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氣候,不能不提物候學創始人竺可楨。

他積50多年物候觀察的親身經驗,分析中國5000年氣候變化。1972年,竺發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這一窮盡畢生心血的研究成果,揭開了中國歷史上氣候變化的神祕面紗。在深陷全球變暖危機的今天,仍然具有科學意義。

重溫竺可楨

漢唐都比現在熱

竺可楨(1890-1974),又名紹榮,字藕舫,漢族,浙江上虞人。我國著名科學家和愛國教育家,當代聞名的科學家、地理學家和氣象學家,中國近代地理學和氣象學的奠基人

竺可楨是中國近代地理學和氣象學的奠基人,自幼秉性溫和,做事勤懇,有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和韌勁。小時候因身材瘦弱,同班同學胡適譏笑他活不過20歲。竺聞聽後下決心鍛鍊身體,風雨無阻。後來他活到1974年2月7日,因肺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3歲。1910年,竺作爲第二批利用“庚子賠款”赴美留學的70名公費生之一,赴美國伊利諾斯大學學習農學,後轉入哈佛大學地學系,專攻氣象學,1918年獲得博士學位。

那時候,氣象界相信“氣候在歷史時代是穩定的”。按照歐美權威氣象學家的說法,如果一個地方做了30年的溫度記載和40年的降雨記載,就可以建立一個標準,代表該地區過去和將來若干世紀的溫度和雨量。

竺可楨對這一說法表示質疑。但要推翻已被廣泛認可的權威觀點,必須拿出充分的證據。1921年,竺開始觀察記錄物候,這一記就是50多年,風雨無阻,從未間斷,直到他去世前一天,還用顫抖的筆在日記本上記下了當天的氣溫、風力等數據。

據竺可楨的日記記載,1958年9月14日和16日,他兩次考察新疆天山,途經賽里木湖,發現四周山上並沒有積雪。他想起元朝丘處機在1221年10月8日到過這裏,《長春真人西遊記》記載說,“大池方圓幾二百里,雪峯環之,倒影池中,名之曰天池”,即推測那時的氣溫比現代要冷。

至今保存的竺可楨1936年到1974年2月6日的日記,蠅頭小楷,一筆不苟,共計38年37天,800多萬字,令人歎爲觀止。每年柳樹新芽、桃樹開花、燕子從南方飛來,他都有詳細的記錄。

在他辭世前兩三年,已經80歲高齡的竺可楨,每年秋風起、樹葉落的時候,都堅持親自打掃院子,並且把葉子和灰塵集中起來稱一下重量,從重量的增減判斷大氣中灰塵含量。

持之以恆的物候觀測,參之以儀器記錄資料和考古成果,再加上古代典籍與方誌的記載,竺用這種“土辦法”研究歷史上的氣候變化,與國外同行所用的同位素分析方法,得出了幾乎一致的結果。

1964年,他著文論述我國氣候的特點及其與糧食生產的關係,並分析了光、溫度、降雨對糧食的影響。毛澤東看到後非常高興,專門請竺可楨到中南海面談,幽默地說:“我們有個農業八字憲法,只管地;你的文章管了天,彌補了八字憲法的不足。我們兩個人分工合作,就把天地都管起來了!”

1972年,竺發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那是一個荒唐的年代,文章用“毛主席教導我們”開頭,但絲毫不減其科學光芒——全文僅5200餘字,幾乎字字珠璣,凝聚了他數十年深入研究歷史氣候的心血結晶。

竺文甫一問世,即震動國內外學術界。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稱讚說:“此文功夫之深,份量之重,爲多年所少見,理應側身於世界名著之林。”

2009年,《中國國家地理》在盤點中國地理百年大發現時,稱竺可楨爲“掀開中國五千年氣候變遷神祕面紗”的第一人。而日本氣候學家吉野正敏則評價說,直到今天,竺可楨的論文仍然走在學術界的前面。

唐代溫度比現代高1℃

竺文根據研究材料的性質不同,將中國5000年的氣候變化分作考古、物候、方誌和儀器觀測四個時期。竺以冬季溫度作爲氣候變動的指標,大致劃分爲四個溫暖期和四個寒冷期。

第一個溫暖期出現在公元前3000年至前1100年,長達2000年以上,約當於新石器晚期和夏商時期。這也是歷史上的“氣候最宜時期”,竺將其稱爲“考古時期”。他從殷墟出土的象、貘、竹鼠、犀牛和野豬等熱帶和亞熱帶動物的化石判斷,黃河流域當時的氣候比現在溫暖溼潤得多,大部分時間年平均溫度高於現在2℃左右,1月份平均溫度大約比現在高3-5℃。

竺的判斷得到了文獻佐證。甲骨文記載商王武丁曾獵獲一頭野象,而現代野象只棲息在西雙版納密林中。

第一個寒冷期約250年,結束於前8世紀中葉,相當於西周時期。先秦文獻記載周王“驅虎豹犀象而遠之”,這其實有冒貪天功之嫌,應該是中原地區氣候轉寒,迫使喜暖動物南遷的結果。《竹書紀年》記載周孝王七年“冬,大雨雹,牛馬死,江漢俱凍”,江漢流域現在都不封凍,說明寒冷氣候已經影響到了長江流域。

第二個溫暖期涵蓋了春秋、戰國、秦和西漢,至公元初結束,持續700多年,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的繁盛時期。漢武帝劉徹時(前140-前87),司馬遷作《史記》,在《貨殖列傳》中描寫當時經濟作物的地理分佈:“蜀漢江陵千樹橘;??陳夏千畝漆;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橘、漆、竹皆爲亞熱帶植物,當時均超出現今分佈限度的北界,證明氣候要比現在熱多了。公元前110年,黃河在瓠子決口,爲了封堵,漢武帝斬伐河南淇園的竹子,編成容器以盛石頭,來堵塞黃河決口(《史記•河渠書》),可見那時淇園一帶竹子是很繁茂的。

第二個寒冷期約當東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到公元6世紀結束,持續600年。氣候轉冷,中原王朝的國力也轉弱。三國時代曹操(155-220年)在銅雀臺種橘,只開花而不結果,唐李德裕在《瑞桔賦•序》中說:“魏武植朱於銅雀,華實莫就”,氣候已比前述漢武帝時代寒冷。

黃初六年(225)冬十月,魏文帝曹丕陳兵廣陵(今淮陰),準備大舉伐吳。這一年大寒,水道結冰,兵船無法從淮河進入長江,魏軍不得已退兵。這是我們所知道的第一次有記載的淮河結冰。竺可楨據北朝賈思勰《齊民要術》記載的桑、棗、桃的開花時間,推測當時的黃河以北地區,物候比現代推遲2至4周,氣候也比現在冷。

據《資治通鑑》,公元334年開始,渤海連續三年結冰,前燕慕容(huàng)率兵馬、輜重從昌黎出發,踏冰行軍三百餘里,奔襲遼東,討伐叛將慕容仁。對這次渤海結冰,當時人的理解是,慕容仁“叛棄君親,民神共怒”,前此大海從未封凍,而自慕容仁造反後,渤海連續三年封凍,這是天意“欲使吾乘海冰以襲之也”。

在北方海水結冰足以承載大軍行進時,南方長江流域結冰也不薄。南朝這時在南京覆舟山建立冰房,用以保存食物新鮮,使其不致腐爛。南朝都城在建業(今南京),要把覆舟山的冰房每年裝起冰來,可以斷定,當時冬天要比現在大約冷2℃,年平均溫度比現在低1℃。

隋唐是中國的第三個溫暖期,持續400多年,到9世紀末結束。史載唐高宗650年、669年和678年,長安冬季都無冰無雪;唐玄宗李隆基時(712-756年),皇宮裏栽有梅樹,妃子江采蘋因其所居種滿梅花,所以稱爲梅妃;玄宗還在宮中種植柑橘,大詩人杜甫《病桔》詩,即提到李隆基種桔於蓬萊殿,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八)說,天寶十年(751)秋,宮內有幾株柑樹結實一百五十顆,果實味道“與江南所進無異”。

唐代農作物的生長季節也比現在長。開元十九年,揚州首次出現雙季稻的記載,其粒與常稻無異。竺可楨據以上推測,當時最高年氣溫比魏晉南北朝高3度,比今天也要高出1℃左右。

“明清小冰期”

公元1000-1200年的兩宋時期,中國氣溫又趨寒冷。十一世紀初期,華北地區已不知有梅樹,其情況與現代相似。蘇軾詠杏花詩有“ 關中幸無梅, 賴汝充鼎和”,哀嘆梅在關中消失。同時代的王安石寫詩詠梅“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嘲笑北方人常誤認梅爲杏。從這種物候常識,就可見唐宋兩朝溫寒的不同。

史書記載,公元985年,九江一帶“雪降三尺,大江冰合,可勝重載”;1111年,水面達2250平方公里的太湖,首次結冰,且冰的堅實足可通車,湖中洞庭山上橘樹全部凍死;從公元1131年到1260年,杭州春節降雪,每十年降雪平均最遲日期是四月九日,比十二世紀以前十年最晚春雪的日期差不多推遲一個月;1153-1155年的紹興年間,金朝派遣使臣到杭州時,蘇州船工還要預備鐵錘破冰開路,金蔡珪《撞冰行》詩中寫船工“昔歲江行苦風雪”,“揚錘啓路夜撞冰,手皮半逐冰皮裂。”

公元1170年,南宋詩人范成大被派遣到金朝,他在陰曆九月九日即重陽節(陽曆10月20日)到北京,當時西山遍地皆雪。他賦詩紀念,並在注中說:“至是適以重陽,??西望諸山皆縞,雲初六日大雪。”蘇州附近的南運河冬天結冰,北京附近的西山重陽節遍地皆雪,這種情況現在極爲罕見,但在十二世紀時,似爲尋常之事。而從杭州春節最後降雪的日期來判斷,杭州在南宋時,四月份的平均溫度比現在要冷1℃-2℃。

宋末元初,中國氣候又經歷了大約100年的短暫溫暖期,但回暖程度遠不及前三個溫暖期。在公元1200、1213、1216和1220年,杭州無任何的冰和雪。道士丘處機(1148-1227年)這時正住在北京長春宮,公元1224年寒食節作《春遊》詩云:“清明時節杏花開,萬戶千門日往來。”可知那時北京物候,與北京今日相近。

公元1400年至1900年,中國迎來了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寒冷期,各地方誌對此多有記載,竺可楨稱爲“方誌時期”。 1329年和1353年,太湖兩次結冰,“冰厚數尺,人履冰上如平地,洞庭柑橘凍死幾盡”。 1873年,西安府三原縣連續“大雪六十餘日”。最冷的冷鋒出現在1620-1720年,期間漢水7次結冰,淮河8次結冰,太湖與洞庭湖4次結冰,北京的冬天也比現代要冷2℃左右。

這一時期正值全球小冰期,中國稱爲“明清小冰期”。同一時期的歐洲,氣候也急劇轉冷。俄羅斯平原的寒冷期約在公元1350年開始,中歐的德意志、奧地利從公元1429到1465年,氣候明顯惡化,而公元1430、1550和1590年的英國饑荒,都因天氣寒冷所致。由此可見,中國的寒冷時期,雖未必與歐洲一致,同始同終,但仍然休慼相關——寒冷潮流開始於東亞,逐漸向西移往歐洲。

竺可楨從中國5000年氣候變化得出初步結論:(一)從原始氏族時代的仰韶文化到奴隸社會的安陽殷墟,這最初二千年的大部分時間,年平均溫度高於現在2℃左右,一月溫度大約比現在高3℃-5℃。(二)在那以後,氣溫有一系列上下襬動,其最低溫度在公元前1000年、公元400年、1200年和1700年,擺動的範圍爲1℃-2℃。(三)在每一個四百至八百年的期間裏,可以分出五十至一百年爲週期的小循環,溫度升降範圍是0.5℃-1℃。(四)上述循環中,任何最冷的時期,似乎都是從東亞太平洋海岸開始,寒冷波動向西傳播到歐洲和非洲的大西洋海岸,同時也有從北向南傳播的趨勢。

預測變暖仍有不確定性

1900年以後,由於氣溫表引進中國,各地開始建氣象站,氣候變化進入竺可楨所稱的“儀器觀測時期”。至今100年間,氣溫變化大致以1940年代爲界,劃分爲前後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爲世界性的氣候增暖時期,氣候顯著地變暖,與1880年代相比,1940年代的年平均氣溫升高了1.0℃多。

這次增暖到1940年代達到頂點,隨即轉入氣溫下降的時期。轉折的年代各地不同,成都在1941 年,北京在1943 年,蘭州在1947 年,上海在1948年,瀋陽在1950 年,到1957 年時,中國多數地方的五年平均氣溫已經降到多年平均氣溫之下。

到竺可楨發表論文的1972年,世界性大範圍的氣候異動開始引起人們的關注。氣象學界對今後氣候演變的趨勢,有着不同的看法,一派認爲地球目前正進入一個“超間冰期”,即一個更爲暖和的時期——從1920年代以來,北半球氣候一直具有升高趨勢,1950年代以後的變冷,只是在長期變暖趨勢中的一個小波動而已。他們預言今後地球的平均氣溫將逐漸增高,以致地球南北兩極的冰蓋將部分融化,造成海平面上升。

另一些氣象學者則認爲地球正進入間發性冷卻期之一的“小冰河期”,五六十年代以來的氣候變冷只是一種先兆,今後氣候將繼續變冷,即使會暫時出現一個短暫的回升,也不會達到以前那樣溫暖。他們預言這種繼續變冷的趨勢,將持續到二十一世紀前期。

在這場爭論中,國內贊同未來氣候變冷的人居多。但竺可楨研究的結果,卻認爲全球的未來氣候趨勢一定是變暖的。這在當時是一個大膽的預言,現在已得到證實。

2007年11月,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發佈第四次氣候評估報告,指出過去100年(1906至2005年)間,全球地表平均溫度升高了0.74℃,並預測本世紀末氣溫升高的幅度爲1.1℃-6.4℃。

報告宣稱,20世紀可能是過去1000年中最暖的100年,這種氣溫不可能是地球的自然變化,很有可能是1750年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活動導致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濃度增加的結果。

但反對者認爲,這種觀點無法解釋上世紀中期北半球氣候普遍變冷的事實。鑑於氣候科學依然是一門非精確科學,其結論只在一定概率上成立,IPCC報告承認,全球氣候變化在許多方面仍存在科學的不確定性,目前還無法完全把“觀測到的變化歸因於氣候系統對人爲增暖的響應”。(本文主要參考文獻: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見1973年6月19日《人民日報》)

來源:《文史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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