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得有点不知所措

2018年年初，抵达平壤的那天晚上，我和“80后”同伴杨菲经历了一场“特殊”的旅行——走出羊角岛来到平壤市内的大街上。

夜色中的平壤凯旋门。（周军/图）

已近晚上9点钟了，我拉上杨菲及来自北京的情侣小陈俩出发了。在丹东到平壤的联运列车上，小陈就问我晚上是否准备出去，还给我看了一张网上流传的溜出羊角岛的路线图。

我们几个人闷声不响地下了电梯，然后很自然地从大堂的保安前走过，出了自动玻璃转门后，立即埋头快步往前走向酒店广场外的大铁门。

走出大门几十米，有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拦在面前。穿过光柱继续往前走，直到一个三岔口，这个三岔口的正上面就是大同江上的大铁桥，然后就朝三岔口的朝右的那条路走过去，一直往前，过了这座桥继续往前走一点，然后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往左拐就是平壤火车站。

其实，这条线我们并没有事先计划好，只是觉得朝着灯光多的地方走，肯定就是有人和商店的地方。

夜已深，三三两两的市民从桥上走过。大同江两岸灯火斑驳，对于从上海来的人来说，实在是暗淡。我突然意识到，朝鲜美女导游不是再三警告我们不要越过大铁门60米嘛，现在得有600米了吧，过了桥就是平壤市区了啊！

走在漆黑一团的桥上，遇到两个小兵好像在盘查几个路人。路人好像是一家人，爸妈推着自行车，当兵的在和一个女生说话。看得出来，女生穿着比较时髦，溜了我两眼，眼神带着热切，很像1980年代中国大学生看老外的表情。士兵很青涩，没有声色俱厉，倒有点不知所措。

夜风很凉，小陈叫我慢点，而他的女友说再不敢往前走了。我说：“没人拦的，走，继续。”我和杨菲只管目不斜视往前走，必须要有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两个中国男子拿着相机从桥那边回来，一看就是已经出去过的。

回头看看小陈他们也跟上来了。四个人一路向北过桥。走下桥，站在一幢居民楼下面，我好奇地看着那些亮着昏黄白炽灯光的窗户。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多么希望我的灵魂能冉冉升起，升到窗口，饱含热诚地凝望屋里的人。

未来科学家社区。（周军/图）

在山城重庆的轻轨上，我也曾这样近距离观望过住家的窗子。从重庆江北机场出来，居民楼窗口与轻轨轨道挨得很近，有的甚至就从楼宇里面穿过，感觉可以一步跳进去。好多窗子里都有人在打麻将。这样观望，很有点张爱玲《传奇》的味道。

我举起相机拍照，小陈紧张地四处张望，叫我低调点。

随后，我走进了一家商店。众人没拦住我，就在外面等着。后来发现，朝鲜的商店都“长”这样的，类似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门市部，一间教室的长度，玻璃柜台里和货架上稀落整齐地堆着商品，比如三瓶酒一堆、三块肥皂一堆，一个个呈“品”字形。后面是镜子，映着商品，用我们小学作文里的话来说，就是“琳琅满目”。而中国大卖场里丰盛过头的商品堆在一起，符号学意思就不一样了——“这是消费！快来饕餮！”

我想买包烟，看看这里的东西是不是要比羊角岛饭店里便宜。我指着香烟问柜台后约莫40岁的中年女士多少钱，她有点惊讶，表示不知如何回答。旁边一个女顾客，穿着棕色正装，刚买好菜，凑过来看看我。我冲她点点头，然后掏出人民币向售货员示意。售货员向旁边指指，又摇摇手，嘟囔着朝鲜话。我猜意思是她这里不收人民币，别处有专门的地方收人民币。我只好出来了。我对小陈说：“要是私营小店，店主见了人民币，肯定想尽法子也要把东西卖给我的”。

和中学生摸黑踢足球

沿着不算亮堂的街道继续走，马路另一边就是大同江的江坝。羊角岛国际饭店现在成了一个远景。整个平壤乃至朝鲜最高的建筑——思想塔在远方闪着红色电光。往哪里去？杨菲建议一直往前走到平壤大剧院去。

行人不多，偶尔会路过一些小卖部。这么晚了，一个女中学生背着书包从我们旁边默默经过，就像是参加完补习班，或者刚在同学家做完作业回家的样子。此时10点多钟。

1989年5月竣工、总面积达43800平方公尺的平壤大剧院算是灯火指数比较高的地方，绝不是灯火通明，但是亮着一些大路灯，建筑上的壁灯像是王蒙笔下“夜的眼”。

平壤大剧院。（周军/图）

广场上人不多，但是我惊讶地看见远近三三两两的中学生在踢足球，有男有女，欢声笑语。我一个拔葱，坐到铁栏杆上开始享受广场之夜。小陈赶紧叫我下来。

上学时，我可是足球爱好者。我向几个围在一圈踢球的男生走过去，做了个抬腿射门的姿势，对他们简短说道：“中国人，一起玩！”他们笑笑，就往旁边闪出地方让我加入。这些孩子都瘦削而结实，生龙活虎，估计最多是高中一年级。

在这不算明亮的路灯下有声有色地踢球，对他们是家常便饭，对我就难了。褪下150度的近视眼镜没法适应这种昏暗的光线，以至于大失水准。我多想陪朝鲜的少年好好玩玩，可惜不给力，老是差一寸踢空的“沙袋球”，很不尽兴。他们倒是兴奋起来了，为首个子最高的那一个，喊起了号子。我能听出来他是在数数，意思是看看我们能连续几个球不落地。孩子们大概都已经练就夜视眼了吧！

还是回到花坛边上，像当地人一样分享着平壤之夜吧。朝鲜电力不足，借着大剧院这点灯光，平壤的少年乐在其中。

接下来该去哪里？我问踢球的少年：哪里有书店？然后又打着手势用英语问了两遍。他们似乎听不懂。最后那个领头的少年摇摇手，说了一句：no。

惊讶又和善的眼神

我们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数着路边的霓虹灯、各种不认识的朝鲜文招牌。丹东与平壤的街景果然有些共同之处，比如商店外面都有文字图案的小巧霓虹灯。

路上行人都像刚下班一样沉默而匆匆。经常遇到下班的军队公务人员，戴大檐帽、军装整齐、拎着公文包，脸色淡然地走过，看都没看我一眼。

远处路的尽头灯火通明，仿佛是一座城楼。那里是不是凯旋门？近了，原来灯火通明处是平壤火车站，就是我们下午到达平壤的车站，晚上的夜景竟然非常漂亮，让我没认出来。

从陆路抵达平壤的话，火车站就是平壤第一印象。（周军/图）

我们进入车站售票厅、问询处、候车室，包括厕所都进去体验了一把。人家的厕所比咱们火车站的厕所干净多了。还被候车室的舒适沙发震撼到了，这可是普通候车室啊！

在火车站正对面的大街上，有很多小商店。我们很幸运，进去的第一家小商店，竟然接待了我们。小商店里面有香烟，有诸如饼干、饮料、面包等食品，还有冰淇淋，每支约合2元人民币。我尝试了冰淇淋，不错，很甜，奶油味还算浓。

火车站旁边有一条小吃街，大概有几十米长，里面有很多熟食。在这条街上，我们刚开始询问的时候，店主都有点不太愿意沟通。后来，我看到当地人居然拿着人民币在购物的时候，我很坚决地要杨菲马上买。结果，店主找了我们一大堆的朝鲜币，这里的比例大概是，1：1300！羊角岛饭店里面卖的东西是1：16，又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朝鲜的货币已进行了改革，分为——新币和旧币。我们买了三个菜和两罐饮料，合计不到20元人民币。

让我们没有想到是，火车站广场西面有一块巨大的液晶屏，正在播放英超联赛，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很安静。我旁边的妇女注意到我们的穿着与众不用，有些惊讶又很和善地看着我。

平壤地铁一瞥。（周军/图）

距离火车站不远，我看到路边楼上竟然有两扇窗子里面灯红酒绿，隐约还传出类似卡拉OK的声音。我要进去喝一杯！小陈使劲劝我别去。我说：“你是网帖看多了，没事，我来。”

我推门进去的一刻，一个在门口的老者突然迎上来对我说了句什么，让我紧张了一秒钟，但他弯着腰带着逢迎的笑容，又立刻让我放松下来。进去一看，整齐的长方桌铺着白布，有点像西餐厅，有两个顾客在等着上菜的样子。我出来了。小陈问那老头是不是盘查我？我说：“应该不是，他说的是‘你好’（朝语发音：安宁哈西密瓜）。”这句话，导游专门教过我们，她说发音像中国话的“哈密瓜”。

“特殊旅行”的尾声是，接近羊角岛的时候遇到路口有一辆军车，许多军人上车。车开走了。我们就避开，到马路对面去。那里有一个大院，里面有座巨大的方形建筑，门口有持枪的卫兵。我们忍不住折回来观察，啥也没看出来，又折返。第三遍要经过大院的时候，小陈提醒说：“第三遍就会引起卫兵怀疑了。”我们跑到马路对面，重上大桥。

此刻，我们才彻底放松下来，在大桥上悠闲地呼吸大同江潮湿而清新的空气。

原来哨兵在这里

在朝鲜的第三天是朝鲜少年团成立纪念日，我特别想在这一天晚上出去溜跶。晚饭后，站在27层房间窗口前就能听见对岸各种欢呼，虽然灯光和平日一样昏暗，却好像藏着很多有趣的故事。我急着想出去，结果，就是这天晚上我遇到了传说中的哨兵。

和之前一样，我向着探照灯光走去。这次心态放松了，反而不想硬闯这强烈的光线，我决定从那盏探照灯后面走。当我走进灯后面的黑暗中，一个朝鲜军人的身影突然显现出来，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微笑着迎向我，吓了我一跳。原来他一直站在那里！我“哦”了一声，冲他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他微笑着伸出手做出制止的姿态。我故作镇静堆起笑容问：“不能过去吗？”不知道他能否听懂，他只是微笑着继续伸手朝向饭店。

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感慨：是不是前两天晚上他也在那里？是否他一直站在黑暗中等待被我发现？我若是直接从光线里穿过，他会出来吗？

我往回走了50米，躲开哨兵的视线，立刻折到与大道平行的江边小路上包抄回去。小路地势低。我估摸超过哨兵了，就准备爬上坡抄到哨兵后面去。可刚上坡，不远处就有一只狗开始吠。狗吠不停，于是有手电筒的光照了出来。我赶紧撤下山坡，原路返回。大同江对面的欢呼、喧闹声依旧。

这天晚上，很多饭店的客人被哨兵拦回来了。我猜很可能是前两天比较宽松，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才加强管理。

没有互联网和WiFi的日子，自然有不方便的地方，但却因此多了一份宁静。离开羊角岛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一行人来到大同江边，暮色中，江水缓缓流过，远处的朝鲜式建筑依偎在江边。宽阔的滨江道路上，行人很少，只有几辆自行车偶尔经过。

大同江晨曦。（周军/图）

江水东去，波澜不惊。对岸的高楼里有一盏盏不灭的灯光，像年轻女导游那双清澈而无邪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