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三想起“鬼妹子”那晚的话,她那件非办不可的事情,看来就是找人替死。”她怕陈三又要搂搂抱抱脱她的衣服,急急忙忙补充道:“荐桥南临有个钱庄,你知道么,那钱庄巨富无比,明日我去附在他们老板大小姐身上,然后自称是你妹妹,让钱庄的人必须来找你去「解祟」,你趁机索要酬金便了。

大清朝地方官制,巡抚总按一省军政、民政,左右分置藩司、臬司,前者长官叫作「布政使」,主持钱粮;后者长官称为「按察使」,典司刑名。阖省政权,都抓在这抚台、藩台、臬台三位大员掌中,当真是机要在握,一手遮天。这几位权势之大,门庭之赫,往往就连府中一个下等杂役,出到街面上,也要高出那些升斗小民好几等,给人一口一个“爷”伺候着的。

陈三一直很享受这种不合身份地位的优僭权荣,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无赖,靠着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在浙江布政使司——也就是常说的「藩司」衙门得了个夜晚打更的活计。

替死鬼找上你之鬼妹子

打更就是「打梆子」,原跟娼妓、戏子、乞丐一样,属于为人不齿的下流勾当,正经人家没人肯干这种营生。可是陈三不同,他替藩司当差,出入所见,非富即贵。闽浙总督远在福建福州,那么浙江地面上,实际以巡抚独大,巡抚之下,就属他们布政使司衙门了。布政使总抓一省财政,浙江又是膏腴之地,遍地的财主富商,这些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但凡有事来一趟藩司衙门,总少不了上上下下巴结打点。同这些上流人物府上的管事、经理们见得多了、传话跑腿帮忙多了,陈三产生了一种感觉,他似乎不再只是个打更跑腿的杂役、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于是乎,相熟的富商客气一句“陈三哥”,底下的人恭维一声“陈三爷”,他也居之不疑。这天晚上,朗月当空,陈三照例绕着衙门院墙巡逻。

他这个差事,什么都好,就是要全程值夜,没法伙同了狐朋狗友们出去逛窑子,每次想到人家花天酒地搂着姑娘啪啪啪,他只能独自个儿拎着梆子“梆梆梆”时,心里面就觉得憋屈。

“妈的,老子好歹也是位‘爷’,怎么就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干了这没趣儿的勾当。好歹能给老子个娘们陪着,过过手瘾也是好的。”

他这样愤愤的想着,一口痰啐出老远,正啐在一束红裙下。

陈三一愕,眼睛沿着那裾红裙往上瞄去,只见衙门白墙之下,站定一个俏生生的年轻姑娘,容颜姣丽,年龄总不过十八九岁而已。

陈三大喜:嘿哟,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想女人呢,居然就真有位俏姐儿送上门来。这女人深更半夜的独自出现在官衙禁地,不晓得是什么情况,不过十之八九该不会是正经人家。

淫威淫威,他见了女人,不露淫相,先一副凶巴巴的面孔,上前喝道:“干什么的!”

姑娘见有人来了,慌忙要逃,给陈三箭步冲过去,捉住了手腕。

那手腕又细又腻,抓在掌心,冰冰凉凉,陈三绮念大动,再也装不下去,满脸淫笑溢出嘴角,道:“小娘子大半夜的哪里去,寻情郎么?你看我作不作得情郎?”

那姑娘很害怕的样子,用力挣了几挣,却哪儿是陈三的对手,她越害怕,陈三越兴奋。姑娘连声告饶,陈三觑准了周遭无人,不肯松手,反而手脚头脸往姑娘身上瞎蹭,那姑娘着急起来,颤声道:“你、你快放开我,我告诉你,我不是人,我是鬼!”

陈三笑道:“人也好,鬼也好,今晚管教你逃不掉。”

姑娘大急,好似狠了很心,忽然面貌一变,两眼翻白,脸上血色尽褪,变成了一种青灰色,舌头耷拉出来,伸的老长。

大晚上的,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孤零零出现在月下,本来就挺诡异的,乍然变成这么副吊死鬼的模样,着实更吓了陈三一跳。但有道是「色胆包天」,色心一上来,胆子连天都能包了,难道还怕曲曲女鬼?陈三手指一紧,反而把姑娘一把搂住,恶狠狠道:“你就是变得再吓人,我也非要了你不可!”打更的家伙往旁边一扔,就要强行非礼。

姑娘见这人竟然如此好色,连鬼都不放过,急的快哭出来了,哀求道:“你放了我,我让你赚一万五千钱。”

想不到这话比变成鬼吓唬人管用,陈三立刻就停了动手动脚,却狐疑地问道:“你能让我赚钱?你都已经死了,从哪里弄钱?冥钱老子可不收。”

替死鬼找上你之鬼妹子

姑娘道:“自然是真金白银,人间用的钱啰。”她怕陈三又要搂搂抱抱脱她的衣服,急急忙忙补充道:“荐桥南临有个钱庄,你知道么,那钱庄巨富无比,明日我去附在他们老板大小姐身上,然后自称是你妹妹,让钱庄的人必须来找你去「解祟」,你趁机索要酬金便了。”

杭州的朋友大约是知道「荐桥」这个地方的,今天你到清泰街和中河交叉处一带逛逛,还能找到这座桥的遗迹。解放前,包括大清朝那会儿,荐桥左近相当富庶繁华,是老杭州有名的商圈。

陈三当然知道女鬼所指的钱庄,只是仍然不能尽信。常言道「鬼话连篇」,鬼说的话恐怕有点靠不住。眼下他俏鬼在怀,大可一逞淫欲,不过若因此与那一万五千钱失之交臂,也着实可惜。

他这一番踌躇盘算,女鬼都瞧在眼里,说道:“奴家当然还有拜托陈三爷之处。”

陈三道:“说来听听?”女鬼道:“陈三爷署理衙门夜防,小妹怎敢不尽心侍奉?只是小妹在此处……有些事情要办,今后望请陈三爷能高抬贵手,给个方便。”

这番话把陈三大大捧了一下,让陈三听着很入耳。

“哦?”

陈三脑子转的很快,你一个女鬼在衙门飘着能有什么事情要办?不过听她话里的意思,什么“今后高抬贵手”,似乎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那么不妨先赚了这笔钱,将来若能财色两收,自然最好,于是这一人一鬼,商量了几句骗人家钱的细节,陈三便放那了那女鬼走路。

第二天一日无事,到了第三天午后,陈三刚刚睡醒,洗了把脸,就有人上门求见。陈三探头一张,认出来者是荐桥钱庄的「档手」——也就是替老板经理钱庄生意的「掌柜」,相当于现在的银行支行行长,这可是杭州生意场上有名的角儿,想不到今日竟然亲自登门来访他这个打更的小人物。

陈三久在衙门当差,自然深谙看人下菜,赶紧迎出门去:“大掌柜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那掌柜一脸愁急,见了陈三,深深一揖,道:“陈三哥,好歹救一救我家老板。”

陈三心里暗喜,脸上当然不动声色,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问道:“怎么呢?”

掌柜道:“三哥可是有个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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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想起女鬼的话,答道:“是啊,唉,过世许久了,大掌柜何以有此一问?”

掌柜窒了一下,似乎不太好开这个口,稍作踌躇方道:“事情说起来蹊跷,昨天我们东家的千金出门看戏,回到家忽然就中了邪,摔锅砸瓢,六亲不认,口口声声自称是三哥您的妹妹,一定要跟三哥见一见,这一天闹得不可开交。敝上实在没有法子,这才再三嘱咐兄弟,冒昧叨扰三哥,劳您的驾,请您到家里坐一坐。”

陈三讶道:“竟有这种事情!”心里却暗赞女鬼诚信守诺,干得漂亮。他拍着胸脯道:“大掌柜的事情,就是我陈三的事情,承您大掌柜瞧得起,我当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掌柜大喜:“三哥果然是好朋友!”说着先塞了个红包过来,陈三笑嘻嘻的收了,换了身衣裳,跟着掌柜到了钱庄老板府上。

一进门,就听见后院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钱庄老板满面愁容的出来见了陈三,让进后堂。

老板的女儿年纪甚轻,尚未出阁,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此时披头散发,正抱着个沉重的木架子,砸门砸窗,吓得没人敢靠近。陈三肚皮里好笑:女鬼还真够卖力的!

他咳嗽一声,大踏步上前,那姑娘见了陈三,扔下手里的东西,哇的哭出来,喊道:“哥哥!”抱着陈三大哭,陈三本就是个泼皮无赖,这些做作的事情最拿手,当下也配合演出,哭着喊“妹妹”,搞得果真似隔绝多年的手足重逢一样。接下来,陈三开始假意规劝,劝妹妹不要附在人家姑娘身上作祟。

果然劝了一会儿,那姑娘先颔首答应,

替死鬼找上你之鬼妹子

继而遽然惊醒,一脸迷茫,看见陌生男子在跟前,害起羞来,躲到了母亲身后去。

老板全家见女儿终于恢复正常,无不大喜,对陈三感恩戴德,摆下酒席,好好招待。陈三当然也乐得结交这么位大财主,大家把酒言欢,这交情就算套上了。

临别,主人捧了好大一封红包出来,口称「菲仪」,一定要陈三收下。陈三假惺惺的客气一番,最终还是揣在了怀里,回家打开一看,如女鬼所说之数,正好是一万五千钱。

有了这笔小钱,再加上巴结到了几位阔朋友,陈三倒觉得不好再去谋那女鬼的色相了,何况名义上,他们总是个“兄妹”的关系。一念及此,陈三就觉得好笑,居然跟一个不相识的女鬼认了亲戚。又想起女鬼的请求,什么请他高抬贵手云云,似乎要在衙门办一件事情,却不知是什么事情?

接下来三天,相安无事,到了第三天夜里,陈三在巡夜的时候,瞥见一抹红影,飞进了衙门围墙。

陈三认得,那正是他的“鬼妹子”。

次日清晨,陈三当完了差,正打算回家睡觉,廨署里忽然闹了起来,有人嚷嚷着“出人命了”,人进人出,沸反盈天。

陈三原本是没资格进官署的,可此时场面混乱,他心里又着实好奇,不知死的是哪个?怎么死的?倘若是外来的盗贼潜入杀人,那么他这个打更巡夜的,也少不了要担干系。休戚相关,不能不急,趁着乱哄哄的,混了进去。

一进门,当庭停着一具尸体,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双小脚,看样子无疑是个女人。陈三挤在人堆里,只见藩台老爷一脸不悦的赶来,叫人掀开白布查看。

陈三脑子“轰”的一下,满眼都是静静躺着的一袭红裙。他的眼睛慢慢慢慢从尸体的脚向上看去,雪白的脖颈一圈乌青的勒痕触目惊心——原来是上吊死的,等他看到那女人的脸时,却又迷惑了。

那是一张不曾见过的脸,并不是“鬼妹子”。

周围人窃窃私语,叙说这女人的生平,原来是内院一个婢女,但都不知为何好端端的要轻生寻死。

陈三忽然想到了什么,慢慢退出人群。

凡是溺亡和自缢而死的,一向有「替死鬼」的说法:前一个死掉的亡魂无法进入轮回,需要找人替了自己,才能解脱。

陈三想起“鬼妹子”那晚的话,她那件非办不可的事情,看来就是找人替死。这种荒诞不羁的传说,以前偶尔听人说笑话说起,也是当作「齐东野语」来听的,今番亲眼见到了女鬼、女尸,身临其事,陈三不禁有些茫茫然、惴惴然。

他想起说书先生讲起的前明崇祯皇帝,还有那位虽在「秦淮八艳」而傲骨不逊须眉的名妓柳如是,他们也是这样白绫一匹,悬梁吊死的,那么他们是替了谁的死,将来却又由谁来替他们?

生生死死,阴世阳间,似乎串成了一个串儿,一个永无休止的轮回。

一个亡灵的解放,要用一个鲜活的生命陪葬,究竟孰是,孰罪?

这样的问题,陈三自然想不明白,他晃晃的出了辕门,天光耀眼,照得房顶的青瓦一片辉煌。

嘿,好气派,好威风!

只不过你排场也好,富贵也好,一生一死,一切清空。

-完-

清·袁枚《续子不语》

「替死鬼」的传说,大约从南宋起大加流行,以溺亡和自经(上吊)死者出现几率最高。从前溺亡案例太多,坐船落水死、坐船失事死、洗澡死、洗衣服死、脚滑落水死、投河死、投井死,死在水里人的太多,加上有些人死的颇莫名其妙,大家想不通,于是「水鬼」之说逐渐成形。起先的水鬼以拖人、召唤人、诱惑人下水居多,后来则慢慢演化出了替死的说法。缢死情况也大致相仿,这些替死鬼的传说,一方面为一些奇怪的死亡案例提供了解释,另一方面也多少起到了教化、警诫的作用,告诫人们不要轻生——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上吊自杀的无法投胎,还要耽留着作为孤魂野鬼天天受罪,所以自杀不是解脱。在那些极其迷信的时代,或许此类箴规可以打消一些赴死的念头。

关于「替死鬼」、「水鬼」、「缢死鬼」,故事很多,将来少不了还要各自整理出专题,届时再详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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