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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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的日子里,到处都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和自然的原始基因,人们吃的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粮食,生活和劳动中使用的各种用具,也大多来自于一片土地。

春种夏忙,秋储冬藏。秋收时,农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砍来的高粱秫秸,在老场上用碌碡轧过后,破成宽大的高粱篾子来编 “茓子”。“茓子”的编法和炕席一样,只是炕席是用芦苇篾子编的,“茓子”是用高粱秫秸篾子编的。编炕席的多是拿针绣花的女人们,编“茓子”的则是粗手大脚的老庄稼把式,也就没有孙犁先生在《荷花淀》中,描述白洋淀女人在月光下编席子场景的诗情画意。

“茓子”一尺多的宽幅,编好后一圈圈缠起来,用来打完场后“茓”粮食。生产队储存粮食,公社粮站的粮屯,都是用这样的“茓子”茓起来的。不少人家的院子里,也会立着这样一个看上去像草垛样小粮囤。另一种储存粮食的用具叫“篓子”,也是用高粱秫秸篾子编的, 形状如一个大罐子,多用来放在屋顶上装白薯片。“茓子” “篓子”通风透气效果好,用来储存粮食可以防发霉变质。

用高粱秫秸篾子编的用具,还有家家院子里,盖在酱缸、咸菜缸上的“酱篷”。“酱篷”的样子,有些像电视剧里大清官员戴的官帽,只是要大得多,上面也没有顶戴花翎。

吃喝拉撒睡,油盐酱醋柴。生火做饭,锅里要添水。舀水用的是老葫芦开的水瓢。淘米用的是柳条笊篱,搅锅盛饭的是那种柳木马勺,刷锅洗碗用的是高粱苗子炊帚和丝瓜瓤子。锅里蒸东西,要架笼屉。家乡把笼屉叫 “平屉”,分大“平屉”和小“平屉”。这些“平屉”是用细麻绳和一根根高粱秫秸勒成的。

做饭自然要盖锅。日子殷实人家,锅盖是用木板做的,大多数人家则是高粱篾子编的。有意思的是,家乡把这种锅盖叫“盖天”。民以食为天,天在锅里,这叫法挺深刻的。

高粱篾子编的“盖天”是平的,锅里架上大“平屉”蒸东西时,要盖“普盖子”。“普盖子”用麦秸和席篾一圈圈勒成,像一个空心大陀螺,是家家必备的做饭用具,蒸馒头、蒸窝头、过年蒸饺子时都要它来盖锅。电视剧上表现农家院时,老屋墙上大多挂的是红辣椒和苞米棒子。记忆里,乡土老屋的墙上,挂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大小“平屉”和一个“普盖子”。

一日三餐,锅碗瓢盆交响乐。当年农家使用的盆盆罐罐,多是用泥土烧制的黑瓦盆。家乡有一个叫吴家兰坨的村子,专门烧制各种瓦盆。为此,乡间还有两个歇后语,一个是:吴家兰坨的瓦盆子——一套一套的。一个是:吴家兰坨的瓦盆子——卷沿的。

瓦盆中,有一种“饭筛子”,上面有一个个透气的圆孔,专门用来放在锅里蒸食物。中国是瓷器的故乡,瓷器是在陶器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乡土上,烧制瓦盆的土窑和制作方式,沿用的就是古时烧制陶器的技术。

瓦盆散发着一股远古的泥土气息,挂在墙上的筷子筒,则浸润着一股文化气息。村里人使用的筷子筒,有柳条编的,有的是半截竹筒,俗称“竹立”,或者是“箸立”。列出它的两个名字,是因为里面有值得推敲东西。如果简单理解,筷子多是竹子做的,立在筷子筒里,就是“竹立”了;如果是“箸立”,这个“箸”字,让人想到乡土文化很儒雅,很古老。

农家锅台旁离不开一个“呱嗒呱嗒”响的风匣。风匣该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设计非常巧妙。它的木箱里装着一块勒了鸡毛的活板,下面的木板中间有一个出风口,前后是两个活动的“舌头”。拉动风匣杆时,前面的“舌头”关闭;推动风匣杆时,后面的“舌头”关闭。那“呱嗒呱嗒”的响声,就是两个“舌头”,一开一闭时发出来的。这样不论是拉风匣杆,还是推风匣杆,都会有风呼呼吹进灶坑里,锅底的火苗便随着那“呱嗒呱嗒”的响声,忽高忽低地燃烧起来,像是在一首古老的音乐伴奏下跳起篝火舞蹈。

家乡有一种叫“草珠”的植物,两三尺高,样子如今人们养在花盆里的“贵妃竹”。它结下的籽外壳圆润坚硬,颜色或黑白,或灰褐相间,像一颗颗有釉光的珍珠。村里人常在院子里种一些,用打下的 “草珠” 和铡成一寸长的一截截箭杆,穿成帘子挂在门上。后来,人们还把箭杆染成红色、绿色等几种颜色,在帘子上穿出菱形、双喜字、喜鹊登枝的图案。这样的一个箭杆帘子,既能防蚊蝇飞虫,又有装饰作用。挂在门上就像一幅图画,把老屋营造出蓬荜生辉的效果。有的人家,门帘是全部用“草珠”穿的,各色闪着釉光的“草珠”琳琅满目的。

在电视剧里,看到坐在龙椅上皇帝,皇冠上垂下的几串冕旒时,常常要想到老家土屋挂的这种帘子。只是皇冠上的冕旒是用金丝和玉珠串起来的,家乡的门帘是用线绳和高粱秫秸箭杆穿起来的;但皇帝的冕旒只有九根,庄稼人的门帘却是几十根。只是为防止生虫子和耗子偷吃“草珠”壳里的仁儿时,咬断穿帘子的线绳,要把“草珠”处理一下。常用的办法,是把“草珠”放在用烟根子熬了水的锅里煮。有了烟根子的异味,虫子和老鼠便不会对其进行损害了。

家乡那时候没有草帽,天热时人们头上戴的是“酱篷篓”。这个叫法,大概源于盖酱缸、咸菜缸的“酱篷”。因为“酱篷篓”和“酱篷”的形状很相似,只是 “酱篷”是尖顶的,“酱篷篓”是圆顶的。“酱篷”用宽大的高粱秫秸篾子编成,显得有些粗糙。“酱篷篓”是用箭杆破的篾子编的,做工很精细。

比起“酱篷”来,“酱篷篓”更像大清朝顶戴花翎的官帽。

夏天的炎炎烈日下,庄稼人下地干活时,头上大多戴这样一个“官帽”。那情景,锄禾日当午的庄稼人,也一个个有了品衔似的。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同样是农家的古训。村里有人家打扫院子,手里拿的不是竹苗扫帚,而是用房前屋后生长出来的一种植物做成的。这种的植物名字,就叫“扫帚”,可以长到一人高。主干上生着密密麻麻的细枝细叶,形状就像一把扫帚。长成后稍作修理,便可用来扫院子。

屋里地下炕上也要打扫。扫地的大笤帚和扫炕的炕笤帚,都是用高粱苗子扎成的。这两种笤帚用黏高粱苗子扎得最好。黏高粱杆白,苗子柔韧性好,扎出的笤帚好看,结实耐用。收高粱时,人们会把箭杆掐得很长,脱粒时不用机器打,在碌碡上摔去高粱粒。到了农闲,在锄板上刮去壳子,扎成一把把笤帚。同样,人们会把染成红色和绿色的箭杆,扎在大笤帚和炕笤帚把儿上,有的还要在笤帚头上扎上一撮红缨,把一把笤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乡土上扎笤帚的历史悠久,扎出的大笤帚,手工精细、美观大方,是一种有名的土特产品。上世纪八十年代,县里招商引资跑资金、上项目,还作为外联的赠送礼品,很受一些部门领导和在外老乡的欢迎。前些年,大笤帚还漂洋过海出口到韩国、新加坡挣回了外汇。

庄稼院很少见到马扎子、小板凳,在院子里吃饭、去街道上歇凉,人们坐的是“墩子”。 “墩子”有用高粱叶拧的,有用麦秸、苞米皮拧的,最好的是用蒲子拧的。夏天里,人们喜欢在过堂屋和院子里说话唠嗑,家里有人来串门,为表示客气,第一个递上去的就是这样的“墩子”。用麦秸、高粱叶编的“墩子”,软软的、暄暄的,冬暖夏凉。坐在上面,比马扎和板凳都舒服,而且每年都是新的。

乡土上的老滦河套里,生长着一簇簇桑树柳树。农家用具中,除了用庄稼秸秆做的,还有很多是用这种柳条和桑条编的。

村里人赶集上店、出门串亲戚,随身带的不是旅行包,而是胳膊弯里挎着一个篮子。这个篮子,孩子们使用的最多,因为我们每天都要挎着它,去挑野菜割草。

比篮子大,装东西更多的是栅子。栅子是背东西和拾柴火用的,拾柴火时里面还要放一个捯筢子。捯筢子有铁齿的、有竹齿的,竹齿的齿距细密,在地上捯一阵,草屑都能捯成一堆,背回家用来晚上填进灶坑暖炕洞。

用桑条和柳条编的用具,还有粪箕子和抬粪土的大筐。桑条结实耐用,这些用具以桑条编的最好。村里人没有什么好炫耀的,新买来一个白皮桑条篮子,要高兴好几天,如同置办了一件新家具。

柳条编篮子编筐不如桑条,却是编簸箕编笸箩和各种斗的好材料。柳树不怕水,用柳条编的这些东西不变形,盛水也不漏。

生产队有一种叫“盖”的农具,让我们觉得坐在上面会比老牛车还舒坦。“盖”是耙地的,用一根根拇指粗的柳树苗拧在木框上做成。开春和秋后耙地时,牛或马拉了在前面走,后面人站在“盖”上,拉一根绳子左右晃动,颠簸着,把土块压碎耙平。那情景让我们很羡慕,觉得站在上面一定很惬意。

农具中,古朴和自然的,是打场用的木锨和杈子。木锨和锄东西的平板铁锹一模一样,只不过木制的锹板,木制的锹把,是专门用来打场扬场的。那时候打场用的是碌碡,打完场要用木锨翻晒摊在场上的高粱、麦子。晒干后,还要借着风力来扬场,把混在粮食里面的高粱壳、麦羽子和草屑等杂物吹出来。

见到过有人用铁锹翻场和扬场。木锨翻场扬场时,发出的是一种很柔和、听起来很舒服的“沙沙”声,而铁锹发出的声音则尖利刺耳,甚至让人听了有些心悸,给人的也是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庄稼人过日子,杈把扫帚、锹镐木锨锄,样样离不开。家里晒柴火要用杈子,生产队翻场垛垛,更离不开它。哪家院子里不立着一把杈子,是会让人笑话的。

儿时,对木杈子也充满好奇,想不出柳树是怎样长出这么巧妙枝杈来的。去玩时,常常会看路旁的一棵棵小柳树,想发现一棵长成杈子状的。直到后来,看到一片专门用来制作杈子的小树林,才知道柳树长成杈子状,是专门修理出来的。

农家用具中,还应该说说麻。因为麻绳不仅是人们生产生活中经常使用的一种用具,好多农家用具的制作中,也离不开麻线和麻绳。

麻是一种特殊的农作物。不说先人古时穿的是用麻织出的衣服,也不说有老人故去要披麻戴孝,农家的生活中到处都有麻的影子。

家乡的麻是青麻,也叫水麻,多种植在不能长庄稼的低洼处。挺直的麻杆,圆圆的叶子,开黄色的花朵。花朵谢后,要长出一个 “麻饽饽”,样子像观音菩萨头上戴的莲花瓣帽子。“麻饽饽”籽嫩时是白色的,嚼在嘴里很香;成熟后变成黑色,放在锅里炒过后也很香。相信城市里的孩子们是没有这个口福的,也没有品尝过“麻饽饽”的味道。

麻与水有缘,喜欢生长在水里,拔下后也要沤在水坑里,最后还要在水坑边剥蔴、摔蔴、洗净。晒干后,用来纺麻线、打绳子。那些笸箩、簸箕、苇帘等都是用麻线勒成,连接在一起的。麻就像一个纽带,把高粱秫秸、柳条、桑条聚拢成各种用具,也把农家的日子聚拢得红红火火。

村庄里的孩子是没有玩具的。大人们用高粱秫秸、柳条制作各种生产生活用具,我们也就地取材用这些东西来制做玩具。这些玩具中,有用箭杆扎的鸟笼,用席篾编的叫蚂蚱笼。最简单、也很有趣的,是用秫秸瓤和席篾做成的“狗蹦子”。它的做法是把弹性好的席篾,弯成一个圆弧形的肚子插在秫秸瓤上,前面插两条席篾腿。这个“狗蹦子”做好之后,用洋火去点那肚子,席篾被烧断时,会像“狗蹦子”一样弹跳起来。

冬天里刮大风时,我们要去放“倭瓜”。这个“倭瓜”也是用高粱秫秸做的。把高粱秫秸节的两端,擗成一根根席篾,再把席篾弯过来,用秫秸瓤连在一起,就做成了一个倭瓜状。而后,几个人去村头的老场上或麦地里,把各自做的倭瓜排成一队,让风吹着跑。看谁的倭瓜跑得快、跑得远。倭瓜蹦蹦跳跳往前滚,我们跟在后面追。有的追出两三里远也不散架,乐趣不差于城市里孩子们玩的放风筝。

在几根箭杆上挑出一根席篾当弦,穿成一排做成的土琵琶也很有趣。弹播出的声音,比三弦和月琴都好听,只是弹不出什么曲调。我们制作的乐器,还有各种笛子。春天时有用柳枝拧的柳笛,夏天里有用苇子杆做的苇笛,秋天则有用高粱秫秸削的秫秸笛。柳笛 “嘟嘟”发出的声音低沉,苇子笛的声音尖利清脆,秫秸笛上有哨子,能发出好几个声调。村里的大和尚横笛吹得好,能用秫秸笛吹出《东方红》的曲子,让我们很羡慕。

有上年岁的老人在一起聊天,偶尔会感叹一句:现在的秫米粥,也吃不出过去的味道了。

仔细想想,那时熬秫米粥,用的是老铁锅,锅下烧的是高粱秫秸,搅锅的是木马勺,锅上盖的是高粱秫秸编的“盖天”;而现在的秫米粥是用电饭锅、煤气炉煮出来的。中医里有个理论 “医食同疗”,熬中药要用那种泥制的“药吊子”,有的草药,甚至烧什么柴草也有讲究。不知现在的秫米粥变了味道,是不是与这些有关系?

记忆里,农家用具中,还有很多是用一片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植物制作的。走进一个个高粱秫秸围起的院子,穿过用高粱秫秸架起的豆角秧架、黄瓜秧架,就如同走进了一片别样的庄稼地。

记忆里,那时的村庄里是没有垃圾的,因为这些农家用具破损了、不能使用了,便作为煮饭的柴火烧掉了,是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也就不像现在,村头的坑边路沟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塑料、橡胶物品;刮大风时,好多地方飞扬着白色、红色的塑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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