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歌舞升平的繁华帝都维也纳,两颗给人类带来不幸的种子,在华尔兹旋转的间隙悄然开始发芽。阿道夫·希特勒,皇家美术学院高考落榜;列夫·托洛茨基,携家人流亡维也纳西郊,开始酝酿十月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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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红蜡烛——托洛茨基的维也纳岁月

Leo Trotzki

走出维也纳西郊德柏林区的胡果·沃尔夫公园,穿过罗德勒小街,在葡萄山街的拐角处,一幢新粉刷过的古典风格大楼,其半地下层靠街的一套房内,住过苏俄红军之父,十月革命构思者之一,列夫·托洛茨基和他的一家人,前后七年,远离帝都的繁华,在维也纳郊区贫民海洋中,快乐且幸福地挣扎着度过每一天。挣扎是因为极度缺钱,幸福是因为博大的爱情。他们刊写发行的《真理报》常常吃掉孩子们急需的面包,然后,女主人就去邻街的面包店央求赊账,她一定能成功地带回面包,让她的三个男人吃饱。这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创造了五十九年专注爱情的历史纪录,你可能会说,五十九年专注的爱情?大概是被施了魔咒罢!如果是,那么娜塔莉亚·谢朵娃是被历史本身施了魔咒。

流泪的红蜡烛——托洛茨基的维也纳岁月

谢朵娃 Natalia Sedova

熟悉列夫·托洛斯基的人公认,他是个天才革命家,是个真布尔什维克,一个依据理性的旧制颠覆者,他十八岁时已经创立南俄工人联盟,手写油印散发革命刊物,后来接手续办《真理报》,无数平凡人因了他的文笔走向革命;历史在他身上押注不少,就是在维也纳,他和他的同志们策划了十月革命,回到俄罗斯后创建了苏俄红军……。历史拣选了他,淘炼了他,最后又无情地冲刷掉了他,以至于在维也纳住了七年,却没留下任何文物纪念,而他的宿敌,约瑟夫·斯大林,在维也纳仅住了几周,名字则被刻进了石板,镶嵌在住过的大楼门脸上,让人永久纪念?不过,斯大林没有爱情呀!没有不弃不离、刻骨铭心爱他的女人,如娜塔莉亚·谢朵娃,永远爱着她的列夫,患难与共,死而后已。人间少有,历史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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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亚·谢朵娃,出生俄罗斯大贵族家庭的高贵小姐,天资聪颖,容貌姣好,娇小的身材永远活力充沛。少女时住读教会学校,进校时,修女们都说她有着最温暖的性格和最灵敏的意识,没曾想几年后她竟脱尽俗套,不同凡响地告诉同学们要读卡尔·马克思!不要读《圣经》!屡教不改的结果是遭到学校的开除。那时的医学界还没发现阿斯伯格综合征,但专注是少女性格中的最强音符。她轻而易举地考进了莫斯科大学,又因频繁参加革命活动,多次遭到校方警告无效后被除名。家人无奈,只好将她早早送到法国巴黎。父母的好意:法国巴黎有世界最辉煌的艺术和文化,娜塔莉亚是个聪明孩子,也许会见异思迁,忘掉革命这玩意儿。娜塔莉亚到了巴黎,顺利地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大学,专修艺术史和法国文学。

也许天意,也许偶然,1902年,娜塔莉亚·谢朵娃二十岁,几乎已经皈依艺术和文学,人生再次发生逆转。她在巴黎遇见了列夫·托洛茨基,越狱逃亡刚到巴黎,其貌不扬的一个年轻人,但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绵密紧切的逻辑立刻俘获娜塔莉亚的心。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语言激越刚毅,思想更是深邃高远,还有着大无畏的革命气质,每一场演讲都再次点燃她少女时在心中埋下的革命理想。内心激情汹涌的娜塔莉亚·谢朵娃,开始了对革命家列夫·托洛茨基的忠实追随,五十九年,安危穷富冷暖依旧,成败悲喜无怨无悔,只有一种姿态:忠贞的爱,至死不渝!

娜塔莉亚·谢朵娃的一生专注,不过她不盲目,她并不被动地接受命运,当她接受了她的偶像之后,她发现了革命者并不完美,她决定要从艺术和文学上启蒙列夫·托洛斯基,她随后带爱人走遍看完巴黎所有艺术博物馆和著名的艺术收藏,还给他介绍了当时知名的诗人和作家,给革命家重重地补了一堂文化艺术课。托洛斯基后来释怀地说,幸好有娜塔莉亚补给了他艺术文化修养,生活紧要时他还写过艺术评论赚过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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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家的本色是不安分守己。1905年,俄罗斯同日本在中国的东北打仗,民间对沙皇积怨日深,圣彼得堡,数十万工人来到沙皇冬宫广场上,和平请愿要求面包,但这些可怜的人得到的却是皇家骑兵无情的子弹,一时间,冬宫广场上血流成河,千具尸体横陈,写下俄罗斯历史上惨烈的“血腥星期天”,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就是纪念这次悲惨事件。托洛茨基此时偷偷潜回俄罗斯,打算趁机发动革命,结果再次被当局逮捕,判处终身苦役,流放西伯利亚。娜塔莉亚在巴黎突然没了爱人的信息,急忙赶回俄罗斯,四方打听得知下落后立刻开始营救。护照和钱神奇地到了托洛斯基的手上,押送人员睁只眼闭只眼地让在押犯溜走,两个人得以汇合,之后取道芬兰进入德国,但普鲁士德国拒绝收留革命家,他们只好求援于奥匈帝国。奥地利在历史上一直是中欧多民族的大熔炉,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大保护伞。两个政治难民很容易获得了收留。

娜塔莉亚·谢朵娃这时二十五岁,年轻,精力旺盛,已经写下一个女人最伟大的生命史诗:一年的时间中,她从死亡边沿救出了爱人,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了儿子,不辞辛苦再次走出俄罗斯,终于来到维也纳西郊静谧美丽的胡特尔村,时间已经是1907年的十月,一家人住进了胡特尔山大街的55号。秋去冬来,残雪化尽,维也纳森林即将春暖花开时,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

在维也纳西郊,他们一共搬家四次,一次比一次不堪,原因也各不相同,或是因为房租太贵,或是欠租太多,或来来往往的外国客人太频繁,让邻居觉得骚扰而不快,有一次是因为半夜来电报,第二天房东就来要求他们离开。缺钱是一家人的常情,对付日常生活是一件棘手的事。娜塔莉亚的家人早已同这个革命女儿断绝了关系,不再给她一毛钱。尽管如此,谢朵娃对托洛茨基的崇拜和爱戴与日俱增,她的日记中满满是对爱人的赞羡之辞:“他那一头桀骜不驯的浓密头发……”,“他那俏皮的山羊胡子 ……”,“他那充满表现力的语言……”,“他那张极其平凡的脸有着最丰富的表情”,“他那结实有力、永远散发活力的身躯……”, “他对生活永远抱着最乐天的态度……”。

两个人穷得响叮当,搬家到葡萄山街时,除了床和一张桌子,几乎没有别的家具,家中唯一的装饰是高低错落堆积如塔的书籍。一家人唯一遮体的就是身上的衣裳,没有多余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最紧急的时候,娜塔莉亚迫于不得已,也会苦口婆心地劝说托洛茨基,牺牲几本宝贝藏书,拿去典当了换几块现钱,两个儿子饿得像两匹小狼。托洛茨基接手的《真理报》,两周一刊,直到这时依然不能定期出版,因为组织上的经费不稳定,寄往俄罗斯的邮资不断涨价,有时候他们只好挪用生活费办印刷、办邮寄,等到店铺里去买食品的时候,娜塔莉亚只好央求老板赊账。大大方方地央求赊账,是娜塔莉亚的绝活,因为她有坚强的信念,要让她的三个男人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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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的德柏林区,紧靠优美的维也纳森林,属阿尔卑斯山的余脉之荫,是块风水宝地。山坡平缓处,葡萄园井然如绣,田园景色静谧而浪漫,近处的葡萄山街,大树还未成荫的当年,是个人声嘈杂的工人区和贫民住宅区,一年四季,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为糊口奔忙的人们。二十世纪初,开发商发现了这里,古典民居大楼拔地而起,贫穷开始退却。街口上是谢朵娃和托洛茨基在维也纳最后的住所,一套半地下室住房,隔壁是一间锁匠兼鞋匠的铺子,配把钥匙修双鞋的顾客不时会有,给人在人间底层的切身感受。可惜今天却找不到这个鞋匠锁匠铺的半点蛛丝马迹了,何况他的俄罗斯邻居。

娜塔莉亚也记录两个男孩的成长。当两个孩子可以一起玩的时候,就开始执行任务,如果爸爸的同志们来开会——列宁、斯大林等都来过这半地下室的寒舍,苏俄十月革命的构思就诞生在这葡萄山街的地下室!两个小孩会走到街上玩耍,看到奥匈帝国的警察路过就进屋报告,看到陌生人在周围转悠也要进屋报告。沙皇的便衣特务遍布欧洲!不过托洛茨基这时已经改头换面,维也纳的一个社会民主党理发师终于剪掉了他的长发,还为他专门做了新的发型,声言走上大街就算他亲父亲也不会立刻认出他这个儿子。邻居曾经因他们的头发称他们是“奇怪的俄罗斯人——“男人留长发,女人蓄短发”,这在当时的奥匈帝国首都维也纳,已经算是革命者的最明显标志。

岁月静好,列夫·托洛茨基除了忙着写作投稿,还帮忙做家务,空了就进城,最常去的地方是中央咖啡馆,在老城里面,皇宫的附近,奥匈帝国股票交易所的楼下。拜占庭风格的大厅,列柱拱顶,描绘精致绚丽,走进去置身其间,仿佛来到玲珑华丽的梦幻所在。玻璃柜中的蛋糕点心琳琅满目,名目繁多的咖啡更是令人眼花缭乱,天鹅绒绷面儿的沙发座椅,根本就是一份固执的邀请。托洛茨基在那里有诸多棋友,除了列宁,还有一个崇拜马克思的摄影师,地道维也纳人,名字叫斯泰恩施莱德,此人的好友叫鲁道夫·荷尔夫丁,也是个马克思主义者,通过他,托洛斯基又认识了奥地利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卡尔·莱讷——奥地利两次共和的首任总理;奥托·鲍尔——著名奥地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维克多·阿德勒——奥地利社会民主党的创始人,著名人道主义医生,为工人看病不收钱,也就是他,建议奥匈帝国皇家警察局放掉被捕的列宁,再由普鲁士德国出钱送回俄罗斯去闹革命。历史阴差阳错,有时候会错上加错,结果当然令人唏嘘不止。

但托洛斯基并不喜欢这些维也纳的同志们,同他们打交道是为了学习德语,后来稍微熟络了,语言到了可以交流的时候,就同他们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不满情绪常常溢于言表:“这些维也纳的马克思主义者们,都太书生气了。他们这哪里是在干革命,简直像法律系的学生,规规矩矩,头头是道,沾沾自喜于建立小资生活秩序,热衷于各种虚荣的头衔儿,什么博士先生,教授同志,追求的是布尔乔亚的体面生活,骨子里散发出赤裸裸的沙文主义傲慢,哦,瞧他们如何粗鲁地对待女性,充满了歧视!”

尊重女性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文明的基本标准,托洛茨基是个天生的女权主义捍卫者。娜塔莉亚在维也纳时,经常有外出会友的时候,维也纳当时有不少俄罗斯人,组成各色各样的圈子,见面聚会都有相应的话题,这种时候,托洛茨基就会留在家做家务,照顾小孩,并帮助老大做作业,娜塔莉亚说他们父子之间犹如哥仨。大儿子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天回到家,严肃地告诉父母说,帝国教育部规定小学生都必须上宗教课,老师问咱家的宗教是什么。父母面对儿子的问题,茫然不知所措,说:我们是无神论者。孩子问这是什么宗教,两人说什么宗教也不是。孩子说那不行,你们得去学校给老师说清楚。就这样,两个无神论父母仔细商量后,告诉校方,让孩子上新教常识课!他们大概有点天真,认为新教终归比天主教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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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的爱和父母对孩子的爱及宽容,成为这一家人最结实的纽带。娜塔莉亚的日记中有这样一个小故事。一天夜里睡觉前,大儿子跪在床的一角,背对着房间,双手握在前胸,小小身体的背影显得极其严肃认真,一个人低声地说着刚从学校学来的晚祷告。看他叽叽咕咕了好半天,托洛茨基实在忍不住了,就走到床边,轻轻地从背后问儿子是不是在背诵一首长诗。孩子头也不回地说他在做晚祷告。爸爸又问晚祷告怎么会这样长?孩子说,是的,有的祷告就是一首长诗!父子间的精彩的对话。

血统论荒诞不经,但革命家的小孩仿佛天生有革命意气。1914年夏季,天气异常炎热,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爆发的火药味。六月二十八日这天,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爵和夫人索菲,在萨拉热窝巡视军演后双双遇刺身亡,中欧大地顿时敌意笼罩,整个欧洲被卷入战争的阴霾中。维也纳城内,德意志人和斯拉夫人相视剑拔弩张,连游戏的小孩子们也因敌对情绪而大打出手。当娜塔莉亚的小儿子在公园里听见别的孩子们高喊“塞尔维亚必须灭亡!”,他竟毫不畏惧地迎上去大喊:“塞尔维亚万岁,万万岁!”结果双方瞬间扭打成一团,敌众我寡,小革命家最后鼻青脸肿地回到家中,让妈妈帮忙把他打架撕破的衣裳补一补。

流泪的红蜡烛——托洛茨基的维也纳岁月

Adolf Hitler

儿子打架之后,时间突然变快,转眼间已是八月二号。这天,德意志帝国向俄罗斯宣战,两天后一大早,“奇怪的俄罗斯人”一家,无声无息地从维也纳消失了。他们几乎是溜走的,因为奥匈帝国和德意志帝国现在同俄罗斯正式宣战。生命在敌国不可能有绝对保障,托洛茨基甚至来不及带走他所有的收藏,包括宝贵的藏书和俄罗斯的古老地图。八月四号的清晨,天还未完全放亮,一家人已经从维也纳西站乘火车,永远离开了维也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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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对革命情侣,这个革命家庭,一直这样不弃不离,共同经历政治险恶危机,最后脱离大难逃出苏联,也还是没能善终。斯大林派人先残酷地杀掉了两个儿子,随后又残酷地杀害了托洛斯基。1940年5月24日这天,乔装成好友多时的凶手,潜入托洛茨基在墨西哥城的家中,用冰锹砍死了毫无防备的托洛斯基。而就在几周前,托洛斯基回忆一生时,亲笔写下,他平生最大的幸福,是有娜塔莉亚·谢朵娃的忠实陪伴,他写道:“在我们近四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她是一股汲之不尽的爱的源泉,她的大义和她的温柔,以及她对大难大苦的默默忍耐都是人中罕见。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若觉得此生仍有几天平静、安详的幸福日子可言,那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欣慰了。”

娜塔莉亚·谢朵娃一生坚持记日记,在儿子和爱人残遭杀害之后,也未间断,字里行间满满是怀念、关怀和爱恋,五十九年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的确人间罕见。不过,到底是怎样的动机和力量,能够让一个人如此决绝地奉献一生?阿斯伯格综合征不是答案。娜塔莉亚·谢朵娃同托洛茨基一生并没有正式结婚,因为托洛斯基1900年被捕时,在狱中结了婚并有两个女儿,前妻也是个马克思主义者,1935年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遭到杀害。看来,沙皇的监狱给人以家庭,但革命者还是弃家出逃了。

以流亡开始的革命家,也以流亡终结了一生。在遥远的墨西哥城,在一条背静的街,街名恰好叫维也纳街,里面有一座别墅,就是托洛斯基和谢朵娃最后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是托洛斯基纪念馆,也是娜塔莉亚·谢朵娃对托洛斯基的爱情纪念碑。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为了理想和爱情,奉献的不仅是生命,而是她整个的灵魂。托洛斯基挂念的几天幸福日子,她放大到她的一生,在之后,她依然勇敢地坚守,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别墅,独自守着埋在花园里的亲人骨灰,直到年迈难以行动,才在友人的劝说和帮助下回到了欧洲,回到了巴黎,她和列夫·托洛茨基相识、相爱的地方,并在那里去世,而维也纳的七年平安岁月,并没有在这段故事中留下明显的痕迹,虽然多少有些遗憾,不过应了中国的那两句古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作者:李述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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