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但若逐字从其源始含义来理解,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东西是什么、这个东西的所是,就是在纯直观中显现的东西,而只有这种看揭示着“是”或“存在”。更有甚者,闲言也是一种话语,这种话语包含着平均的理解,人们虽然未能理解真实的事物,却仍自以为达到了某种理解,这就加深了封闭。

「语音版」闲言与好奇,文/海德格尔 陈嘉映

闲 言

闲言这个词在这里不应用于位卑一等的含义之下。作为术语,它意味着一种正面的现象,这种现象组建着日常此在的理解方式和解释方式。话语说出来就是语言。而语言已经包含了某种理解与解释。说出过的东西分成环节,成为含义之间的联络。在这些环节及其联络之中保存着对世界、对他人和对此在自己的理解。这种理解涉及传统是怎样揭示事物的,也涉及要重新解释事物时我们都有哪些可能的概念及视野。成形的解释方式具有此在的存在方式,像语言本身一样根本不是现成的东西。但若说出过的话语不是现成的东西,那么它的存在方式是什么呢?它的日常存在样式又是什么呢?

语言包含了某种理解。这种理解是平均的理解。话语就凭着这种平均的可理解性达乎远方而为人理解。听到话语的人却可能对话语源始所及的是什么不甚了了,听到的只是话语本身。谁说的意思都差不多;那是因为人们始终平均地理解所说的事情。人们并不曾分享对所谈及的事情的源始联系,在日常共处中,要紧的只是把话语说来说去。只要有人说过,只要是名言警句,似乎就一定真实不欺合乎事理。话语也许从未获得过对所谈及的事物的源始联系,也许先前获得过而后来丧失了。话语本身却越传越广,越传越权威。事情是这样,因为有人说是这样。开始就立足不稳,经过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就变成全然的闲言,全然失去了根基。闲言还不限于口头上鹦鹉学舌,它还通过笔墨之下的陈词滥调传播开来。人们阅读时不求甚解,他们依靠平均的理解,从不能够断定什么是源始创造、源始争得的东西,什么是学舌而得的东西。更有甚者,平均理解也不要求这种区别,因为它本来就什么都懂。谁都可以大谈特谈,对什么都可以大谈特谈。对于闲言的漠无差别的理解来说,再没有任何东西是深深锁闭的。闲言无须先与所谈的事情建立切身联系就什么都懂了。要尝试真实地理解事质,就可能误入歧途,更其困惑,而人们沉浸在闲言里就免于因尝试真实理解而遭受失败的危险了。

话语原是此在借以展开自身的途径,可一旦变成闲言,就锁闭了在世,掩盖了事物。我们自然而然认为话语有所说,即对事物有所揭示,可闲言停留在话语本身而从不费心回溯到所谈及的事物。这里无须乎有意欺骗——闲言以扭曲的方式开展在世,从而起到封闭作用。更有甚者,闲言也是一种话语,这种话语包含着平均的理解,人们虽然未能理解真实的事物,却仍自以为达到了某种理解,这就加深了封闭。由于这种自以为是,人们就把所有富有新意的诘问和分析都束之高阁。

事物通过平均的理解得到解释,形成自明而自信的公众讲法。许多东西我们最先都是通过公众讲法得知的,不少东西从不曾超出公众讲法。此在是在公众讲法中生长起来的,公众讲法甚至已经决定了此在借以同世界发生牵连的基本样式,决定了我们会有何种情绪,规定着我们“看”什么,怎样“看”。一切真实的理解、解释和传达,一切重新揭示和重新据有,都是在公众讲法中、出自公众讲法、针对公众讲法获得的。

然而,闲言并不是一种现成状态。闲言持续不断地把此在同源始真实的存在切开,从而切除了此在的根基,让它滞留在飘浮不定之中。此在以这种去除根基的方式开展自身,开展世界。只因为此在有所开展,它才有可能以这种去除根基的方式存在。此在并不因为去除了根基而不存在,它倒因此才是最日常最顽固的“实在”。

好 奇

在对理解进行分析之时,我们立刻会碰到“看”这一现象。日常的“看”有一种特别的倾向,我们称之为“好奇”。不过第一,好奇不局限于用眼睛看,它也出现在其他感知方式中。第二,我们是在生存论的广泛意义上来阐释好奇的,而不局限于阐释狭义的认识活动。

巴门尼德说过一句话,人们通常把它译作“因为思维与存在是同一的”。但若逐字从其源始含义来理解,这句话说的是:一个东西是什么、这个东西的所是,就是在纯直观中显现的东西,而只有这种看揭示着“是”或“存在”。源始的真相乃在纯直观中。较后的希腊哲学家明确地把巴门尼德的这一命题接受下来。《形而上学》是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论的论文集,其首篇论文开篇就说:求知乃人的本性;按照源始含义来翻译就是:人从本质上就有看之欲求。亚里士多德就从这里看到了研究存在者及其存在的科学是怎样发生的。好奇之“好”产生出一种快乐。而早在希腊哲学中人们就从“看的快乐”来理解认识活动,这不是偶然的。应该说,巴门尼德的论题香火流传,始终是西方哲学的基础。直到黑格尔,也唯基于这一论题才可能提出他的辩证法。

“看”的优先地位首先是奥古斯丁在阐释欲望时注意到的。他说,看本是眼睛的专职,但我们用其他感官进行认识的时候,我们也说“看”。我们用眼睛而且只能用眼睛看到光亮。我们不能说:“听听这东西有多亮”或“摸摸这东西何等耀眼”。但对声音、气味、味道、硬度都能通用“看”字,例如“看,这声音多响亮”,或“看,这东西多硬”。一般的感觉经验都名为“目欲”,这是因为其他的感官在进行认识的时候,也拥有类似于看的功能;眼睛有某种认识上优先性。

我们应当怎样看待这种突出单纯直观的倾向?在好奇现象这里可以理解到此在的何种生存论建构?此在首先操劳于世界。操劳是由寻视引导的。寻视所关心的是用具的使用,机会的适当,等等。在暂停工作或完成了工作的时候,操劳休息下来。但这时候寻视并未消失,它只不过不再束缚于用具,变成了无拘无束的等闲寻视。等闲寻视不再有用具上到手头,于是它离开切近的事物而趋向于遥远陌生的世界。这时候的看是只就其外观来看。此在一任自己由世界的外观所收攫;它在这种存在样式中摆脱对切近事物的依存。不过,看总具有带近前来的性质。此在寻找远方的事物,只是为了在其外观中把它带近前来。

等闲的看就是好奇。它忙于东看西看,却不是为了理解它看见的事物,而只是为了看看而看。它贪新骛奇,只是为了从这一新奇重新跳到另一新奇上去,为了能放纵自己于世界。好奇无所逗留。所以,我们必须把好奇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惊奇与闲暇区别开来。存在者的存在使我们惊奇,叹为观止,于是我们寻求闲暇,以便逗留,做一番考察。好奇却从不肯逗留,它通过存在者的花样翻新寻求激动。好奇什么都要知道而什么都不要理解,到处都在而无一处真在。

在好奇这种在世方式中,日常此在不断地被连根拔起。由此可见,闲言和好奇是相辅相成的。没有什么对好奇封闭着,没有什么是闲言不曾理解了的;它们自担自保,满以为自己过得真实而生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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