟失了一些中間環節,並且沒有追溯到源頭。

  說它大致準確,是因爲《白眉大俠》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脫胎於《三俠五義》。

  《三俠五義》以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清官包拯爲引子,從包拯多災多難的幼年開始講起,到包公進京考進士,途中結識南俠展昭,然後考中進士,進入官場,結識王朝、馬漢、張龍、趙虎,收爲四大護衛,然後向皇帝舉薦展昭,使展昭得封“御貓”,然後陷空島五鼠中的錦毛鼠白玉堂不服展昭,然後白玉堂被捉,他的結拜兄弟前去搭救,被包拯感化,於是五鼠與御貓一起爲朝廷效力,協助包拯辦案,直到最後平定襄陽王之亂。

  《三俠五義》裏的三俠,是指南俠展昭、北俠歐陽春,以及並稱雙俠的丁兆蘭和丁兆蕙;五義就是早先混跡陷空島、後來投奔包公的五鼠,包括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這部書以包拯查案爲主線,但實際上寫的主要是三俠和五義,所以它不是廟堂演義,而是江湖演義。

  《三俠五義》是在清朝末年成書的,成書後不久即推出續集《小五義》。《小五義》全稱《忠烈小五義傳》,又名《續忠烈俠義傳》,成書最遲不晚於光緒十六年(1890年),說的是襄陽王謀反,包拯的門生顏查散去查辦,錦毛鼠白玉堂隨同保護,孤身獨闖襄陽王府,陷入銅網陣,死在亂箭之下。北俠歐陽春、雙俠丁兆蕙、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黑妖狐智化等人爲白玉堂報仇,沒有成功。這時候,穿山鼠徐慶的兒子徐良、鑽天鼠盧方的兒子盧珍、徹地鼠韓彰的義子韓天錦、錦毛鼠白玉堂的侄子白芸生、北俠歐陽春的義子艾虎,五位英雄後代長大成人,與三俠等人齊心協力,破了銅網陣,剷除了叛賊,維護了大宋平安。

  也就是說,從《小五義》這部成型於清朝末年的作品開始,徐良以及他的結拜兄弟們基本上都已經浮出水面,爲後來的《白眉大俠》奠定了基礎。

  如果僅有《三俠五義》和《小五義》打底子的話,單老恐怕還創作不出《白眉大俠》,在這部經典評書與《小五義》之間,其實還有兩個非常重要的跳板,那就是民國前期出版的《白眉大俠》,以及民國後期出版的《白眉毛》(一名《白眉毛傳》)。

  民國版《白眉大俠》由武俠小說家何一峯創作,1930年由上海育古山房出版。《白眉毛》則由另一位武俠小說家江蝶廬創作,1946年由上海鴻文書局出版。這兩部書將“小五義”裏的徐良單獨挑出來,敘述了徐良從學武到成名的歷程。

  單老出身於曲藝世家,父親單永魁是弦師,母親王香桂是評書演員,大伯單永生會唱西河大鼓,三叔單永槐會說評書,外祖父王福義是竹板書老藝人,三舅王來君也是出名的評書演員。但是在這個曲藝大家庭當中,只有三舅受過兩年的私塾教育,其他人因爲幼年貧寒,都沒有讀過什麼書,他們開講的評書幾乎都是來自師徒之間的口傳心授。

  但是單田芳先生則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因爲在他少年時代,母親王香桂是東北地區最紅的評書演員之一,只要登臺演出,必定場場爆滿,收入是非常豐厚的,供得起他上學。用單老後來在自傳作品《單田芳說單田芳》中的話說:“鼓槌一響,黃金萬兩,茶社觀衆天天爆滿,白花花的銀子又流進我們錢包,有了經濟收入。”

  單老小時候讀過很多書,從《隋唐》、《明英烈》等“長袍戲”,到《三俠五義》、《小五義》等武俠書,他都愛看。不但看,他還做記錄。他不但記錄書上的故事,也記錄母親、舅舅、師父、師兄們口傳的故事。所以他後來登臺之時,能講的素材要遠遠超過他的師長和同門。他們單家的門裏活兒是“長袍書”,也就是《薛剛反唐》、《三國演義》這種歷史評書,到了他手裏,無論歷史評書、武俠評書,還是反映時代風尚的新式評書,他都能信手拈來。

  我們有理由相信,單老創作《白眉大俠》這部評書時,不僅從清末作品《三俠五義》和《小五義》吸取了營養,也借鑑了民國同名作品《白眉大俠》和《白眉毛》的故事結構。不過比較之後就能發現,單老構架長篇和推進情節的功底,以及他塑造人物特徵的本事,都要遠遠超過他借鑑的這幾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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