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米

“今天已經有十多個人來問貸款了。”大年初八，羅一給我發來微信。

發送這條消息前，他在朋友圈發了條廣告：“正月初八正式開工！有需要辦理信用卡、貸款、便民卡代還等業務的約起來！”

半年前，羅一剛接觸貸款中介這行時，試探性地在朋友圈發了條廣告，對話框馬上就多了幾條消息。

這年頭，炸醒沉寂在聯繫人列表的好友，只需要一句話：我能給你借錢。

羅一信心滿滿，很快就註冊公司，組建了四人小團隊，微信好友越加越多，他甚至收到了人生中最多的感謝語。

根據蘇寧金融研究院的數據，2008年到2017年，我國居民槓桿率從2008年的28%上升到了近49%。我們只花了10年的時間，就做到了美國40年才做成的事情。

過去幾年，有兩個段子被視爲真理，並在越來越多的實踐中被應用

馬雲、王健林是富翁，但也是負翁。你窮，因爲你不敢借錢。

王健林說過：清華北大，不如膽子大。

韓寒在《飛馳人生》裏說，成年人的崩潰是從借錢開始的。他不知道，在首富的榜樣光環下，成年人的享受也是從借錢開始的。

01

月入4萬的中介

春節前，我在老家的一處茶館裏跟羅一聊天。

地點是羅一挑的，這個近兩年纔開的樓盤，被各種各樣的飯店、茶館、KTV佔據。

最顯眼的是帶有巨大抖音符號的抖音餐廳，旁邊還有一個看着很高端的中脈Laka內衣體驗店，這是2017年銷量排名第七的直銷企業，一套內衣六千多，一個普通公務員得不喫不喝兩個月勉強能攢夠一套的錢。

在這座小城，出租車起步價5元，通常5—8塊錢就能到達目的地，但這樣娛樂設施集中的地方就有四五個。

羅一跟他的同行們是這些地方的常客，他們在這裏做成了一筆筆生意。

羅一的客戶有兩種，但都跟借錢有關。

一種，是信用卡養卡服務。很簡單，你刷爆了信用卡沒錢還，找羅一。

他先幫你還錢，再分幾筆刷出來，每次收取總額的0.7%作爲手續費。

“有人養卡的額度加起來有600多萬，但我只幫熟人養卡。” 每個月僅僅是幫人養卡，羅一的固定收入就有7000多，而他拒絕的額度加起來達到了200多萬。

另一種是需要貸款的，他給客戶提供各種貸款渠道以及更高的額度：“比如說，你自己在拍拍貸只能借到4000元，但我可以通過內部關係提額到40000元。”

申請成功後，羅一收取下款額的10%作爲佣金。

羅一的下面還有30多箇中介，越往下佣金越高，有人收15%的佣金。通常情況下，羅一收取的10%佣金裏，會有2%的返利給其他中介。

對於黑戶或未達到年齡要求的客戶，羅一偶爾用自有資金放貸，曾有人向他借5000元，7天后還了6000元。

他算了算，每個月經手的下款額在100萬元左右，自己能賺4萬塊錢。

爲此，羅一得跟銀行、消費金融公司、網貸公司、地下現金貸公司的業務員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誼，包括但不限於喝茶聊天、喫飯喝酒。

羅一和他的小夥伴們，帶動了整座城的GDP。

02

借錢行樂的人們

羅一跟我講了四個故事：

初中的女同學A，生下兩個小孩後在家當家庭主婦，買時時彩欠債十多萬，錢全是從網貸公司借的。

爲了給A還債，A在外地開貨車的丈夫找羅一辦信用卡。在接到催收電話之前，家裏人還什麼都不知道。

他還不知道的是，在這之前，A曾主動聯繫羅一，套了3000元花唄，並提了個要求：不要告訴別人。

另一個女同學B，四處借錢買房買車，僅信用卡就套用了12萬，每個月付給羅一的養卡費用就要1000多。

一個50歲的生意人C，某天刷抖音看到360借條的廣告，打算申請一筆，被羅一勸阻了。

此前，C已經通過羅一從銀行貸款10多萬發放員工工資，如果不是年底銀行收緊貸款，羅一還會幫他貸一筆。

“我知道的很多人，都是從抖音接觸到網貸，再開始拆東牆補西牆的。”羅一遇到過在50多個網貸平臺有借款記錄的客戶，這種情況很難再通過申請。

界面新聞曾統計過，抖音上已經出現了50家左右的貸款產品。

還有一個三十多歲婦女D，每隔一段時間找一次羅一：“我又沒錢用了，你得幫我想想辦法呀。”

據羅一所知，D沒有工作，借的錢全用來打牌了。

沒錢的又何止是這些人。2017年12月21日，湖南省下發文件，開放了企業職工社保的一次性補繳。最後演變成了全民補繳社保，沒錢的，甚至能從銀行貸款補繳。

2017年，這座小城人均DGP爲86000多元，排名湖南省第五名。但其中第二產業GDP因爲資源和歷史原因有189億元。

在這裏，普通服務員的工資不到2000元，公務員的工資在2000—4000元之間。

但人們彷佛不用愁生計，靠貸款能貸出一個明天。飯店、洗浴中心、賓館、茶樓一家又一家地開出，一條街上就有四家串串香，賓館的對面又是另一家賓館。

更重要的是，一線城市民工李米回到老家，終於喫上了車釐子。

03

收割三四線城市的貸款機構

羅一跟我見面那天是臘月二十九，他晚上還有一個飯局。

過去半年，他把茶館跟飯店當成了家，肚子上也成功多了幾斤膘。作爲代價，他每個月喫飯喝酒的開銷就達到1.5萬。

這還只是羅一用來昇華與業務員感情的催化劑。

業務員幫忙提額，作爲回報，羅一收取的10%佣金裏有2%是業務員的。

如果是銀行的業務員，會有更高的返點。畢竟對於銀行業務員來說，如果造成壞賬，需要自己承擔30%的損失。

有些客戶，自己貸款未成功，找羅一卻能在同樣的渠道搞定。畢竟中間商賺的差價，也不全是進了自己的口袋。

再小的城，也逃不過信貸的轟炸。捷信消費金融的官網顯示，他們在全國有超過23萬個貸款服務點。

對於本地沒有辦公點的貸款機構，羅一會把這些人全帶去省會長沙審覈。

更多的時候，羅一還會幫客戶包裝一個長沙的身份，聯繫電話填上自己的，這些客戶的信息被他記錄在本子上，一旦有電審，就馬上拿出本子翻閱。

2018年，在一片沒有年終獎跟裁員的哀嚎中，海爾消費金融的利潤總額達2.1億，實現三倍速增長；2018年12月13日，趣店集團調整了2019年目標：淨利潤35億元人民幣，而前一天，樂信剛將將四季度促成借款規模預期從170-190億元上調至190-200億元。

銀聯數據的《2018年信用卡業務省份發展報告》顯示：截至2018年12月末，銀聯數據客戶銀行信用卡有效卡量近1.4億張。從有效卡量增幅來看，河南較年初增長66%，廣西、貴州、湖南的增速也在50%以上。

恭喜這些銀行，在發力零售業務的路上，正在飛速完成業績。

但還有一些數據值得警惕：

據大數據風控公司融慧金科統計，截至2018年10月，同時在三家以上現金貸平臺借款人數，已多達247萬。

2018年，銀聯數據客戶銀行整體透支本金同比增長34%，廣西的透支本金同比增速達71%，甘肅、河南、湖南的增速也在50%以上。

而2018年第三季度，我國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償信貸總額激增至880.98億元，而第二季度，這一數字是756.67億元，2010年，這一數字爲79億元。

04

投機之風盛行的小城

羅一這些年一直待在老家，他的身上，有着小城這些年發展的軌跡。

前幾年，他開過店，做過淘寶。折騰了三四年，口袋依然很空。而那幾年，遇上投資公司跑路潮，煤老闆的錢包被掏空，留下了一堆爛尾樓。

2016年開始，他找到了新的路子：消費返利。 那兩年，小城裏冒出了上百家這樣的公司。模式都差不多：交錢——拉下線——返點。

剛開始，大家都搖搖頭：什麼顛覆傳統行業，不就是傳銷的新頭銜嗎？

等月入十萬的故事輪番在身邊上演，很多人忍不住了，試探性地入了一萬，再到兩萬，再更多。

一家倒閉了，另一家又起來。羅一很清楚：“這就是龐氏騙局，就是在賭時機。“

我竟一時語塞，究竟誰能踩中這樣的時機？

當消費返利的平臺倒閉得越來越快，人們終於知道自己無法與莊家賽跑。但六合彩、時時彩卻流行一時，甚至一個福彩的活動，都能引來每天幾千人的圍觀。

再後來，直銷產品橫行。羅一現在的一個合夥人，曾在權健裏虧了35萬。

“現在大家都只想着賺點投機取巧的錢。“跟越多的人打交道，羅一這種感覺越明顯。

但這些年的經驗告訴他，灰色地帶才能賺錢。

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一夜暴富的方法，都寫在了刑法裏。

這座小城，曾是一座礦業城市。2009年，一個山頭上就有96家小型冶煉廠，黑煙滾滾，那一片連草都長不出來。

現在，這裏正在進行綠化改造，只剩下一家煉廠繼續運行。

但煉廠跟煤礦，也帶動了一羣人的暴富。甚至連下礦的工人，工資最高時能達到10000多元。現在，全都關停了，很多人卻發現自己得了塵肺病。

經濟來源沒了，但一些錢被揮霍了，還有一些錢被捲走了。

更多人無法接受苦日子的到來。羅一的朋友曾拜託他租車，這位朋友沉迷於六合彩，每天混跡於各種飯店、洗浴城。

羅一算了算，僅僅他經手的租車費用就有近10萬。但這位朋友，卻因偷了兩條煙被捕。

後來羅一才知道，他的錢都是四處借的。

煤礦跟銻礦帶來的一夜暴富，給這座小城留下了很強的後遺症。很多人都信奉一個說法：成功是偶然的。

李米後來看到一句話：內在的可能性與外在的偶然性，造就了成功的必然性。

所謂偶然，不過是爲自己的懶惰找了一個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