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泉州提线木偶艺人:戏允下来,下刀子也要去

一个提线木偶重两三斤,为训练臂力,有人拿酒瓶子装水,用木棍提着酒瓶,一练就是半个小时。

文| 新京报记者 潘闻博

2月12日晚,泉州府文庙的李文节祠,琵琶二胡与笛子唢呐齐鸣。54岁的陈应鸿提着一个身穿蓝布衣、头戴僧帽的木偶,趋向舞台中央,表演泉州提线木偶丑角剧目——《小沙弥下山》。

一手拿着勾牌,一手拨拉丝线,在陈应鸿操弄之下,小沙弥活动起来:或一路小跑,或突然摔倒,或是坐在地上敲木鱼诵经。“这次怎会再跌倒呢?哦!佛祖怪我不诵经。”唱到这句,陈应鸿面露微笑,一对弯弯的眉毛往上轻挑。

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兴建的泉州府文庙,坐落于泉州鲤城区的繁华街市里。它的四周,商铺鳞次栉比,火锅店、西式餐馆、现代音乐酒吧和酒店构成一座“围城”。

陈应鸿是泉州木偶剧团的一名提线木偶演员。自13岁学提线木偶至今,他已和这门“一口道尽天下事,两手拨动古今人”的技艺打了几十年交道。

他选择留在这个行业,留住泉州人的乡愁。

泉州提线木偶艺人:与木偶打40年交道 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千年古刹里的“公孙班”

开元寺,泉州府城内的千年古刹,一代代泉州人的乡愁符号。少有人知道,这座城市丛林之中,曾经开办过一个培养木偶戏艺人的训练班。

陈应鸿是木偶戏班的第一届学员,他是看着提线木偶戏长大的。对于这个土生土长的泉州人来说,看着艺人在乡里戏棚操弄提线木偶,曾是童年的一大乐趣。

提线木偶,旧称“悬丝傀儡”,是传统木偶戏的一种。清人梁章钜的《称谓录》,将傀儡释为“以木人为之,提之以索”。唐玄宗李隆基《傀儡吟》形容它:“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一个提线木偶,由勾牌、丝线和木偶三部分组成。木偶又分偶头、躯干和四肢。偶头用刀刻而出、彩绘而成;四肢躯干,则由泡沫塑料填充,以铁丝塑形,搭建骨架。

陈应鸿迷恋着这一切。1977年,时年12岁的陈应鸿考进福建艺术学校提线木偶班。从此,他的人生像是被一根线绑定,与木偶拴在一起。

关于提线木偶何时入闽,泉州木偶剧团副团长夏荣峰认为,大致是随着东晋、唐末及南宋这三个时期的中原人口南迁,而流传至泉州的。

闽南人迷恋着木偶戏。在那个年代,报考木偶班的人数多达2000余人,最终只有15人被录取,陈应鸿是其中之一。

1978年2月,陈应鸿入学。当时,提线木偶班的教室,设在泉州千年古刹开元寺内,班级15名同学起居饮食、课读练唱,全在开元寺。

陈应鸿的授业恩师,是泉州木偶戏团的老艺人。他们之中,年岁最长者已逾花甲,是“爷爷辈”。因而,木偶戏班又被称为“公孙班”。

学木偶戏并不容易。除了文化课外,学生早晚要练习基本功,包括用于操纵木偶的“21套线规”,下午则练习唱腔和台词。

陈应鸿记得,早功从6点开始,为了能抢到用得顺手的木偶,有人凌晨2点就起床。一个提线木偶重两三斤,为训练臂力,有人拿酒瓶子装水,用木棍提着酒瓶,一练就是半个小时。

最开始,年长学生学得较快,13岁的陈应鸿一度自我怀疑,打起退堂鼓。后来,学生们每周五晚在开元寺为市民免费表演,不少人为陈应鸿鼓掌叫好,他这才渐增信心,表演渐入佳境。

“演员是在观众掌声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1983年毕业后,陈应鸿进入泉州木偶剧团,他没想到,自己一干就是40多年。

“前棚嘉礼后棚戏”

陈应鸿记得,上世纪90年代,自己曾跟随剧团到晋江乡下演出。那天晚上7点,他在泉州天后宫开演,夜间台风登陆,风雨大作。演出结束后,演员骑摩托车和手扶拖拉机,冒雨赶到晋江。凌晨到时,衣物已然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但演出依然要进行。戏应允下来,纵使天上下刀子也要去。

按照闽南的习俗,提线木偶的演员被称为“嘉礼先生”。闽南一带,民间信仰盛行。每有吉凶之事,搭棚唱戏、民乐鼓吹蔚然成风。

不过,提线木偶只在红事(喜事)时出现,如结婚生子、建新屋,及“敬天公”、元宵节等场合。

因此,提线木偶戏又被称为“嘉礼戏”。《周礼》记载,嘉礼是古时“五礼”之一,包括饮食、婚冠、宾射、飨燕等内容。

泉州地区有一句俗语,“前棚嘉礼后棚戏。”意思是任何戏班在与提线木偶戏班对棚时,须让后者先动鼓。嘉礼锣鼓未响,其他戏就不能开。

做戏如做人,戏一旦定下来,就如同定下契约。主人家请演戏,要用毛笔在红纸写上开戏时间和地点。戏班收下红纸,到日子就要开戏。

“嘉礼先生”重诺,这是出了名的。

老艺人记得,在主人家,提线木偶戏班会被“特殊照顾”。其他戏班演员,主人家或许只煮上一锅咸粥,供他们食用。而木偶戏班演员,不论饭菜好坏都会被请上桌吃饭。睡觉时,其他戏班或打地铺,“嘉礼先生”却一定要睡到床上。

木偶戏班的木箱里,放着42本落笼簿(传统剧本)。剧目起自春秋战国,讫于明代,从武王伐纣一直到洪武开国,全演完要花几十天。

提线木偶操作难度大。按行规,培养一个成熟的提线木偶艺人,要11年4个月。

艺人入行后,先跟师傅学习5年,另有4个月替师傅打工。此后,再寻一位师傅学习3年,期满之后,寻一位技艺更高、名气更大的师傅,又学3年。

如果没走这条道,提线木偶艺人不会被业内认可,主人家请去演戏时,也会压价。

陈应鸿曾师从杨度、陈天恩、吴孙滚、魏启瑞等提线木偶艺人,后又拜黄奕缺为师。这些老艺人操弄木偶、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无一不精。

十年青春抛掷,为的是一朝登台亮相。因此。木偶戏艺人非常珍视跟演出有关的一切。每尊木偶都被演员当“佛公”供奉,木偶入箱后,绝不允许有人坐在箱子上。

登台演戏,就是木偶戏艺人的信仰。

“如果木偶戏消失,我们都是‘罪人’”

泉州市木偶剧团,位于泉州市鲤城区通政巷,用于木偶戏演出的泉州嘉礼馆,是一座出砖入石、红砖红瓦的闽南传统建筑,也是剧团的老剧场。

2月12日下午4点,一场提线木偶戏在此演出。下午1点多,嘉礼馆外已有数十名游客等待,几位年轻女孩坐在院内天井的台阶上。

演出即将开场,工作人员打开嘉礼馆两扇门,观众鱼贯而入,馆内80余张凳子,在1分钟内便坐满了人。没有座位的观众,几乎塞满馆内所有空地,有小孩甚至骑到父母肩上。

春节期间,这里的演出几乎场场爆满。

“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演出是免费的。”陈应鸿说。

不过在平日,这里的上座率并不乐观。一些收费场次的演出,有时只有四、五个观众。包袱、笑点出现时,现场只听到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笑声。

业余戏班也在逐渐减少。老艺人介绍,泉州鲤城区一带,光是提线木偶戏班曾经就有十几个,如今整个泉州市,成规模的业余戏班仅两三个。

这些业余戏班演员大多兼职,白天或者养猪,或者卖肉粽。

在乡村,提线木偶亦难觅踪影,很多老年人,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演嘉礼戏”,甚至与之类似的布袋木偶戏,也比以前少见。

“如果没有政府的支持,真把我们放到市场上,那肯定存活不了。”陈应鸿说道。他见过一些市场化木偶剧团的演出,演员穿奇装异服,手提木偶跳来跳去,与传统戏剧相去甚远,“完全变味”。

“时代不一样了,很难精耕细作地培养人才”。陈应鸿说,团里的90后年轻人,大多从艺术学校毕业后,直接来剧团工作。

1992年出生的胡力伟,因电视剧《霹雳布袋戏》喜欢上木偶戏。2011年,他入读上海戏剧学院提线木偶表演专业,毕业后回到泉州,进入木偶剧团。

团里年轻人,多因热爱选择这个行业。胡力伟就觉得,表演时自己仿佛赋予了木偶生命,并且“很享受来自观众的掌声”。

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时,专业一共有25名学生。后来,5人来剧团实习,只有胡力伟和另外一名同学最终留下。

身为国家一级演员,陈应鸿每月收入只有数千元。上世纪80年代末,有朋友找陈应鸿搭伙做塑料生意,他没答应,“我的物质需求比较小。从事这个行业这么多年了,突然放弃也很可惜。”

去年,剧团走了几位年轻演员。有人因单位编制有限,等不及便离开。还有人改行去了文艺演出公司,收入涨了不少。

陈应鸿理解他们,“一对比待遇相差很多,所以如果他们改行,我也能理解。”,但他坚持认为,提线木偶是地方色彩很浓的剧种,“如果消失,我们都是‘罪人’。”

2月13日上午,泉州嘉礼馆已不复前一日演出时的喧闹。馆内,一位老艺人端坐在椅子上,一位年轻演员站立在他面前,跟着老艺人逐句练唱,一遍,再一遍。

窗外市井喧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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