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常年和“陰魂”打交道,我的身體居然開始慢慢腐爛……

我們那裏將外曾祖父叫做“姥爹”。

在畫眉村,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我是姥爹的曾外孫。說到我姥爹的時候,他們都會豎起大拇指,說我姥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哪怕是小孩子,也必定聽家裏大人說起過我姥爹的故事。

年長的人見了我會說:“你的眉毛和鼻子特別像你姥爹!”

可我不記得姥爹的樣子,無法評判他們說得對或不對。

他們有的還會說:“你知道嗎?要不是你姥爹,你都活不過十二歲!”

這個我當然知道。哪怕是十二歲之後,我仍然受他的庇佑。

姥爹第一次保護我,大概是我四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在姥爹家長住。

有一天,大人們都出去幹農活了,只留下年幼的我和年邁的姥爹在家。淘氣的我在大門口玩小石頭,而姥爹在堂屋裏的老竹椅上打瞌睡。那把老竹椅跟姥爹的年齡一樣大,竹片經過長期的摩擦,變得澄黃澄黃,好像是銅片做的。椅子的靠背可以調高調低,可以坐着,也可以躺下。

後來姥爹去世不到一個月,歷經數十年而未壞的老竹椅突然開裂,竹片散落,再不能使用。外公在姥爹墳頭將它燒掉,希望姥爹在那邊也能用到它。當然,那都是後話。

姥爹打一會兒瞌睡就叫一下我的名字。

門口的我就回答一聲。

他聽到我回應之後繼續打瞌睡。那時候他已經老得走路都要人扶着了,他怕我走太遠,所以過一會兒喊一聲。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陽光很好,但快到中午的時候突然一片烏雲從天邊撲過來,不一會兒就將整個天空蓋滿。世界就像一個清水池塘,那烏雲彷彿是滴進來的一團巨大的墨汁,洶湧翻騰,要侵染整個世界。

我抬頭去看的時候,感覺烏雲已經壓在了門前那棵棗樹的尖兒上,壓在了前面那間房子的屋頂上,好像隨時就能衝到屋裏來,將我和姥爹淹沒。

我有點害怕,想回屋裏,回到姥爹的老竹椅旁邊。

就在我扔下小石頭站起身的時候,前面的巷道里走出來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的臉有點黑,但不是正常的黑,而是像誰在她臉上抹了一把稻草灰。她腦後一對小辮子,但辮子不是軟軟的,卻如凍住了一般硬梆梆。她的腦袋轉動,腦後的辮子跟着硬梆梆地轉動,沒有一點韌性。那是炎熱的夏季,她卻穿着紅色小棉襖,但沒有出一點汗。

她徑直走到我身邊,伸出手對我說:“我們去後面的園子裏玩吧。”

由於時間隔得太久,我現在記不起當時她是以什麼表情面對我的。我只記得她那隻伸出來的手。那是一隻異常蒼白的手,白得像瓷,好像敲一下就會碎掉。

姥爹的家後面確實有個園子,園子裏面種了各種各樣的菜。在我讀住校之前,菜園裏的黃瓜和西紅柿都是我喫掉的。每次到了姥爹家,我首先會去菜園看看黃瓜尾巴上的花掉了沒有,看看西紅柿紅了沒有。菜園四周被圍住,門口放了一捆刺,防止雞鴨或者小狗小貓跑進去糟蹋青菜,但防不住我。

我不認識她,自然不想帶她去屋後的小園子。

“就在這裏玩不行嗎?”我說道。

“不行。我怕你姥爹。”她小聲說道,指了指屋裏。

我回頭去看屋裏,姥爹仰躺在老竹椅上。因爲這時候烏雲密佈,堂屋裏昏暗一片,我看不清姥爹的臉,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半年後,姥爹去世,他也是以這樣的姿勢躺在老竹椅上,親人們在旁邊哭成一片,而我不懂死的意義,爬到他身邊不停地喊“姥爹”。雖然姥爹經常坐在或者躺在老竹椅上喊我的名字,怕我跑遠,但我總記不住他的容貌。

可是這個小姑娘的容貌我只見了一次就沒再忘記。或許小孩子的記憶就是這樣,只有零碎的,散亂的。有的不見得有意義的片段記得很清楚,有的可能重要的事情卻記不起。

“跟我一起玩嘛。我叫小米,你叫什麼?”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

我不想告訴她我的名字,也不想跟她一起玩。因爲她的樣子讓我有點不舒服。

我想回到屋裏去,可是她的力氣很大,握住我的手不鬆。

“你叫什麼名字呀?”她又問道,語氣有點不耐煩了。

我還是不敢說話。

外公說我小時候膽子很大。有一次外公他們在外面收割稻穀,只留了我一個人在家。同村的一個鄉親帶了三四個人來到外公家要搬走堂屋裏的打穀機。我死活不肯,抱着他的腳不讓他把打穀機搬走。那位鄉親無奈解釋說,他已經跟我外公說過了,外公答應了借他用一用。可我還是不肯,又哭又鬧,生怕他偷走外公家裏的東西。後來他只好將在水田裏割禾的外公喊了回來,我這才讓他們搬走打穀機。外公特別高興,說我是個守家的傢伙。

可是連三四個大人都不怕的我在這個小姑娘面前戰戰兢兢,連名字都不敢說。我暗暗感覺如果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她就能從我這裏偷走什麼東西似的。

“我把我的名字都告訴你了,你爲什麼不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她兇巴巴地說道。她用力的拽了一下手,差點將我拽倒。

她越兇,我越不敢說。我將牙齒緊緊咬住,生怕一不小心將名字說出口來。

這時,堂屋裏傳來嚴厲而沙啞的聲音。

“快給我滾!”

我嚇了一跳。小米的臉上也露出驚恐之色。

再次回頭看去,只見姥爹已經坐了起來,一臉的憤怒,嘴脣在抖,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姥爹的手抓在老竹椅的扶手上,青筋一條一條突起,彷彿是盤旋在他手上的小青蛇。

姥爹一直很喜歡小孩子,只要看到小孩子就樂呵呵的。小孩子不懂事,在他房間裏撒了尿,或者打壞了什麼東西,他都不會生氣。

我很不解,姥爹爲什麼對其他的小孩和和氣氣,但看見小米了這麼憤怒,還叫她滾。

“滾”這個字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未免太過嚴厲了。

雖然我知道他不是吼我,但聽了他的聲音,看了他的神情,我也感覺到害怕。

小米急忙鬆了我的手,渾身哆哆嗦嗦,幾乎要哭出來。

見她這樣,我突然同情起她來,覺得姥爹做得過分了,甚至爲剛纔沒跟她玩,沒告訴她名字而後悔。

“滾!”

姥爹又大喝一聲,手裏抓起他常用的柺杖舉起來,作勢要將柺杖砸過來。

我看了一眼姥爹的柺杖,再回過頭來看小米時,發現小米不見了。

我沒看見她轉身跑掉的身影,也沒聽見噔噔的腳步聲。

“亮亮,快進來。”姥爹恢復了往日的溫和,朝我招手。

我在門口流連忘返,問道:“姥爹,小米怎麼不見了?”我以爲她躲在哪個角落裏,可是周圍沒什麼可以藏身的地方。

“哦,她跟你說了她是小米?她怕我,我一兇她,她就會跑掉。你沒告訴她你的名字吧?”姥爹關切的問道。

我搖頭。

姥爹滿意地笑了,說道:“這就對嘛,你要記住了,不要把名字隨便告訴不認識的人。”

“爲什麼呀?”

“等你長大了再告訴你。”

我走進屋,扶着門框看了看小米出現的那個巷道口,心想如果小米再來找我,我一定告訴她我叫什麼名字,這樣的話,她就不會怪姥爹剛纔兇她了。再說,我已經知道她的名字了,她不算是不認識的人。

中午時候,大人們從農田裏回來喫飯,我在飯桌上問外公:“小米住在哪裏呀?”

外公顯然嚇了一跳,慌忙放下手中的筷子,摸摸我的頭,問道:“你看見小米了?”

其他的人也愣住了。

只有姥爹不以爲然,揮揮手說:“喫飯,喫飯,小孩子眼睛純淨,看見不乾淨的東西很正常。”

我心想,小米的臉上髒兮兮的,確實不乾淨。

家裏人都有點怕姥爹,又見我沒什麼事,就沒再多問。

小米在黃昏的時候又來了。

在她來之前下了一場雨。外面的一切都是溼淋淋的,屋裏也有潮溼的味道。烏雲漸漸散開,似乎不再壓着屋頂和棗樹了,但陽光還沒有照下來。姥爹還是在老竹椅上打瞌睡,他的手裏拿着一隻喝完了的茶杯。茶杯在他的手指上勾着,好像隨時都會落下來,但沒落下來。

帶着水氣的穿堂風吹得人很舒服,吹得姥爹手裏的茶杯微微晃動。

我在姥爹的老竹椅旁看一隻螞蟻順着老竹椅的腳往上爬,爬到拐彎的地方它就滑下來,摔到地面。因爲拐彎的地方被姥爹摸得光溜溜的,螞蟻到了那裏就抓不住。那是一隻非常倔強的螞蟻,摔下來了又重新往上爬,如此往復好幾次。

看了一會兒,我就聽見外面有咯咯咯的笑聲。

我循聲看去,見小米坐在門檻上笑,臉上還是髒兮兮的,辮子還是硬梆梆的,還是那身紅棉襖。外面的泥土被雨水打溼了,一定非常黏腳,可她的鞋上沒有一點兒泥巴。那雙鞋讓我打量了很久,所以記憶猶新。那是一雙繡了花的紅綢布鞋,鞋底是那時候常見的千針底。她將腳放在門檻上的時候,鞋底的縫紉線還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說她的鞋底是一塵不染,乾淨得讓人害怕。

“小米?”我怕吵醒姥爹,輕輕地喊了一聲她。

她朝我招手,叫我到門口去。

我丟下那隻螞蟻,朝她走了過去。

她等我走得足夠近的時候,突然伸手死死拽住我的衣服,既是央求又不容質疑地說道:“跟我一起去後面的園子裏玩吧。”

“那裏有什麼好玩的嗎?”我問道。

她點點頭,卻不說好玩的是什麼。

一個人呆在堂屋裏確實沒什麼好玩的,那隻螞蟻我也看膩了,於是邁步跨過了門檻,準備跟她一起去後園。

姥爹家大門的門檻有一尺來高,對於年幼的我來說,跨進跨出特別費勁。每次我都要一手扶着門框才能勉強將一隻腳擡出去。我曾問姥爹爲什麼要將大門的門檻弄那麼高。姥爹說這是爲了擋住殭屍。我說,門檻高就能擋住殭屍嗎?姥爹說,因爲殭屍是蹦着走的,腿不會打彎,所以高門檻可以擋住它,不讓它進來。此後一段時間,我經常做夢,夢見一羣殭屍在門檻外面跳來跳去。

我剛跨出門檻就聽到姥爹的聲音。

“不要走!”姥爹喊了一聲,不等我反應過來就跑到了我身邊。

小米見姥爹醒了,急忙鬆開我的衣服,想要逃跑。

姥爹將手裏的茶杯往小米的頭上一蓋,小米就跑不動了。她手舞足蹈,嗚嗚嗚地哭得很兇。

姥爹的茶杯不是普通白瓷茶杯,而是紫砂的,外面刻了一些我不認識的字,還刻了一個人一棵樹一朵雲。後來媽媽說,要不是我小時候把那個茶杯打破了的話,留到現在就會很值錢。就是因爲後來打破了丟了,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上面刻的什麼字,但我記得那個人的表情很古怪,那人坐在一棵松樹下,仰頭看着那朵雲,似乎無憂無慮,又似乎很多心事。

我見小米哭的聲音很大,頓時很緊張,怕她家裏人聽到哭聲了找過來,怕她的家人會責罵姥爹欺負一個小孩子。

可是姥爹對小米的哭聲一點兒也不在意,依舊很兇地吼道:“叫你滾你不滾!現在別怪我下狠手!”

小米哭得更厲害了,撕心裂肺的。

姥爹一手捏着茶杯的把,一手摁住茶杯的底,“嘿”了一聲,使勁將茶杯往下按。

接下來的一幕讓我記憶尤深。

姥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他順勢蹲了下來,將紫砂茶杯摁在了地上。

小米不見了,但她的哭聲從紫砂茶杯裏傳了出來。

我像看變戲法一樣看見姥爹將小米摁進了他的茶杯裏。

這時,外公提着茶壺從農田裏回來了。那時候西瓜很貴,大家都帶茶水到田間去喝。外公是回來打茶水的。他見了這一幕,慌忙將茶壺往地上一丟,把我抱進了屋,叫我不要看,還捂住我的耳朵不讓我聽小米的哭聲。

晚上喫飯的時候,我看見姥爹的老竹椅下面多了一個瓦罐。

我端着飯碗心不在焉地喫着,眼睛總往老竹椅下面瞄。直覺告訴我,那個瓦罐一定有什麼特殊用途。

外公外婆不斷地朝我碗裏夾菜,想將我的注意力移開。

姥爹卻無所謂地笑道:“讓他看吧,沒事的。”然後他對我說:“小米在那個瓦罐裏面,今天晚上我要你外公把它埋到後面的園子裏去。你以後想看她,就去園子裏看她。”姥爹說這話的時候有氣無力地坐在老竹椅上,估計剛纔小米讓他耗費了所有的力氣。

而那個紫砂茶杯又在他手裏喝茶了。

要是在冬天的話,茶杯上的小人便會看着蒸騰而上的水汽了。

喫完飯之後,外公不想讓我跟着他去後園裏看他埋瓦罐,說怕嚇着我。姥爹卻將手一揮,說:“讓他去看吧。你不讓他去看,他在夢裏也會去看。”

有了姥爹的准許,我便跟在爺爺後面,看他在園子裏挖了一個坑,然後將瓦罐放進去,再掩上土,最後從茅房裏弄來一糞勺的大糞堆在上面。

我問:“爲什麼要堆大糞在上面啊?”

外公說:“大糞是穢物,能鎮住邪氣,免得她又跑出來。”

我又問:“她到底是什麼?”此時我心裏已經知道她不是普通小孩子了。普通的小孩子是不可能被一個茶杯裝進去的。

外公說:“她是小米。”外公明顯在敷衍我。在同樣的事情上,外公對我總是遮遮掩掩,姥爹卻好像無所謂。後來媽媽說,外公怕我被不乾淨的東西傷害,所以有意讓我遠離,而姥爹熟讀易經深通八卦,比外公強十倍百倍,對保護我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不在意我接觸那些東西。

我不高興地說道:“我知道她是小米。我問的是她到底是什麼東西。”

外公只好說道:“她是小米的魂魄,騙走過很多其他小孩子的魂魄。要不是你姥爹把她抓住,現在你的魂魄也跟着她跑掉了。”

這便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被姥爹保護。

那時姥爹八十一歲,我四歲。

從那之後,我每次進後園都會去小米那兒看看,多餘地擔心那裏會出現一個洞,擔心瓦罐破了或者不見了。外婆發現了我的小心思,於是在瓦罐的位置種了一株黃瓜苗。那株黃瓜苗長得很快,像活的小蛇一樣順着瓜架往上躥。瓜架是幾根插在泥土裏的竹子搭起來的。有時候細小的竹葉青蛇會出現在瓜架上,不知道是從地面爬上去的,還是從高處的樹上掉下來的。那株黃瓜藤的尖兒就像小蛇的頭一樣撅起,常常嚇到偷黃瓜的人。

外公看到那個黃瓜藤的尖兒,就笑道:“小米還不服氣呢。”

後來我上了中學,離姥爹去世接近十年了,有一次外公摘黃瓜的時候又說一句“小米到現在還不服氣呢”。

差點忘記這件事的我立即想了起來。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小米是什麼了。

小米是化生子的一種,叫尅孢鬼。我們那邊有的大人罵小孩就罵“你這個化生子!”這是一個非常惡毒的詛咒。因爲只有不幸夭折的年輕人才被叫做化生子。夭折的人一般不舉行葬禮,多是用幾塊普通木板釘成長方形木匣將死者收殮,這種木匣被稱爲“火匣子”。早上死,下午即抬上山挖坑埋葬。埋葬的地方則叫做“化鬼窩”。

十二歲以下的小孩死亡,則被認爲是“誆人的鬼”投的胎,專門來陽間哄人的,讓人辛辛苦苦餵養一番之後卻失去所有,所以人們認爲它來人間是爲了騙喫騙喝。埋葬之後,用一隻土筐子倒扣在墳頭上,防止它再次誆人,害人徒增痛苦。

尅孢鬼就屬於“誆人的鬼”中的一種,卻比化生子更爲可怕。因爲它年齡小,一般此鬼出現在小孩子面前較多,小孩也會看見他們,所以大人們有些時候會看到小孩子對着空氣自言自語,其實是在跟它聊天。此鬼對小孩較爲危險。

不過,尅孢鬼中也有好有壞,好的僅僅跟小孩玩玩而已,壞的玩着玩着就把小孩的魂魄帶走了。

尅孢鬼不只是自己誆人,還使得其他正常小孩也誆人,所以尤其可怕。

那次要不是姥爹在堂屋裏守着我,我的魂魄就被小米帶走了。

但是小米被埋之後不久,有一次我無意看到姥爹鬼鬼祟祟拄着柺杖艱難地去了後園,他站在小米被埋的位置小聲地喊小米做“姥姥”。

小米是姥爹的姥姥嗎?我又驚又怕。

“姥姥,你先委屈着吧。”姥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

我急忙在姥爹出來之前溜掉。

外公說小米在來找我之前,已經帶走過附近村裏好幾個其他小孩的魂魄,但她沒帶走過畫眉村的小孩。

我問外公,她以前不敢來畫眉村嗎?

外公說,不是的,她來過,但那次失敗了。

讓她失敗的人,正是我的姥爹。這恰好應證了我在後園裏看到那幕之後的猜想——他們之間早就認識。

姥爹從她手裏救下的小孩外號叫長沙豬崽。

這個小孩之所以叫長沙豬崽,就是因爲經歷了這件事。

我見過長沙豬崽好多次。他家離姥爹家不遠,且只比我大兩歲,所以每次我來姥爹家,他會過來找我玩。外公和媽媽都叫他做長沙豬崽,他自己的爸媽也這麼叫。每次他跟我玩得忘記了喫飯的時間,他的媽媽就會跑來喊:“長沙豬崽,快回家喫飯!”因此,我也跟着叫他做“長沙豬崽”,到後來倒忘記了他的真名。

長沙豬崽在四歲多的時候,也遇到了小米。

長沙豬崽的媽媽說,那次都怨她。那天中午喫完飯,她就去了別人家打麻將,將長沙豬崽一個人放在家裏。

等麻將散場,已經是傍晚了。她回到家門口的時候看到長沙豬崽一個人玩得很開心。她沒在意,去了廚房淘米準備做晚飯。

淘米的時候,她聽見長沙豬崽好像在跟誰說話。她以爲是長沙豬崽的爸爸幹完活兒回來了。她連忙走了出來,卻發現屋裏除了她自己和長沙豬崽之外,再沒有其他人。

她奇怪地問她兒子:“你剛纔跟誰說話呢?”

她兒子回答道:“小米。”

她沒聽說過村裏還有叫小米的孩子,又問道:“小米在哪裏?”

她兒子回答說:“小米躲起來了。”

“她躲起來幹什麼?”

“她跟我玩躲貓貓呀。”她兒子一邊說一邊從這間房跑到那間房,咯咯咯地笑得特別開心。可自始至終只有她兒子一個人跑來跑去。

她心想或許是別人家親戚的小孩來這裏玩,又沒在意,回到廚房切菜去了。

晚上喫飯的時候,長沙豬崽的媽媽發現長沙豬崽胃口不好,不想喫飯。她問長沙豬崽是不是不舒服,長沙豬崽不吭聲。

長沙豬崽的爸爸見長沙豬崽兩眼無神,便問道:“他是不是想睡覺了?”

她搖搖長沙豬崽的肩膀,問道:“你是不是想睡覺?”

長沙豬崽還是一聲不吭,表情懨懨的。

還是長沙豬崽的奶奶有些見識,她推開兒子兒媳,蹲在孫子面前,摸了摸孫子的耳朵,發現耳朵蔫兒吧唧的,又摸了摸孫子的頭髮,發現頭髮有點黏,然後說道:“這孩子可能走家了!”

“走家?”長沙豬崽的爸爸媽媽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奶奶問道:“你們下午有沒有發現孩子不正常的地方?”

長沙豬崽的媽媽回想了一下,這才覺得長沙豬崽一個人玩的場景有些詭異。她不敢隱瞞,忙將下午她看到的情形說了出來。

奶奶聽完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說道:“糟了!孩子的魂魄被小米帶走了!”

長沙豬崽的媽媽詫異地問道:“小米是誰?”

奶奶唉聲嘆氣道:“我哪裏知道小米是誰?孩子說他在跟小米玩,小米肯定是專門騙小孩子魂魄的小鬼。”

長沙豬崽的爸爸媽媽頓時失了主意,忙問奶奶應該怎麼辦。

奶奶立即抱起長沙豬崽往外走。

長沙豬崽的爸爸媽媽面面相覷,然後問道:“媽,你要去哪裏?”

奶奶說道:“快去老秀才家,或許孩子還有救!”

姥爹是前朝的秀才,要不是姥爹的父親阻撓,姥爹還可能輕鬆考上舉人。村裏老人大多叫姥爹爲老秀才。

長沙豬崽的奶奶將他抱到姥爹家後,姥爹又將長沙豬崽的頭髮耳朵眼睛還有手指檢查一遍,說道:“孩子的魂魄確實走家了。他頭髮黏,耳朵蔫,眼睛沒神,手指頭髮皺,都是走家的表現。”

長沙豬崽的媽媽兩眼一閉,人如被突然砍斷的樹一樣往地上倒。他的爸爸急忙扶住她。

“還有辦法把魂魄找回來嗎?”他的奶奶一雙眼睛迫切地看着姥爹。

那時候姥爹的身體還不壞,他把手一揮,說道:“幸虧發現得早。要是過了明早雞叫的時間,縱使我再大的能力,也沒有辦法讓他的魂魄回來。”

他的奶奶一雙乾瘦如鳥爪的手抓住姥爹,顫抖着說:“那就是還有救,是吧?”

姥爹說道:“是的。你別激動,先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訴我,然後拿把剪刀把孩子的十個手指甲十個腳趾甲剪下來,再剪一小撮頭頂的頭髮。剪好了給我。”

長沙豬崽的奶奶急忙按照姥爹吩咐的去做。

姥爹則找來一塊紅布,用毛筆在上面寫下長沙豬崽的生辰八字。待他的奶奶將手指甲和腳趾甲還有頭髮拿來之後,姥爹將那些東西一併包在紅布里。

姥爹將那個紅布包交給長沙豬崽的奶奶,說道:“你拿着這個去鐵匠家裏,把這個東西偷偷丟進燒鐵的火爐裏燒掉。最好不要讓鐵匠知道,這東西會使他打出來的鐵變形,他會生氣的。但這麼做可保你孫兒平安無事。”

於是,長沙豬崽的奶奶揣着紅布包去了鐵匠家。

鐵匠白天也要幹農活兒,燒鐵打鋤頭鐮刀耙齒的事兒只能在喫完晚飯後做。因此,長沙豬崽的奶奶去的時候並不算晚。鐵匠正在家裏敲得叮叮噹噹響。長沙豬崽的奶奶按照姥爹的吩咐將紅布包偷偷扔進了鐵匠的火爐裏。

鐵都能燒成鐵水,火爐的溫度自然非常高。紅布包一丟進去就立刻燒透了,很快成了粉末。

長沙豬崽的奶奶剛從鐵匠那裏回來,長沙豬崽就已經好多了。他的眼睛漸漸有了光,頭髮散開了,手指變得飽滿,耳朵恢復正常。

長沙豬崽見他奶奶進來,喊了一聲“奶奶”。

他奶奶立即撲在他身上,抱着他一邊搖一邊喊:“我的心肝尖兒啊!你可回來了!”她哭得老淚縱橫。

他的爸爸媽媽也哭着向姥爹道謝。

他的奶奶摟着他哭了好一會兒才鬆開手,然後問道:“你告訴奶奶,你剛纔去哪兒了?”

長沙豬崽說:“小米帶我還有幾個小孩子去豬圈裏玩了一會兒。”

“你們去豬圈裏玩什麼?”奶奶問道。

“玩躲貓貓啊。小米叫我們躲在豬肚子下面。”長沙豬崽說道。

長沙豬崽的話似乎點撥了姥爹,姥爹忙問長沙豬崽的奶奶:“你們家豬圈裏的豬是不是快生小豬崽了?”

長沙豬崽的奶奶說道:“是啊。肚子已經滾圓滾圓的了,估計就在這幾天出欄。”出欄就是豬婆生豬崽的意思。

姥爹轉頭去問長沙豬崽:“你說還有幾個小孩子,到底是幾個啊?”

長沙豬崽掰着指頭算了算,說道:“八個。”

姥爹問道:“八個算不算你和小米?”

長沙豬崽點頭說:“算。”

“你認識其他的小孩子嗎?”

“不認識。”

姥爹嘆息道:“還有六個孩子救不回來了!”

深明大義的奶奶急忙說道:“老秀才你只要能救下其他孩子,我的豬婆生不生豬崽都沒事的。我不在乎這點錢。”

姥爹搖頭道:“沒有用。其他小孩只能用同樣的方法救回來,但是沒人知道那些小孩是誰家的,弄不到生辰八字。就算弄到了他們的生辰八字,也沒有那麼多鐵匠那麼多火爐。要是把好幾個紅布包丟進一個火爐裏,火爐都會熄掉。”

故事:常年和“陰魂”打交道,我的身體居然開始慢慢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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