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短夢長:毛尖看電影》是著名作家毛尖在《收穫》雜誌上連載的電影文章的集結,以“電影·人生”爲母題,以中外影史中的精彩佳作爲對象,以奇思妙想、率性幽默的文字爲載體,書寫當下讀者現實生活與個體性靈中最真實的面向。

《夜短夢長:毛尖看電影》

毛尖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打牌,一個通常的規則是,拿到黑桃3的,獲得出牌權。在華語電影圈,這個能爲你拿到出牌權的黑桃3,首選梁朝偉。

梁朝偉出道至今,不算龍套,出演過的影視劇有七十多部,雖然這個量,在香港影星中,不算驚心動魄,但是梁朝偉卻絕對是讓導演拿着可以第一時間到處吆喝的,不知多少次了,梁朝偉爲各種款式的電影贏來了投資、女主和獎項。今天只說梁朝偉主演的和上海有關的三部華語電影,在這三部電影中,梁朝偉扮演的,都是情人。

影史上,無數導演挑戰過上海題材。十九世紀末,電影登陸人間的時候,第一代影迷就可以通過神祕箱子看到《上海街景》(Shanghai Street Scene)和《上海警察》(Shanghai Police),因此,從一開始,上海就是作爲奇觀獲得影像定義。後來,無論是馮·斯登堡(Josef von Stenberg)拍《上海快車》(Shanghai Express,1932),拍《上海風光》(Shanghai Gesture,1941),還是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拍《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1947),上海,都被明示或暗示爲一個深淵般的迷人存在,就像《諜海風雲》(Shanghai,2010)臺詞宣告的,“上海,讓我莫名恐懼。”

現在,來看梁朝偉和他的上海女人。

王蓮生

侯孝賢說,“梁朝偉眼睛裏有很多壓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拍《海上花》(1998)的時候,全片最喫重的角色王蓮生請了梁朝偉飾演。

張愛玲註譯韓子云的《海上花列傳》,在《譯後記》中,她寫道:“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侯孝賢接過這個表達,拍《海上花》的時候,用了張愛玲的邏輯來結構電影。

電影開場是公陽裏周雙珠家的酒局,周雙珠和洪善卿正面對着鏡頭坐。行走長三書寓間,洪善卿在電影中的職能跟小說差不多,他既掮客又調停,串起這邊的恩情那邊的怨。洪善卿算是周雙珠的知心人,但兩人之間是理解,不是愛情的模樣。愛情這種東西,在妓院裏,似乎只短暫地存在於年輕倌人和年輕客人之間,所以,《海上花》第一場戲,大家起鬨嘲笑陶玉甫和李漱芳的恩愛——

“這個李漱芳和陶玉甫要好得不得了。”

“要好的人,我們看得多了,從來沒有見過像他們兩個這樣的。爲啥?像麥芽糖一樣搭牢了,粘勒一道了。一道出去,一道進來。有一天沒看到他,完蛋了。孃姨們到處去尋,尋不着,就哭。”

“尋着了,又哪能呢?”

“聽我講。有一趟,我特爲去看他們。一大早,我一看,兩人就我望你,你望我,這樣望了半天。”

“不講話嗎?”

“不講話。兩人發癡呀。”

一桌男人鬨堂大笑,繼續喝酒。這段開場,侯孝賢花了大力氣,一個長鏡收下《海上花》裏的男人樣本,有洪善卿這樣的妓場老卵,有朱老爺這樣的典型嫖客,有羅子富這樣的豪爽恩客,有陶玉甫這樣的花界清流,還有,王蓮生。

坐在周雙珠邊上的王蓮生一直沒說話,但侯孝賢的鏡頭一直在打量王蓮生的反應,衆人說一句,鏡頭看一眼王蓮生。說到陶玉甫和李漱芳的癡愛,大家是鬨笑,王蓮生是若有所思,作爲資深嫖客,他有些不好意思吧,這個年紀還跟初入妓界似的怔忡不寧,反正,他和其他嫖客態度明顯不同,到後來,他的表情就完全遊離於話題,周雙珠於是跟他耳語了幾句,王蓮生離場。趁這個機會,洪善卿切入電影主線和主角:因爲王老爺做了張惠貞,今朝沈小紅帶了孃姨,追到明園打了張惠貞。

《海上花》電影像章回體小說一樣,一共二十來回,一個回目結束一個黑鏡轉場,涉及王蓮生和沈小紅的有一半,如何讓其他章節不散,就靠把其他回目和王沈關係做成對比圖。整部電影,其他客人和倌人,因此都是王蓮生和沈小紅的支撐和說明,類似陶玉甫和李漱芳在第一場戲中那樣,悄悄作爲比較級出現,這是小說和電影的非同尋常處。歡場裏的男男女女,最高等級的感情形式不是翻江倒海像周雙玉逼朱淑人吞鴉片,也不是陶玉甫李漱芳這樣癡癡儂儂寶黛型,大江大海的劇情在妓院不算什麼,真正驚心真正動魄的是,一種又現代又家常的關係。芸芸男女,洪善卿和周雙珠倒是有進階到家常的可能,可惜洪善卿作爲男性的吸引力不夠,只有沈小紅和王蓮生,在前前現代的框架裏,秀出了又夫妻又情人的關係。沈小紅打了張惠貞,王蓮生還得回去賠不是;王蓮生偷窺到沈小紅夜姘戲子,也不敢一腳踹開門,只是把沈小紅的傢俱一通亂打;到最後,兩人終於斷了,聽說沈小紅過得悽惶,王蓮生還掉下兩滴眼淚。

《海上花》(1998)

這個王蓮生,選梁朝偉演算合適,華語男演員中,只他有能力在非日常感情中注入日常感,同時又能在日常姿態中暗示非常態。編劇朱天文說過一個事,拍《海上花》時候,大家都練習抽鴉片,練得最好的是梁朝偉。“它已經變成整個人的一個部分,當他抽菸你就曉得不用再說一句話,不用對白,不需要前面的鋪陳和後面的說明。”後來我把戲中幾個人抽鴉片的情景全部又過一遍,果然梁朝偉抽鴉片完全沒有道具感。這種沒有道具感,表現在男女感情中,就是排除了所有的表演腔。他坐在薈芳裏沈小紅的榻上,一看就是坐了有四五年的樣子,但這四五年也沒有坐滅他的感情,他依然是情人般的丈夫,丈夫般的情人。對比之下,作爲主人的沈小紅卻不像是在自己家,她坐在牀邊坐在榻上,都像做客似的。侯孝賢全片使用長鏡頭,四十多個長鏡頭串起一部《海上花》,沒有常規劇情沒有起承交代,用朱天文的話說,侯孝賢就是想表現十九世紀末高等妓院區裏,“日常生活的況味”,這個況味,梁朝偉幫他達成了一點點。

王蓮生帶着洪善卿湯老爺兩個朋友到沈小紅書寓去,開頭是洪善卿想着幫王蓮生討伐一下沈小紅順便也幫王蓮生搭下臺階,但是沈小紅的孃姨阿珠厲害,一頓反擊,“我們先生做王老爺之前,還是有幾個客人的,跟了王老爺以後,幾個客人也就斷了。王老爺是你自己說的,我們先生欠多少債,你就替她還多少債,這個時候,王老爺倒先去做了張惠貞,你說我們先生是不是要發急?”男人們招架不住當然也是不想招架,洪善卿湯老爺先行告辭,留下王蓮生和沈小紅冤家面對面。

沈小紅前面直截了當數落過王蓮生,我跟你也有四五年了,你給我的東西都在眼前,也就這點,你跟那個張惠貞也就十來天,倒是什麼都幫她置辦好了。其間,王蓮生一句話沒說,王蓮生把張惠貞拉扯成長三,當然是因爲心裏氣沈小紅不專心。然後,鏡頭一黑,明快的金錢問題直接轉場私情,一點隔閡沒有,穿着睡衣的王蓮生從後面抱住沈小紅,如此,王蓮生一手一腳表達出了韓子云原著中的“金情一體”,侯孝賢也算是實現了《海上花列傳》的一半精髓。

《海上花》(1998)

《海上花列傳》的精髓,簡單地說,就是把金錢問題和感情問題放在一個框架裏彼此明喻,韓子云在一百二十多年前抓住的這點,真正爲上海型塑了既真實又紮實的感情結構。後代關於上海的電影,凡是失敗的作品,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不是金錢歸金錢感情歸感情,就是金錢和感情互相詆譭,弄出一批五講四美的羔羊姑娘,看到錢就跟看到污點似的。要知道,真正讓人產生愉悅感的感情,都不可能脫離金錢,這個,奧斯丁的小說是絕好的例子。不過,侯孝賢也沒有最終做好《海上花》,其中最大的敗筆是語言問題。

最初,編導心裏,沈小紅的首選是張曼玉,但張曼玉的第一個反應是:“語言是一個反射動作,我上海話又不好……”可惜張曼玉的這個反應,沒有被侯孝賢真正重視。色彩既濃烈又壓抑的長三寓所裏,一大半的主演講着彆彆扭扭的上海話,這匆忙習得的腔調,改變了他們自然的體態,使得整個影片更加壓抑。梁朝偉講上海話和說廣東話,身體和語言的匹配程度是如此不同;最慘的是李嘉欣,她扮演的黃翠鳳話多又鋒利,但是她的上海話跟不上,聲口拖累了動作,活生生把她辛辛苦苦練的吸水煙動作小腳走路動作搞得很誇張。語言和身體不焊接,語言就變成大道具放在舌頭上,這種情況也發生在《羅曼蒂克消亡史》(2016)中,本來準備構築現實主義氣氛的本土話反而變成了一種超現實。

面對這難堪的語言問題,縱然是老演員也無能爲力。其實當年侯孝賢拍《悲情城市》,不會閩南語的梁朝偉被處理成啞巴,後來證明是多麼漂亮的舉措,不僅暗示了時代的喑啞氣氛,也讓梁朝偉過於細膩的表演有了身份說服力。《海上花》中,梁朝偉算是聰明,輪到上海話臺詞,他基本沒什麼身體動作,他用滬語對話孃姨,用粵語擁抱沈小紅,“老司機”厲害是厲害,但畢竟很分裂。魯迅說的“平淡而近自然”的《海上花列傳》,多少被偷換了氣質。

李安一定看過樑朝偉在《海上花》裏的表演,《色·戒》(2007)裏,李安把梁朝偉體位用足。

易先生

沒有方言之累的《色·戒》,梁朝偉把易先生演得纖毫畢現。他首先是壓抑,就像侯孝賢看中梁朝偉的壓抑一樣,李安首先也看到了梁朝偉的壓抑。

王蓮生是暗場壓抑,易先生是明場壓抑。一個天天搞刑訊逼供活在隨時可能被暗殺陰影裏的特務頭子,易先生不僅壓抑,而且變態,李安特意安排的三場牀戲,把易先生的工作性質和工作強度交代得很清楚。不過,和女人上牀不是梁朝偉的強項,雖說是爲了表現扭曲,但易先生和王佳芝在牀上兩人都有點運動員的喫苦耐勞感,十年前,梁朝偉和張國榮在《春光乍泄》(1997)裏的牀戲倒更好一點。但李安選擇梁朝偉還是對的,電影全球放映後,天南地北剖析出來的《色·戒》意涵,簡直改寫了張愛玲的原著。我花了兩天時間搜看了一下對於電影《色·戒》的各種深度和深深度解讀,一大半的解讀都跟梁朝偉的表演有關。

有人解讀,電影前後四桌麻將七個女人幾乎都和易先生髮生過關係,而且,她們彼此知情。比如,第一場戲,易先生進來的時候,編導特意安排了麻將桌比拼戒指,直接切題“戒”並暗示“佳芝”作爲“戒指”的命運,在上海話裏,“佳芝”和“戒指”同音。說到戒指,馬太太立馬含沙射影:“我這隻好嗎?我還嫌它樣子老了,過時了。”然後她匆忙瞥一眼易先生,一個反打,易先生也俯視着她。第二場麻將,易先生一直喂牌給王佳芝,王佳芝終於在易家客廳胡了一次,同桌朱太太氣不過,一把擼倒易先生的牌看個究竟,腔調類似牌桌捉姦,這樣負氣的動作,關係一般的女眷是不敢做的。然後呢,從易先生和女人的多線交織,繼續推斷易先生和當時局勢裏各條線上人的交匯,他和重慶方面的關係,他和日僞政府的關係,他的祕書是不是有着更深的背景,是不是控制着他?

《色·戒》(2007)

各種腦洞大開的解讀一定讓李安很得意,他自己也在各路採訪中配合着暗示這個暗示那個。所以,到後來,讀到易先生實乃我黨臥底的解讀時,我也沒什麼驚訝,誰讓梁朝偉的眼神那麼立體呢?他有三種眼神看易太太,也有三種眼神看張祕書,在這種氣氛裏,他對王佳芝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話裏有話,他對王佳芝說“你不該這麼美”,這種臺詞本來可能只是臺灣編劇王蕙玲的隨手語法,但是經過熱情觀衆的熱情讀解,這句話在梁朝偉電光火閃的眼神裏,變成了他對王佳芝身份的充分掌握。

把張愛玲的《色·戒》變成這麼複雜的《色·戒》,當然是李安的抱負,如此他意欲陳倉暗度的內容就有多重語義的掩護。幾個學生一臺倉促的戲,王佳芝因了演戲的歡愉走入更大的舞臺,配角們也是蝦兵蟹將,嚷嚷叫“再不殺就要開學了”,包括重慶方面吳先生的冷酷面相猙獰態度,學生們最後還跪在地上受刑,李安的目的其實很明確,這部電影當年能夠在大陸公映,今天想想簡直不可思議。這個不提。我們單純從電影學角度看,各路人馬至今未衰的對《色·戒》的解讀,已經把這部電影變成一部教材之作:看看看,一個短篇可以改編得層級這麼豐富甚至比原著還牛!這個,我有點不同意見。

從網上各種解讀看,電影是比小說原著還豐富,梁朝偉的演技也明顯進階,在易先生的陰狠、虛弱和柔情之間,他的轉換那麼貼肉那麼接榫,梁朝偉藉此拿了多個最佳男演員獎,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複雜一定高於簡單嗎?作爲原著黨,我覺得李安把張愛玲的很多虛線變成實線,然後又爲實線人物添加虛線感情,像易先生和王佳芝在日本人轄管的虹口區約會,王佳芝一曲《天涯歌女》催動易先生落淚,加上最後結尾,易先生一個人坐在王佳芝牀上也滑落悄悄一滴淚,實在是太滿了。過於飽滿的情感表達,不適合上海故事,如同李安佈局的《色·戒》上海,大大小小街區裏的人,太雜亂,滿地特務的年代,怎麼可能如此車水馬龍人擠人?還有就是,鴿子蛋,豪華了點。

《色·戒》(2007)

易先生陪着王佳芝去試戒指,印度老闆拿出戒指,電影院全場洶湧一聲“哇”,而因了這一聲哇,原本有多重能指的戒指降維成霸道商品鴿子蛋。李安比易先生有錢,最後出場的鴿子蛋據說是劇組踏破鐵鞋從卡地亞巴黎總公司找來的,可這款四十年代古董鑽戒太壓場,壓垮了王佳芝的承受力,也把易先生壓回明星梁朝偉,他的深情款款,她的百轉千回,一下子都成了鴿子蛋的廣告,活生生把張愛玲原本同框的“色戒”給割裂了。

色戒同框,纔是上海故事,就像《海上花》那樣,金情一體。張愛玲寫《色·戒》,三十年功夫在其中,雖然自稱“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但整部作品,色戒平衡,張愛玲一直非常警覺地在感情中保持嘲諷,在嘲諷中暗示感情,她用戒指來強調色也瓦解色,用色來指示有情也指示無情,最後出場的戒指,恰是王佳芝的一生,是她的婚禮也是葬禮,而張愛玲的態度一直是間離的,她同情王佳芝,但絕不爲她流淚,她最後的一聲“快走”,既是甦醒也是麻木,但李安的電影表現太抒情,最後還讓一個特別美好年輕的黃包車伕來接她離場,再加上易先生幕終的一滴淚,簡直是芙蓉女兒誄。張愛玲小說中的留白和虛線,被填滿加粗後,擠掉了原著的空氣,李安抱負太多,他雖然打造了一個從影來面部動作最複雜的梁朝偉,但是犧牲了原著的作者態度。就此而言,侯孝賢比李安更有自覺。拍《悲情城市》,所有的人都誇梁朝偉表現啞巴得力,但侯孝賢看了素材後,卻說梁朝偉太精緻,梁朝偉的多層次產生了不平衡,他希望盡力規避。

從這個角度看,李安的電影自覺不如侯孝賢,文學自覺不如張愛玲,爲上海故事做感情加法,是絕大多數電影導演的做法,聰明如李安,也不能免俗。這方面,王家衛比李安聰明,他也做加法,但用減法的方式。來看《花樣年華》(2000)。

周慕雲

千禧年上映的這部《花樣年華》不是以上海爲背景,卻比絕大多數的上海故事更有上海調性。跟前兩部作品一樣,《花樣年華》也是名作改編,但王家衛只取了劉以鬯小說《對倒》的意。

六十年代,香港,有婦之夫周慕雲和有夫之婦蘇麗珍,同一天入租了一個以上海人上海話爲主的小樓,這個雙城記的參差設定和留白對照很漂亮。後面故事的展開也是用這種參差留白法。小樓公共空間侷促,走道里彼此貼身而過,周慕雲的妻子和蘇麗珍的丈夫好上了,但是這兩個人沒有在電影中真正出場,周慕雲和蘇麗珍想不明白伴侶怎麼會出軌,約了商量,幾個回合,他們發現,在想象和演繹姦情的時候,他們自己已然對倒。

王家衛說,這部電影是要講“上海人發生在香港的故事,而且是保留了老上海情調的香港”,這個說法,構成了電影總綱。上海故事用了香港背景,上海和香港互爲對方的面子和裏子,就像沒有出場的周慕雲妻子和蘇麗珍丈夫,他們是被周慕雲和蘇麗珍隱喻的,四人局刪到雙拼戲,王家衛的減法取得了加法的效果,發生在香港的上海故事也比本土背景更具有衝擊力,因爲導演可以肆意地把上海元素都堆上去,小樓裏的文化移民在小樓裏集中懷箇舊,這樣的做法合乎情理;同樣原理,周慕雲和蘇麗珍,他們兩人演繹了對方的故事,掀開了自己的塊壘,也催動了洶湧的未來,一場戲裏包含了四對感情,討巧又別緻。

《花樣年華》(2000)

減法做成加法,也體現在周慕雲和蘇麗珍的短兵相接中。整部電影有牀但沒有牀戲,兩人之間有愛但不做愛。出租車裏,周慕雲的手滑向蘇麗珍,她內心的掙扎體現在手裏,終於還是掙脫。花樣年華里的時光戀人,裝扮也是欲說還休你我對倒,張曼玉高領旗袍下襬開小叉,梁朝偉西裝領帶頭髮三七開,禁慾解釋情慾,糾結暗示釋放,他們之間一來一回,頂得住梁朝偉脈脈電眼的,是張曼玉,接得住張曼玉這儀式般日常風姿的,只有梁朝偉。

說起爲什麼選梁朝偉演男主,王家衛說:“他跟我拍了五部戲,他每個電影裏面的角色都不太一樣,他可以做古代劍客,也可以是同性戀……很多香港演員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梁朝偉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很有勇氣……在香港很多演員現在差不多四十歲了,還在影片中飾演十多二十歲的角色,這種情況不會長久。有的觀衆感覺成熟就是老。梁朝偉基本上是一塊海綿,他可以吸收很多東西,每一次他都會做一點不一樣的東西讓你驚喜一下。”

《花樣年華》裏的驚喜是什麼呢?看了幾次電影,我覺得是,梁朝偉落實了王家衛追求的那種“用物質表現感情”,粗糙地說,王家衛試圖建構感情的物質表情包,梁朝偉幫他完成了一部分。《花樣年華》中的“用物質表現感情”雖然離《海上花列傳》中更激進的“感情物化”和“物化感情”還有很大距離,但是,以梁朝偉爲主題的表情包毫無疑問創造了一種形式,後代導演至今還在模仿梁朝偉表情包。

電影中,蘇麗珍這個人物設置是高度形式化的,無論是旗袍還是動作,都讓她離地一尺。她拎着保溫桶去買雲吞,一路有Yumeji’s Theme這華麗音樂陪護,因此,雖然蘇麗珍一直跟各種家用器皿比如電飯煲、保溫桶發生着關係,但她自己是沒有煙火氣的,她的人氣是周慕雲幫她夯實的。影片中,周慕雲在前景蘇麗珍在後景時,氣氛也更寫實。周蘇兩人,是故事中兩對夫妻裏的實線人物,而周蘇之間,周慕雲又更是實線人物,他呼吸,他抽菸,他的激動和衝動,都更真實。周慕雲和蘇麗珍一起喫牛排,他拿刀叉的手勢是個人化的,不像蘇麗珍的刀叉動作是標準舞姿,而周慕雲帶點孩子氣的提刀動作,使得他喫牛排的時候,有一種天真,他用打火機的動作,也有個人印記,因爲剛剛直面了自己妻子和對方丈夫偷情的真相,他的大拇指曲指用力,打了兩下才打出火。這些小動作,屬於梁朝偉個人,他和物打交道時候,他在物品身上留下了靈韻,這些靈韻,就是王家衛的形式。作爲全球小資偶像,很多人說王家衛“裝”,他是裝,不過他裝出了裝置,這是之前的小資導演沒有完成過的。張曼玉負責實現“花樣”,梁朝偉完成了“年華”,他們在一起,不用其他體位,就能創造欲仙欲死的情慾氣氛,網上每次全球“騷”片票選,《花樣年華》都能入圍,不是沒有道理。

《花樣年華》(2000)

在梁朝偉的手裏,物品暈染了色情,它們都能開口說話,甚至,本質上,這是一部不動手不動腳的黃色電影,一部懷舊的黃片。大提琴訴說慾望,好像人淡如水,其實人人自醉,突然響起的QuizasQuizas Quizas的前奏,配合着電話兩頭的周慕雲和蘇麗珍,兩人都不說話,只有心跳心跳心跳,這樣準牀戲的場景設置,帶出的效果也跟牀戲差不多,既愉悅又憂傷。在這個意義上,王家衛的確是愛情符號大師,西洋畫報千島醬,黑膠唱片石階路,他爲愛情的發生製造了一系列的配對裝置,當然,其中最大的裝置是張曼玉和梁朝偉,到最後,這兩個人也幾乎秉具了物性,當梁朝偉拿着電飯煲聽周璇的《花樣的年華》,歌聲在他和幾乎靜止的張曼玉之間來回撕扯奔流,王家衛完成了他的愛情符號學。

王家衛的電影橋段於此達至峯巔,後來,他還拍過一些不錯的電影,比如《一代宗師》的上半部,可惜,一代宗師後來成了一代情師,梁朝偉最終拿着個紐扣跟章子怡推來推去,實在太清純。就像《花樣年華》的結尾,也是情感泛出來,壞了前面永遠不亂的旗袍和髮型。不如侯孝賢《海上花》最後一個鏡頭,境況悽慘的沈小紅在沒有孃姨的居所,一個人不聲不響接待老客,無聲勝有聲,雖然這一筆也有點重。

畢竟說到底,上海故事裏的男女,用不着把感情說出口,上海話裏,也沒有愛這個詞。這個城市的愛情,本來就建築在物品之上,每一件物品,也都在很久很久以前被愛過。就像沈小紅屋子的東西,都是王蓮生的錢買的,就像周慕雲蘇麗珍摸過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們愛情的彈幕。這個,李安不懂,在上海,祭出那麼大的沒有人摸過的鴿子蛋,用《繁花》的說法,讓梁朝偉多少“尷尬”,其中道理,一百多年前的上海人都懂,猶如沈小紅心裏明白,王蓮生爲張惠貞一口氣花的大筆錢,不是愛。

這是上海愛情的符號學,它大於紐扣,但小於鴿子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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