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石墙酒馆,通过邮件采访的,第八位同志。

本栏目,旨在真实反映普通同志的生命状态。

“是,是我。”当四弟紧紧握着拳头,举起右手时,卫东(化名,下文简称东)很替他担心。

2007年的这个晚上,四个孩子,围在一只粗瓷碗周围,碗里有四个纸阄,将决定他们不同的命运。“一张写的是考大学,一张写的是扛大梁,另外两张都是打工。”这家四个孩子,次第接连出生,为了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本不富裕的家庭几乎耗尽了所有财物。

“我出生前,算命先生告诉我爸,要生两个儿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互相帮衬着,才能把家搞起来。”东口中的“搞起来”,当然有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味道。所以,东出生的时候,东爸喜出望外,给先生送了大礼,也开始积极想办法生第二个儿子,该躲就躲,该罚认罚,只要能生就好。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儿子出生之后,接连有了两个女儿,先生告诉他,这叫好事多磨,再一再二绝不会再三,果然,第四个孩子是男孩。

只是一晃十几年,东的家没有“搞起来”,反而生活的越来越拮据。那天晚上,正是东要高三开学的日子。东爸想了很久,有了这个决定。“高中可以都毕业,但是大学只能上一个,家里没法再熬几个四年了。”两个外出打工,一个留下照料家里的田地,这样除了还债,活命之外,就能供一个人去上大学。

墙:抽到打工是什么心情?

东:我本来也不想上大学,早点出去,早点挣钱,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反而是一种解脱,我弟弟那时候压力才大,一下子成了全家人的希望,他很可怜。

打工,在路上

“2015年,我来了现在的厂,尽管之前已经打了几年的工,可这个厂,简直就是一个大城市,还有公交在里头,神了。”在中国,有很多超级工厂,有些巨无霸在高峰期进驻的工人甚至超过30万,这几乎相当于冰岛的人口总和。

在这样的工厂里,如何你愿意的话,可以不用出厂门一步,便能走完自己的一生。“什么都有,真的什么都有,生老病死,什么都能管。下工的时候,我们都会去逛街,厂里就有像万达那样的大广场,不对比万达还大,你来看看就知道,太大了,广场上全是人,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什么也都可以吃得到。”

东一个月正常的薪资是4500块,当然一有额外订单,他一定跑去抢加班,这样可以拿到更多,“最多的时候,拿过小一万,不过最后又困又累,路都走不稳了,不敢蛮干,一生病费钱买药又不能上工。”冬是家里收入最多的人,两个妹妹已经嫁人也没有收入,不再能支援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四弟,毕业之后,在一个二线城市上班,“他一个月也就不到四千块,除去房租之类的,他不如我,我这包吃住。”

因此,东每个月都寄3000块钱回家,还债,超生的债,妹妹嫁妆的债,弟弟上学的债,“我算过,再用七年,我们家就无债一身轻了。”

从信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开心,我不禁帮他算了一下,再过七年,90年出生的东,就36岁了,我得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想到他奋斗到36岁,一共用了十八年,仅仅是为了还完家里的债,这让我的眼眶有点温热。我似乎不应该为受访者感到一些什么,这对于一个积极面对自己生活的人来说,甚至有些不礼貌。只是,东的确让每个人看得到时间的宝贵。

墙:你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之下,性取向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东:说实在话,没啥感觉,什么都没有挣钱还债重要,所以也不纠结。无非就是看见男人有反应,这么说吧,在工厂里,到了晚上,屋后头草皮子上都有人干那事,男的女的,没啥稀奇。

墙:可性的释放,跟爱情还是有区别的。你说你谈过一次恋爱,也是在厂里吗?

东:是,那算不算恋爱我现在也不知道了,说给你听听。

爱情,无所谓

“你从前写过一个文章,说同性恋人群的比例大约是5%-8%,那么就算按照最低的比例,这个厂也有一万多同性恋吧,遇到他,也算万里选一,哈哈哈哈哈。”我渐渐习惯了东的开朗,他也让我再一次明白了子非鱼的道理。

老陆(化名)也在这厂里,不过,他不是工人,而是东刚刚提到的,在那个比万达还大的广场上,做烧烤生意的摊贩。每两个星期,东总是跟几个要好的工友一起,到老陆家吃一顿烧烤,灌几瓶啤酒,乱聊一通。

老陆并不老,只是喜欢自己挑染几根白头发,所以别人都这么叫他。“他就是爱多给我,我去拿串儿的时候,还多送我。起先我以为他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后来那段加班太累,我没去吃,他们讲他偷斤少两,差点打了起来。”

当东意识到老陆这种示好,是专属于他的时候,“我觉得他对我有那个意思,我想如果是真的有,那就处处,他人也挺好的。”

墙:你会不会觉得有些轻率了呢?我是指面对爱情的时候。

东:我懂,可能别人的故事里,浪漫啊,情啊爱啊的,但是,在我这个环境里,也不代表别人啊,就我自己吧,觉得能有个人对你好,能互相说点跟别人不好说的话,就挺好了。

东和老陆相处的很好,东不上工的时候,还去帮老陆顾生意,有人开始叫他陆嫂。“他们知道我是同性恋,感情好的工友真的特别好,就像战友吧,当然也有不好的,我那几个都一起打工好多年了,好得很。”

在这样一个硕大的城中城里,东和老陆似乎过着另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慢慢那条街上的人,知道的越来越多了,陪他去买烧烤材料的时候,有人会开我们玩笑,带点荤的那种玩笑,但是没有恶意。”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就持续了不到一年。老陆赚够了老婆本,要回山区老家了。“我问他,你明明就是同性恋,结什么婚。他说,他不管什么同性恋,讨了老婆生了孩子,这辈子就算活过了。”

墙:你难过吗?

东:就是觉得少了个人吧,想不了这么多,每天还要上工,挣钱,就是歇工的时候,会想他,想一会也就太困睡着了,再过几个月好像就不想了。

我试着站在东的角度,如果我面临着生存的压力,处在一个时刻紧绷的拿体力去换取收入的境地,而那个地方又是如此庞大,让个人显得如此渺小,我还会有其他什么想法吗?我把自己代入的越深,就越回答不上来,可我无论代入多么深,又怎么能和身处其中的人相提并论呢?

墙:以后呢?有什么打算吗?

东:先要过了眼前的难关。

未来,看不清

“我马上就30了,有些挣钱的流水线,30岁以上的就不给上了,没办法,这工作没有什么技术,练练就能上手,就是体力活,年轻的多得是。”

东从前想过开淘宝店,卖一些家乡的特产,可当他有了这个念头才发现,“什么都有人卖了,也不比人家好,搞不成。”

当东提到这些的时候,又开始对大学有些向往,“多学点东西,也许有用。”可当他又想到弟弟,现在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在城市立足,工资还没他高的时候,“好赖也是个本科生,怎么就给这么点,这钱现在都被谁挣了呢?”

东有些不明白,从他生产线上下来的东西,哪一样都是他想都不敢想去买的东西,而且生产了那么多,几十万人都在生产这一个玩意,没日没夜的一车连着一车从来不停的往外走的货,都卖给谁了呢?有钱的人到底是怎么挣的钱呢?为什么好学历的弟弟,和拼了命的他,都这么穷呢?

不过,他也没时间想,他还要上工,还要挣钱,还要还债。我这才发现,和东通信一周,同性恋这个属性在东身上,显得那么没有意义。而像东这样的人,拼命在奋斗的人,又有多少呢?

墙:父母还好吗?

东:老了,连催婚都快催不动了,两个妹妹离得不远,有个照应,我早点把钱挣够,早点回家。

快整理完这一期的时候,我的脑袋里,那四个少年围着碗抓阄的场景一直散不去,就是十一年前,那个决定的命运的晚上,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墙:有什么想跟读者说的吗?

东:说一点我自己的想法吧,要是错了,别在意,就是有时候看到之前有朋友分享的东西,想说说,就是同性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总是纠结在爱啊,性啊上面,还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值得做,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你们比我厉害,应该做一些更好的事,这个,只是我的想法,还有谢谢石墙,看了一年多了,要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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