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7-1948年是周汝昌《红楼梦》研究的奠基期,这期间胡适对周之指导与帮助,成了周汝昌红学生涯的关键因素。”这期间,鉴于胡适曾对周之《跋脂本》一文给以颇为严苛之批评,周汝昌表示:“将来把《红楼家世》稿本呈去时,还要求先生更严苛地加以批评指正。

无论是年龄还是学术辈分,胡适与周汝昌都属于两代人。1918年周汝昌出生时,27岁的胡适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已“暴得大名”。从在20世纪中国思想、学术、文化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来看,周也远远不能与胡相提并论。此外,二人籍贯、家庭出身、教育经历也决然不同。胡父胡传曾做过清廷小吏,胡适本人在上海接受了几年新教育之后,1910年留美。周则出生于一个小康之家,1940年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1947年又回燕大就读。也就是在战后的燕大时期,周汝昌开始了《红楼梦》研究生涯。

胡适与周汝昌的“红学”之路

胡适


胡适与周汝昌的“红学”之路

周汝昌

胡、周之渊源,即缘于“红学”。在周汝昌之红学起步阶段,胡适对周之帮助与指导不遗余力,而周汝昌也最终成了红学大家。研究六十余年来的胡、周关系,尤其是周汝昌对胡适的继承和超越,不仅有利于澄清有关胡、周关系的诸多模糊说法,更有利于认识“新红学”的发展脉络。

《懋斋诗钞》把胡适、周汝昌联在一起

胡适1921年开创“新红学”时,查到八旗诗人敦敏(号懋斋)有《赠曹雪芹》诗云“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又查出敦敏的诗集名《懋斋诗钞》。”胡适据此推断:《懋斋诗钞》必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于是,乃想尽办法苦觅这本诗集,却一无所获。但26年之后,也就是1947年,《懋斋诗钞》却被一个叫周汝昌的年轻人发现了。

1947年12月5日,《民国日报·图书》发表了周汝昌根据《懋斋诗钞 东皋集》所写的报告:《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斋诗钞〉中之曹雪芹》。周氏所以会关注《懋斋诗钞》,缘于其四兄周祜昌读胡适著作时,知道胡适曾寻觅此诗集而未得这一偶然之事。周汝昌得乃兄提示,很轻易就从燕大图书馆查到了。诚如胡适推断,《懋斋诗钞》果有关于曹雪芹的材料:有六首诗是直接咏曹雪芹的。周汝昌还对诗作排序加以严格研究,以确定其写作时间。周文公布了这六首诗,并据新材料对胡适的成说加以重审。他据《小诗代简寄曹雪芹》的年份提出曹雪芹卒于“癸未除夕”,这是继胡适“雪芹卒于壬午除夕”后关于曹雪芹卒年的又一新说。他针对“壬午说”指出:脂批虽可靠,“但他说是壬午除夕,乃是因为从癸未到甲午作批时已是十二个年头,日久年深,不免误记了一年,却不能据执此一条以推翻敦诚、敦敏二人的诗,诗究竟是早于脂批,焉能两人全弄错了日子,胡先生的考证,还是要改定的。”此外,周文还首次提出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显然,周之新发现、新结论是对“新红学”更进一步的后续研究。自此,围绕曹雪芹生卒年的争论,就成了曹雪芹研究的热点之一。

周汝昌的报告当然引起了胡适的关注。他于12月7日致函周:

得读大作……我很高兴。《懋斋诗钞》的发现,是先生的大贡献。先生推定《东皋集》的编年次序,我很赞同。《红楼梦》的史料添了六首诗,最可庆幸。先生推测雪芹大概死在癸未除夕,我很同意。敦诚的甲申挽诗,得敦敏吊诗互证,大概没有大疑问了。

关于雪芹的年岁,我现在还不愿改动。第一,请先生不要忘了敦诚敦敏是宗室,而曹家是八旗包衣,是奴才,故他们称“芹圃”,称“曹君”,已是很客气了。第二,最要紧的是若雪芹生的太晚,就赶不上亲见曹家繁华的时代了。先生说是吗?

胡适虽对周之发现给予了热情肯定,但对周之结论,却“一半同意,一半否定”,周乃于3月18日复函胡适,就曹雪芹是否赶上繁华及其生年问题商榷辩论。这样,胡适、周汝昌,这两位最能代表“新红学”的研究家,因《懋斋诗钞》建立了联系。其时,胡适是北大校长,周汝昌是燕大学生。在随后的半年多,胡、周主要通过信函往还(胡信6通,周信9通),有了一段为时不长的师徒关系。

胡适引导、帮助周汝昌走上“红学”之路

1947-1948年是周汝昌《红楼梦》研究的奠基期,这期间胡适对周之指导与帮助,成了周汝昌红学生涯的关键因素。恰如周汝昌曾说,胡之六信不仅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引导他走上了红学研究之路;胡适的“指示途径”,使其“红学”的基本路向和研究方法“都有了初步的、较为扎实的奠基工作成果”。

(一)胡适与《红楼梦新证》

奠定周汝昌在红学史上地位的,是其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一书。此书是红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著作。胡、周往来信函表明,无论该书写作缘起,还是研究过程中的指导、帮助,都与胡适密切相连。

1948年6月4日,周汝昌致函胡适云:

自从去冬偶然为文谈曹雪芹,蒙先生赐复,兴趣转浓……把课余的一些闲工夫,都花费在搜集曹家身世文献上面……竟然起意要草一本小册子,主旨在更清楚的明了雪芹的家世,才能更明了红楼梦……这个工作是先生创始的,我现在要大胆尝试继承这工作。

所谓“小册子”,即《红楼梦新证》。据此函可知,是书缘起于胡适的奖勉。周函还请求胡适给以“指导与帮助”,并向胡借阅“甲戌本”、《四松堂集》、曹寅的集子等书,又希望胡适介绍藏书家并提供资料、线索等。

此后,周汝昌把胡适视作最信任的导师,时时报告写作进程。7月25日函称:“……我现在所写的小书,暂称之为《红楼家世》,觉处处基于材料,尚不甚空疏。写毕一定先求正于先生。”由此可知,“红楼梦新证”这一书名,在1948年还未有,而是被冠以“红楼家世”之名。9月11日又函告,两月间一力写《红楼家世》,完成了不少,但距脱稿,尚须有待。“只恨一人耳目所知所及,十分有限,况有些书明知其中必有材料,只是看不到,这是无法的。至于所用的方法,大致还正确……希望早日写完,奉阅求教,那时务乞先生勿吝一序,庶几见重于世。”这期间,鉴于胡适曾对周之《跋脂本》一文给以颇为严苛之批评,周汝昌表示:“将来把《红楼家世》稿本呈去时,还要求先生更严苛地加以批评指正。因那个东西材料较多,用的方法精密与见地正确与否都须要先生指摘,或印可的。我现在准备修葺已写的部分,计划要写的几章,我一定听从先生,处处以材料充实他,决不多说一句废话,以求洁净,而避拖沓。”10月23日,周又表示:“由于先生的指示,使我对《红楼家世》一草,更不敢率尔从事……”拟将写成的一章待充实后呈给胡适看,“但又想,这个半成形的初草也无妨使先生一见,因为可以使先生知道大概我是怎样作法,因而可以通体的指导我、帮助我、教正我……”

胡适不仅把“甲戌本”、《四松堂集》等珍稀文献借与周,还提出具体建议:劝周暂时把“年表”搁起,“撇开一切成见,以‘虚心’做出发点”(7月20日函),又建议周常亲近小说研究专家孙楷第(10月24日函),又帮周修改论文(详下文),又告知关于戚蓼生、刘铨福、曹寅父子等人的传记材料(7月20日、9月13日、10月24日函),又就具体问题如北静王是否永瑢等与周讨论(9月13日函)。

以上史实表明:周汝昌撰著《红楼梦新证》时,向胡适请教何等频密,而胡适的指导、帮助又何等具体!

(二)胡适、周汝昌与“甲戌本”《石头记》

胡适慨借“甲戌本”与周汝昌一事,早已被视作一段“佳话”。1948年6月某日,周汝昌经赵万里引荐,到北平东厂胡同一号拜谒了胡适,这是胡、周交往中唯一的一次晤面。晤面时间颇短,胡“单讲”,周“恭聆”,“不太活泼”。周在这次谒胡时当面借走“甲戌本”,其最有力证据是7月11日周函:

前造谒,蒙不弃款谈,并慨然将极珍罕的书拿出,交与一个初次会面陌生的青年人,凭他携去。我觉得这样的事,旁人不是都能作得来的。

显然,周之感动、感激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半世纪过后,周忆及此事,情绪依然不能平静:

这部书……乃是连城之璧、无价之珍……世人未见之珍本,我说了一句话,就慷慨地捎给了我——而且,从此以后,再无一言询及,书是否还用?何时归还?……这些情理中的惦念之意,半字皆无,简直好像是忘了它!

一个不深知的青年学生,他竟然如此信任,我想世上未必还有第二例。

周汝昌初步研读了“甲戌本”之后,即“准备要写一篇专文,叙论脂本的价值”。两周后,周便将《跋脂本》一文寄胡,“请求指正,并希设法介绍他报刊登”。胡适专门复函云:

你的见解,我大致赞同。但我不劝你发表这样随便写的长文。材料是大部分可用的,但作文必须多用一番剪裁之功……你的古文功夫太浅,切不可写文言文。你应当努力写白话文,力求洁净,力避拖沓,文章才可以有进步(此文中如驳俞平伯一段可全删,俞文并未发表,不必驳他)。

我的评语,你不必生气,更不可失望。(8月7日函)

后又于百忙中专门修改此文:

我今天花了几个钟头,想替你改削这篇长文,但颇感觉不容易。我想,此文若删去四分之三,或五分之四,当可成一篇可读的小品考据文。

全篇之中,只有“异文之可贵”一章可存,余章皆不必存。故我主张你此文主题可以改为“脂砚斋乾隆甲戌重评石头记的特别胜处”,即以“异文之可贵”一章为主文,而将其余各章中可用的例子(如“赤瑕”)都挑出搬入此章。(9月12日函)

对此,周汝昌一方面表示:“那篇跋文确须遵从先生所嘱,须要重加精密的好好写一下”,同时又表示了敝帚自珍之意:“该文虽然有欠洁净,但自觉废话的无有”;若痛删,一则颇感觉不易,二则“意见皆被牺牲。”但因迟迟未收到胡适的删改本,周又函催:“先生前信所说欲费些工夫替我删为一短洁可看的小文,先生若有此空闲,有此兴致时,千祈仍照原函所说一作,至幸至盼!”这篇经胡适亲自删改的《跋脂本》,周汝昌在《我与胡适先生》一书曾刊出其二页照片,可参考。

周汝昌一面对“甲戌本”进行了深入研究,同时在未事先征求胡适同意的情况下,就“冒昧”影抄了一个副本,事后才函告胡适,又表示:副本和原本一同送去,请求胡适审鉴题记;若胡适不同意他们的擅自录副,就“准备着把副本一并送给先生”。不想,胡适当函表示:副本归周所有,并允为之作一题记:

你们弟兄费了整整两个月的工夫,抄完了这个脂砚甲戌本,使这个天地间仅存的残本有个第二本,我真觉得十分高兴!这是一件大功劳!将来你把这副本给我看时,我一定要写一篇题记。这个副本当然是你们兄弟的藏书。我自己的那一部原本,将来也是要归公家收藏的。(9月13日函)

周汝昌归还甲戌本的具体时间尚未考出,但从1948年12月1日胡适在甲戌本上写题记来看,当在周还书后不久(据10月29日周函,知道此时周尚未还书)。也就是说,甲戌本在周汝昌手中保存了5个月左右!周氏如此长时间的保存甲戌本,不仅有助于他本人从容研究,也有助于它的流传。周汝昌除写成《跋脂本》一文,《红楼梦新证》有专章研究脂砚斋,其他章节也多次引用脂批。1949年,周汝昌深入研究了甲戌本、大字戚本和庚辰本以后,撰成《真本石头记之脂砚斋评》,同年,周氏又将甲戌本录副本借给陶洙,供其与其他脂本互校,并过录此本的脂批。

(三)胡适、周汝昌与《红楼梦》校勘

胡适是《红楼梦》版本学的始创者,也是《红楼梦》版本校勘的最早提倡者。1933年,胡适研究庚辰本时就倡议:希望有人用石印戚本作底本,把指庚辰本的异文校记出来。但十几年过去了,却无人响应。周汝昌从胡适处借得了甲戌本以后,即向胡适提出要以甲戌本、庚辰本、戚本等作底本,做版本校勘的工作,并希望得到胡适的帮助:

我觉得集本校勘,这件事太重要了。为什么将近廿年之久,这中间竟无人为此呢?我决心要做这件事,因自觉机缘所至,责无旁贷,不如此,此书空云流传炙脍,终非雪芹之旧本来面目,依然朦胧模糊……

关于此事,先生斩荆披棘,草创开荒,示人以周行;然先生太忙,又岂能以此为专务?耕稼经营,正须要有人追踪先生,继续工作。先生若不以我为谫陋不可教,希望指导我,赞助我,提携我……先生肯不弃吗?

这是对胡适若干年前倡议的回应,故亦得胡适热情回应:“我对于你最近的提议——“集本校勘”——认为是最重要而应该做的。但这是笨重的工作,故二十多年来无人敢做。你若肯做此事,我可以给你一切可能的便利与援助。”(7月20日函)胡允诺:将自藏大字戚本借与周(10月托孙楷第捎来),又谈及“庚辰本迷失下落”“程甲本”最接近原稿等。版本校勘首先要有好版本,而当时做此事,若没有胡适的帮助,几乎是不可能的。胡适的回复、帮助令周汝昌感激、兴奋,并坚定了力任此业的决心。自此,周汝昌与乃兄周祜昌便“力作全面大汇校”。学界对周汝昌在《红楼梦》版本校勘方面的贡献是评价不够的,当然,我们梳理这段历史时,也不应忽略对周氏工作给以指导、帮助的胡适。

1948年12月15日,胡适离开北平,自此,胡、周遂成“隔世”之人,交往遂中断。

胡适与周汝昌的“红学”之路

当时,“新红学”虽创始二十余年,但甚少后续的深入研究。此外,吴宓、李辰冬、李长之、王昆仑等人纷纷用不同的文化、文艺理论来研究《红楼梦》,成绩斐然。这些都在说明:曾因痛击索隐派而名声大震的“新红学”,似乎已不再是红学史主流了。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胡适崇拜者”周汝昌,提出要在“新红学”领域继往开来,胡适自然备感欣慰。他常说,做学问既要有“开风气”的大气魄,还应具有拿得起“绣花针”的细密功夫。胡适长于前者。他开创的很多学术工作,都是他先搭起架子,吸引别人继续做“一针一线”的工作。如他考证《红楼梦》,离不开顾颉刚的帮忙,若没有顾到图书馆里“动手动脚找东西”,他的《红楼梦考证(改定稿)》是写不出来的。再如,他考《西游记》得董作宾、考《水浒传》得李玄伯、考《镜花缘》得孙佳讯,分别做后续的工作,对其创始时的论断有修正、有补充、有引申,有提升,从而使此学继长增高。胡适认为这是“抛砖而引玉”,每遇有后续的新研究,总会令其高兴不已。因而,当周汝昌提出要继续“新红学”的研究时,他自然要给他“一切可能的帮助”了。 (上)

(宋广波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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