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澡堂子文化简考




中国澡堂子文化简考


[两大无猜]是我见过的中国元素最多的美国片儿。

广东话,粤菜馆儿,豉汁凤爪、灌汤小笼、干蒸烧麦,最要命的是,连中国传统的公共澡堂都有。

两个男人裸着上身儿,像板鸭一样趴在各自的长凳子上搓澡泥儿,搓得大汗淋漓、面红耳赤,一根根老泥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粗得像圆珠笔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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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大无猜]的男主是韩裔美国人兰道尔·朴,图为他和戏里的父亲一起去公共澡堂搓澡

挺大的一间澡堂儿,雾气腾腾,墙上一排莲蓬头,中间三条绿长凳儿,两个搓澡师傅也不知来自东北还是扬州,下手轻,但劲道匀,背膀臀腿搓下来,泥条子掉得从容,身上却无红无肿无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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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大无猜]里的公共澡堂


虽说跟中餐不是同一门儿手艺,倒也算一绝,终了跑到莲蓬头底下一冲,痛痛快快,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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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搓澡始于宋朝。

《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

第五十七回,“酒保一面煮肉打饼,一面烧脚汤与呼延灼洗了脚。”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料到自己今日必当圆寂,吩咐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宋朝人生怕你不知他们有多爱洗,这“面汤”、“脚汤”竟全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洗的。

洗也要洗出些花样儿来。

《金瓶梅》里,潘金莲每回洗澡都要“抖些檀香白矾”,西门庆也要“等丫头取那茉莉花肥皂来我洗脸”,遭潘金莲一顿抢白,“我好说的,巴巴寻那肥皂洗脸,怪不得你的脸洗得比人家屁股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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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水浒传》,常有潘金莲洗澡的镜头


还有个叫蒲传正的资政,臭美得紧,发明了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

洗小澡,要用百来斤热水,五六个人伺候;洗大澡,要用一百六七十斤热水,八九个人伺候。每日洗两次脸、两次脚,过一天洗个小澡,再过一天洗个大澡,洗完要涂脂、搽粉、熏香。黄亚明

此人跟苏东坡颇有一番交情,后者还写过一首《寄蕲簟与蒲传正》与他唱和。

两人都爱洗澡,也算“香味相投”。不同的是,比起在家里注汤,苏东坡更爱到公共澡堂里搓澡。

不错,北宋时已有公共澡堂,就在京师汴梁的第三条甜水巷,名曰“洁净浴堂”——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可一窥这澡堂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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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画家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算是商品经济发达、人员往来繁茂的结果,很快普及起来,是真正的大众浴,三教九流皆可来洗。

当年黄庭坚被贬至广西宜山,都能找到一家公共澡堂,“浴于小南门石桥上民家浴室”,可见普及。

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到澡堂子里花钱请人揩背,还作下一首小词调侃,“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您轻点搓,我身上本就没多少污垢。

仿佛“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寥寥几句,倒颇似他在为乌台诗案自言清白,着实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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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和黄庭坚


到了南宋,临安有“浴所三千”,规模相当可观。

只不过不叫“浴堂”,根据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所载,“市肆谓之’行’,如七宝谓之’骨董行’,浴堂谓之’香水行’是也。”也叫“香汤”。

倒是中听,门上再挂一把壶招揽生意,两边贴副对联儿,“金鸡未唱汤先热,旭日初临客早来”,“到此皆洁己之士,相对乃忘形之交”,啧,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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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香汤”之称北宋便有,但到南宋才流行起这么个叫法儿来


也有管这叫“混堂”的,就是因为这浴池子外头有个砖灶,灶上支一口大锅,锅旁一根竹管子穿墙而出,靠着辘轳引水出锅入池,如此一来,池中冷水与锅中热水互相吞荡,温度适宜,名曰“混堂”。


当然与煤炭的开发和利用有关。

据庄绰的《鸡肋编》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这个“石炭”就是煤炭,价不高,加温快,火力足,实在是上上之选。

于是春夏秋冬,从早到晚,澡客络绎不绝,上至庙堂大夫,下至贩夫走卒,皆以泡澡为人生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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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澡堂


不洗澡的当然也有,但这是要被笑话的。

写出“春江又绿江南岸”的王安石,生性邋遢,“经岁不洗沐”,下人注好了汤,备好了澡豆,他也不洗,说我这人吧天生就黑,洗不白。

两个好友受不住,就跟他约“每一两月”到澡堂儿洗澡,愣是没去。后来有天上朝,虱子都爬到了胡须上,据《墨客挥犀》记载,宋神宗都没绷住笑。

还有个叫窦元斌的,北宋翰林学士,出身名门,才华横溢,但“不事修洁,衣服垢汗,经时未尝沐浴”,同僚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窦臭”。

算得上是宋朝两个最有味道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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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的澡堂文化得仰仗一本《朴通事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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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通事谚解》节选


这本书怎么讲,专供高丽人来华使用,跟说明书的性质差不离儿。里头提到一家“孙舍混堂”,说那里洗澡搓背挺便宜,“汤钱五个钱,挠背两个钱,梳头五个钱,剃头两个钱,修脚五个钱。

全做时只使得十九个钱。

入浴堂,将衣裳、帽子、靴子脱下放入柜中,一个个赤条条走入池中,洗一会,睡一会,却出客位歇一会,梳头刮头修了脚,凉干身,巳时却穿衣服,吃几盏闭风酒,精神别样有。

怪不得电影[两大无猜]里,兰道尔·朴对公共澡堂如此熟悉,搓起背来不羞不臊,原来人祖先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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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大无猜]


明朝就看一幅《南都繁会图卷》齐活儿。

这幅画有“南京版《清明上河图》”之称,上头有一条街,边儿上画着一家香皂铺子,打着“画脂杭粉名香宫皂”的招幌,不远处还有一家公共浴堂。

据说连桑拿浴都有。

《万历野获编·兵部》云:“不设浴锅,但置密室。高设木格,人坐格上, 其下炽火沸汤蒸之,肌热垢浮,令童子擦去。”可不就是蒸桑拿嘛。

明朝的澡堂子又普遍都有“擦澡”的服务,也就是搓澡,这蒸完桑拿一搓,想必是十分下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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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南都繁会图卷》局部,浴堂和写有“画脂杭粉名香宫皂”的招牌幌子


最鼎盛时期莫过清朝,最鼎盛城市莫过扬州。

乾隆年,大运河吞吐天下盐粮,扬州因此进入极盛,百业兴旺,物产丰饶,大小澡堂遍布全城。

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记载了当时扬州的各样澡堂,还有专供孩子洗浴的“娃娃池”,但要价高昂:

以白石为池,方丈余,间为大小数格。内通小室,谓之暖房,茶香酒碧之余,侍者折枝按摩,备极豪侈。男子亲迎前一夕入浴,动费数十金。李斗《扬州画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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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画舫录》“四桥烟雨图”


扬州人是颇爱泡澡的,讲究“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说白了就是早上吃包子,晚上进澡堂子。泡澡、搓背、修脚一条龙,尤其搓澡,天下一绝。

当时这手艺,依照南北方人肤质差异分南北两派,南派以细腻见长,讲究“四轻四重四周到”:

轻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夹脚丫腿根腋下。以掌搓、鱼际、指搓三大手法,有手处于外,巧生于内,手随心转,法由手出之要诀。

当年乾隆皇帝下扬州,沐浴之后,就享了一把这搓技,后大笔一挥,题下十八个字:扬州搓背,天下一绝,修脚之功乃肉上雕花也。

因为此,扬州澡堂门庭若市。那会儿都在门前挂个灯笼,一点亮就说明要营业了,但扬州师傅活儿好,便有句歇后语:澡堂的灯笼——天天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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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于咸丰六年(1856年)的永宁泉是扬州澡堂里的老字号


北派力大,有一百零八式,出手飞走龙蛇,犹绘制一幅泼墨山水画,时轻时重,时缓时急,讲究“手平把稳劲头足,锁骨肋骨扣把揉,黑皮儿重,白皮儿轻,瘦人防过骨漏红”。

光绪年,大太监李莲英的干儿李福庆,在北京西城烟袋斜街开了家澡堂儿,取名鑫园浴池,到处搜罗这北派的搓澡技师,有多少请多少,这鑫园浴池就因为此名震了四九城,来往宾客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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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是摄于2014年的鑫园浴池正门,两侧对联为“清泉沐浴精神爽,甘露润体气芬芳”,于这年9月因水电煤气各类经营成本上涨停业,改为客房。右图是清朝时的修脚摊,一般都在澡堂附近


除了技艺,清朝人还讲究卫生。


为池水清洁,有公共澡堂明文规定,洗澡不得“涕唾污秽”。日本《清俗纪闻》也记载,说即便是最低档的浴堂,衣柜上也编着号牌,门口还挂着“杨梅结毒休来浴,酒醉年老莫入堂”的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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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清俗纪闻》中的公共澡堂面貌,门口两边儿的告示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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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以后,数双兴堂和浴德池最为出名儿。

先说浴德池。

《霸王别姬》结尾,1984年的香港,段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发现自己毫无立锥之地,觉着整个中国都离弃他了,就打算到澡堂里泡一泡。

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李碧华《霸王别姬》

这个“浴德池”,就是香港第一间上海澡堂儿,全名叫“上海同记浴德池浴室”,位在旺角太子道西,于1949年12月由李振威创办,设冷热水浴池、蒸气房、擦背房、按摩房和休息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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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德池位于旺角太子道西123号地下及2楼


擦背是浴德池的精髓,里头的擦背师个个儿功架纯熟,你甭看别的,就盯客人身上的毛巾,“叻慨师傅只手包毛巾包得好靓,擦完客人全身毛巾都唔会散。

导演李翰祥,演员张国荣、黄霑、曾志伟都来这儿擦过背,到06年停业,算是泡过无数风流人物。

电影[半支烟],谢霆锋扮演的烟仔替老年下山豹追寻仇家,一路追到的那间公共澡堂,就是浴德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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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德池从不招待女性,多年来有不少女士误闯,也有妻子要求入内找寻丈夫的事,但一律被拒。电影[半支烟]是1999年拍的,当时芬兰浴在港兴起,澡客品味转变,加上该处一带楼宇重建,浴德池只好以1.4亿港币售予裕泰兴,于2006年10月3日凌晨结业。图为[半支烟]里的浴德池


再说双兴堂,说来话长了就。

1916年,镶黄旗弟子王双奎在丰台南苑骑毛驴儿给人拉煤,累一天泡个澡舒散筋骨,但镇上澡堂子少,远不能满足需求,就打算自己开澡堂子。

3000平方米的临街地皮儿,两层小楼,前后147间房,池水荡漾、云蒸雾绕,还能喝酒、下棋、拔罐儿、刮痧、理发、修脚、斗蛐蛐儿。

跟老舍的《茶馆》似的,来人都是老北京,一个个儿赤裸相对,泡在澡堂子里,聊起来国家大事刹不住闸。等泡扎实了,脸上飘着红晕,就起身儿趴到躺箱上搓泥儿,店也这么一直开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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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兴堂和浴德池一样,仅供男宾沐浴,不接待女宾


搓澡师傅打着赤膊,一手一个搓澡巾,斜着一送就钻进了脖颈,一进一出几个来回就交代了清楚,黑皮猪也变成了白条鸡,犄角旮旯无处不净。

搓完浑身微红不疼,微热不干,有汗出而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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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兴堂的搓澡师傅,图片来自看客


被称作是“北京最后一个老澡堂”,几个老澡友都认识,隔三差五来一趟,有的开俩小时车,横穿半个北京城也得来,还带着饭,一泡泡一天。

几年前面临拆迁,好些个澡友都舍不得,当时的老板熊志忠就四处奔波,终了跑下一块“北京老字号”招牌,才算保住了双兴堂的命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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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兴堂里有喝酒的、下棋的、斗蛐蛐儿的,图片来自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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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兴堂的几个澡友办的新春联谊会


1999年的电影[洗澡],就是打这儿取的景儿。

朱旭演京城搓澡行大拿,姜武演他的二儿子,脑子有毛病,不好使,俩人一块儿经营这个澡堂。

戏里,澡友们或躺或坐,喝茶的、唱戏的,谈国家大事、朝廷秘闻的,还有听意大利歌剧的。

大儿子是濮存昕扮的,老觉着开澡堂不体面,尤其他爹,一大把年纪了还给人搓澡。这老爷子就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澡堂子,看不起我,我搓了一辈子澡,有那些客人,我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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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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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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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1999)


后来老爷子死在澡堂子里,濮存昕临了也没能尽一回孝。

澡堂子也拆了,家家都装了热水器,照理儿说是方便了,老澡友们却叹气:“家里那热水器?一个人儿在那儿淋着,哪有跟这儿泡着舒坦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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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1999)


可不是嘛,眼下无论南北,到处都是豪华高档的洗浴中心,洗得出干净,洗不出舒坦。

还得数那紧贴地皮儿的大众澡堂子,雾气蒸腾,水龙头滴滴答答淌水,澡客动起来松松垮垮,静坐时又把水池子给摊开了,四肢浮囊,脸蛋子潮红,任由一百零八式噼里啪啦地响彻澡堂。

饿了就叫上一碗卤煮,两个麻酱烧饼,一壶老白干儿,喝完了就睡,睡醒了再下池儿接着泡。

啧,绝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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