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南联大成立不久,南开校长张伯苓对蒋梦麟说:。为日本人做丁点之事都是陈寅恪不能想象的,他决定立马秘密离开北平,只为延续中华文脉,他说:。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这些天,高考学子们最大的难题之一是选择学校吧?


我不知道,如果这所学校还在,它是否仍是人们心中的最佳选择。


如果是,我不知道,那是它的荣耀,还是悲哀?


它的名字叫做:西南联大。


1937年9月10日,国民教育部发出第16696号令,组成长沙临时大学。


1938年4月,学校到达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1946年7月31日西南联大停办,共存在了8年零11个月。


在此期间,它培育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此外,还有很多我们熟悉的各界泰斗,诸如汪曾祺、殷海光、许渊冲、何炳棣……

有人说:这所学校犹如中国教育史上难以逾越的珠穆朗玛峰。

不,这所学校,值得我们一唱再唱,绝不仅是因为这些数字和名字。

01.


星斗其文,赤子其心——沈从文

那一天,那些天。

1937年7月14日,清华园遭日机轰炸。

吴宓教授拥被坐在床上,四周的墙壁被轰炸震动而脱落。面对国难,吴宓痛悔自己因沉浸个人世界而造成的虚弱与虚度,他强烈自责:


生复何用?生复何用?

日记中,他写下了:


闻报,知战局危迫,大祸将临…...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节,或就义。

这位哈佛大学的高材生其实也有另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到没有战火的西方去。


然而于他,这样的道路是不存在的。

1937年7月29日,日本军队的皮靴踏响金水桥,开进了静默的故宫,北平沦陷,中国军队被迫撤出了故都,那些手无寸铁的人,还在。

清明月色下,吴有训与冯友兰沿着清华校墙,一同巡夜,斯文如水的他们想以这样的方式守护铁蹄下的校园。

在一片狼藉又静得可怕的校园里,冯友兰泫然欲泣,吟道: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年轻时的陈寅恪


彼时,陈寅恪的悲痛比他的同仁们更为深切,他年逾古稀的父亲,著名爱国词人陈三立,在日军占领北平后,就拒绝进药进食,为国尽节而死。

父亲的丧事尚在办理之时,陈寅恪就接到了日本人送来的邀请函,要他到日本使馆赴宴。

为日本人做丁点之事都是陈寅恪不能想象的,他决定立马秘密离开北平,只为延续中华文脉,他说:

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

北大当时由郑天挺教授主持工作,在日军进城之后,他不顾夫人新丧的悲痛和子女年幼的拖累,在严峻纷乱的局势中,全部身心用于保护校产和组织众多师生安全转移。

然而,他再怎样倾心竭力,亦无法让这所一向傲然的庄严学府免遭践踏。

日本宪兵搜查北大办公室,发现抗日宣传品,借此进驻北大红楼。

维持会查封了北大二院,北大变成了日寇关押拷打爱国学生的地狱。

南开的境况还要惨烈。

南开有一口大钟,原为李鸿章祝寿所铸,和平之时,每年钟响之数,即为南开毕业人数。东北沦丧之后,大钟就以九一八为鸣响之数,声声震耳,警示国人,也令日军不安。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南开校钟


日军对南开仇恨已久。

7月79日,南开大学突遭日军兵营炮击,顿时楼塌屋倒,几十万册珍贵图书和资料化作烟灰。轰炸之后,日军又在校园四处纵火焚烧。

在日军毁校的日子里,大钟不知去向,有说已被熔铸,有说被日军砸成碎块,运往日本。

校长张伯苓听闻苦心沥血经营的校园已成为一片废墟,悲怆不能自已,当场昏厥。

苏醒之后,他对《中央日报》记者说:

敌人此次轰炸南开,被毁者南开之物质,而南开之精神,将因此挫折而愈奋励。

这简短慨然的言辞,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普遍信念。更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坚韧吟唱:弦诵不绝。

历千万劫仍弦诵不绝。

02.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西南联大校歌

西南联大能有如此高度,离不开三位校长公而忘私的精诚合作。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从左至右:张伯苓、梅贻琦、蒋梦麟


北大前校长蒋梦麟回忆说:

“在战乱中的年代,与两所不同校风的大学及性情各异的教授合作,无异难上加难。”

但三位校长以无比高洁的品格,攻克了这个异常困难的考题。

西南联大成立不久,南开校长张伯苓对蒋梦麟说:


"我的表,你带(戴)着。"


这是天津俗语"你做我的代表"的意思。

但蒋梦麟转过头对清华校长梅贻琦说:

"三人中,你最年轻,联大校务还请月涵先生多负责。"

此后,张伯苓去重庆开办了南开中学。蒋梦麟长期在重庆任职,只有梅贻琦长期留于昆明,主导校务。

谦让亦或承负,他们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延续中国教育的命脉。


那是他们很早就在心底萌芽,终其一生都为之奋争的梦。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张伯苓」

1895年,中国在甲午之战中惨败。

威海卫交接那一天,以北洋水师学堂“最优等第一”的成绩毕业的张伯苓,站在伤痕累累的“通济舰”上,眼睁睁地看着战衣不整、精神萎靡的清兵慢吞吞走出来,将黄龙旗降下;


隔一日,又看着步伐整齐、神采奕奕的英军列队而出,米字旗高高飘扬在我山海之上。

这羞辱让他没齿难忘,他在晚年回忆当时:悲愤填胸,深受刺激,念国家积弱至此,苟不自强,奚以图存?而自强之道端在教育。

1904年10月,在他努力多年之后,南开中学初创,开学之际,张伯苓庄严承诺:

宁以身殉,不为利诱,终身从事教育,不为官。

他以一生践行了此言。

他的付出无须赘言,因为没有什么比他培养出了怎样的学生更能证明一切:

在他经年累月“不敢作片刻停”的苦心经营下,彼时的南开成为中国最杰出的一所私立大学,守护和滋养那么多生动的青翠的生命:


周恩来、梅贻琦、曹禺、老舍、吴大猷、范文澜、熊十力、陈省身、郭永怀、黄仁宇…..。

然而,1937年7月29日的那场劫难,使张伯苓数十年的心血日夜之间几乎被夷为平地。

时值暑假,负责留守学校的教务长拿着所有房间的钥匙,南下找到正在庐山开会的张伯苓:


“所有的钥匙都在这儿,但是我们的学校没了。”

没了的不只是他视若生命的校园。

9月份,他接到蒋介石亲拟的电报:

“四子锡祜所在空军,在江西奉命赴前线,中途失事,机毁人亡。”

他看着电报,脸涨得发紫,只是没有流泪,沉默半晌后,对三儿子张锡祚说:

“我早就把他许给国家了,今日的事,早在意中,可惜他未能给国家立大功,这是遗憾。”

他更是把自己许给了国家。一直,一生。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梅贻琦」

梅贻琦一生服务清华长达47年,担任校长31年,他被称为:

“永远的校长”。


但这绝不仅是因为时间之长。


1931年梅贻琦回国在清华任职校长后,在给师生们的第一课上,他这样说:

“我希望清华今后仍然保持它的特殊地位,不使堕落。

我希望清华在学术方面应该向高深专精的方面去做。

办学校,特别是办大学,应有两种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

也就是在这次演说中,他提出了那句你我共知共向往的教育箴言: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这是滚热的烫手的雄心,这是栽种,这也是育土。

西南联大能够创造中国教育史上用让人景仰的奇迹,始终秉承这一理念的梅贻琦居功奇伟。

对这段历史,梅贻琦曾这样说:


“在这风雨飘摇之秋,清华正好像一条船,漂流在惊涛骇浪之中,有人正赶上负驾它的责任。

此人必不应退却,必不应畏缩,只有鼓起勇气,坚忍前进。


虽然此时使人有长夜漫漫之感,但吾们相信,不久就要天明风定。


到那时我们把这条船好好开回清华园,到那时他才能向清华的同仁校友敢说一句‘幸告无罪’。”


幸告无罪,是多么谦逊至极的几个字。


梅贻琦对日寇入侵有着清醒的自觉和超前的防范措施,早自1935年始,他就把清华物资进行转移,把一部分设备、图书运到武汉,这批物资后来成为西南联大的主要家当。


在他主持联大校务其间,他不偏不倚,坚持一碗水端平。他还把工学院清华服务社经营所得作为额外的月薪,发给三校教员。

这种民主通达,公正无私的大家风度,从一开始就赢得了普遍的尊敬和信服,因此三校虽有竞争,但却奇妙地融合。


有人曾精辟地说:

“关键在于梅校长的‘大’,他心中只有联大,没有清华了”。

他心里没有清华,更没有他自己。

抗战8年,物质极度匮乏。为了筹措资金,协调各种关系,他每年必须在烽火绵延中奔走重庆几次。

他每天步行上班,把分给他个人的汽车让给联大。


有一次他到成都出差,放弃搭乘飞机的便利,不辞辛劳地坐长途邮车,只为给联大省下200美元。

他和妻子、四个孩子住在西仓坡一幢简陋的房子里,白饭拌辣椒就是主食,但是当教育部捐了一笔钱给联大学生时,他却不允许发给同在联大念书的四个孩子一分钱。


1962年,梅贻琦病逝。

他死后,留下一个紧锁的皮箱,人们打开,是一笔清清爽爽的清华庚款账目。

他那么穷,只留下了这么一笔账单,和一个清华。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蒋梦麟」

1907年,出生在浙江余姚一个小村庄的蒋梦麟第一次去日本,在上野公园的展览会上,他对日本工业的发展深感震惊,但最让他触动的还是一个战绩博物馆。

在这里,他看到了甲午战争中俘获的中国军旗、军服和武器,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


夜间整个公园被几万盏点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兴高采烈的日本人提着灯笼在公园里游行,高呼万岁。

他孤零零站在一个假山顶上,望着游行的队伍,触景生情,不禁泫然涕下。

那时他立誓要实业救国。


1908年的夏天,蒋梦麟参加了浙江省官费留美考试,获得录取,前往美国加州大学农学院深造。

改变他命运抉择的是1909年的一个清晨,那天他正预备到农场看挤牛奶,路上碰到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孩子去上学,他追思中国历代兴衰的前因后果,忽然想到,我在这里研究如何培育动物和植物,为什么不研究研究如何培育人才呢?


之后他毅然转到社会科学院,选教育为主科。

于是,中国多了一位杰出的校长。

1930年12月,蒋梦麟在创办浙江大学,担任南京国民政府首任教育部长之后,正式出任北京大学校长。

1935年日本策动“华北五省自治”,北大教授发表宣言,声明誓死反对。

一个日本宪兵到北大找到他,“请”他到日本在东交民巷的兵营,天黑以前,他只身前往。

日本大佐胁迫他让北大放弃抗日宣传,并提出要把他送到大连。

他断然拒绝。

拒绝的结果是,如上所言,日本兵对北大校园的百般蹂躏。

在北大被占领后,蒋梦麟回家乡告别老父,他不知何日再能见到老人家,只是在临别和父亲郑重说:


“中国将在火光血海中获得新生。”


老父闻之目光炯炯。

蒋父在送走了儿子后,退避深山,兹后,在对儿子和胜利的盼望中辞世。

这是那一代学人父子共同的,无可回避的命运。

03.

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冯友兰

西南联大是中国的群星闪耀之地。


闻一多、朱自清、吴宓、郑振铎、金岳霖、吴大猷、吴有训、曾昭抡、叶企孙、赵忠尧、周培源、华罗庚等等都曾在这里留下身影足迹。

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足以彪炳千秋,篇幅所限,我们不能一一细叙,仅在此重温两名教授些许事迹,我想在他们,亦能充分体现联大之独特之精神。

他们,一位以才学以狂傲颇负盛名,但最终被联大开除;


另一位,则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刘文典」

西南联大的《文选》课上,名教授刘文典如常走进教室,刚刚开课半小时,他突然就福至心灵一样,神秘兮兮地告诉学生,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七点半再上。

一脸懵逼的年轻人围坐在青草地上,如水月光安静地洒在他们身上,等刘文典打开书,一字一句开始读《月赋》,学子们才恍然明白刘文典的用意,这一天是农历五月十五。

讲课乘兴而至,别开生面,是刘文典的拿手菜。

但最为世人所知的,是他的狂傲,不一般的傲。

1928年,刘文典在安徽大学主持校务,刚掌握大权不久的蒋介石多次想去安徽大学视察,但领导的厚爱非但没让刘文典倍感荣光,他还多次硬生生地拒绝。

蒋介石觉得面子无光,继续坚持,最后终于出现在安徽大学校园里。


可是安徽大学还是给了他个没面子,校园里冷冷清清,压根没有那种隆重热烈,夹道欢呼的场景。

这是因为刘文典事先已放言:“大学不是衙门”。


学校掌门人都如此牛掰,学生们自然也乐得跟着傲娇一把。

后来安徽大学学生闹学潮,蒋介石问责刘文典。


对话中,刘文典对蒋介石只称“先生”,而不肯称“主席”,蒋很是恼火,冲突激烈时,刘文典甚至指着蒋介石骂:“你就是军阀”。

他不仅傲,也决绝。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对中国步步紧逼,刘文典认为必须对日本有深刻认知,方能给予它致命打击。


他为此夜以继日地翻译日本相关资料,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以至第二天上课时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他的亲弟弟刘蕴六不同,七七事变后刘蕴六在冀东日伪政府谋到一个肥缺,吃饭时还向刘文典炫耀。


刘文典当即大怒,摔掉筷子说:“我有病,不与管廷同餐”;


又郑重说:“新贵往来杂杳无不利于著书,管廷自今日始另择新居”,毅然将与他相依为命多年的弟弟逐出家门。

他也有自己的深情和谦恭。

1938年5月22日,刘文典到达蒙自——西南联大文学院所在地。


他一路颠沛流离,早已衣衫褴褛,拄着棍子,如流浪乞丐一般,可当他抬眼看到风中飘扬的国旗,立马肃立,整理衣衫,向国旗郑重三鞠躬。

等他礼毕抬头,已满脸是泪。

西南联大常常遭日寇炮轰,在一次袭击中,师生们都急忙四处躲避,刘文典跑到半途,路遇沈从文,他竟然对沈从文说:


“你跑什么?我跑,是因为我炸死了,就不再有人能讲《庄子》了。”

刘文典这番话固然傲慢无礼,但是亦有他的底气在,彼时,乃至今日,在国学造诣上能和他比肩的的确无几。

但是,最终,他却被是唯一一位被联大开除的教授。

1931年,刘文典长子去世后,染上鸦片烟瘾,但囊中羞涩,1943年曾在云南磨黑逗留过数月,给当地大盐商张孟希讲学,写墓志铭。张孟希则供应他充裕衣食以及上好烟土。

西南联大得悉此事后,觉得刘文典此行实在有损师德,最终将他解聘。

此后,一代国学大师离开了中原的文化中心地带,蛰居云南,人物风采亦自此悄然中灭。

也曾有人觉得刘文典被解聘着实可惜,但西南联大不顾刘文典的学识名望,依然做出此举,也着实昭显了一座名校应有的清洁和尊严,和它不为任何人动摇的原则。

在那次跑空袭中,刘文典在对沈从文嘲讽的同时,却又要竭力保护另一个人:陈寅恪。


陈寅恪眼睛不好,刘文典生怕他有所闪失,他一边搀扶着陈寅恪跑,一边高喊:

“保护国粹要紧,保护国粹要紧”。

刘文典恃才傲物,能入他法眼的没几个人,但他在陈寅恪面前,总如小迷弟一般。

他曾认真地说,对陈先生人格学问,不是万分敬佩,是十二万分地敬佩。

的确,陈寅恪先生,他值得,十二万分的敬佩。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陈寅恪」

1939年,陈寅恪从香港辗转到达昆明,双眼已几近失明的他又出现在讲堂上。

他先在黑板上写好重点,然后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开始讲。有时他也让学生读文章,他们读错一个字都逃不过他的耳朵,那些典籍就像长在他心上。

学生们却不惊讶,他们早已闻得他大名。

1926年,36岁的陈寅恪成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导师,彼时的他一无学位二无著作,但很快人人都惊叹他的博学和识见,人们叫他:教授中的教授。

他当之无愧。

陈寅恪学贯中西,通晓十四国语言,包括全世界都没几个人精通的巴利文,突厥文,梵文,以及匈牙利的马扎儿文。

他上课,一开始慕名而来的人非常多,后来因为听不懂,人越来越少,但即使只有一个人听课,他都一样的认真,一样的热忱。

有人说“他对教书这件事有宗教般的虔诚和仪式感”。

可这背后是他每天都在昏暗的灯光下伏案到深夜,即使在他右眼视网膜脱落致盲,左眼也只剩微弱视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一天不在坚持备课和写作。

他的眼病真的是累出来的。

也不只是累。

牛津大学曾屡次邀请他做汉学教授,陈寅恪屡次拒绝。他不去,牛津大学就虚位以待。

1939年,陈寅恪考虑到可到英国医治眼疾,才准备接受这一教职。但这时,欧洲战火亦起,在他行至香港后不久,此地就落于日本人之手。

流落在香港的日子过得非常清苦,他的一个朋友说,有一次去看陈寅恪,才知道他已经挨饿两三天了。

其实也可以不那么苦,日本占领军司令常派宪兵往他家里送食物,可宪兵往屋里搬,陈寅恪和妻子就往外拖。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邓广铭有次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呻吟,说我坚持不住了。可又说,我不能死,写不完这书稿,我不能死

1944年12月12日,陈寅恪心心念念的书稿《元白诗笺证稿》也终于完成,可也就在这一天,他发现自己彻底失明了。这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让大女儿流求通知学生,今天上不了课了。

女作家张曼菱曾这样写到:“当蒙自南湖的荷花绽放,孤身的患着眼疾的陈寅恪就住在湖畔楼上。……

我常常琢磨他那种‘天下无路’的感觉,感到一种寒夜的凄凉,和蒲草磐石的坚韧。无路也是路。”

无路也是路。

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大风暴中,他饱受凌辱摧残,即使他瘫痪在床了,即使他只能沉默,这位扶杖的眼盲学者的身影,亦有一种神圣的、必须敬畏的力量。

正如张曼菱所言:他是西南联大一个灵魂型的人物。

有他在,就有一份家国的分量,一份历史的分量。

有他在,就无路也是路。

04.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西南联大校歌

我们景仰西南联大,因为它难以逾越的成就,亦是因为这样的成就,涌现于我们难以想象的艰难境况中。

今日云南师大的校园,保留着一间陈旧的联大教室,低矮泥黄的土墙,铁皮的屋顶。

下雨时,雨声叮叮当当敲在屋顶上,让人无法讲课,一位老师曾在黑板上无奈写下:

“现在停课赏雨”。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电影《无问西东》中“停课赏雨”场景


这样最简陋不过的大学校舍,却是出自大家之手。

初到昆时明,联大只能靠租借民房。


梅贻琦请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设计校舍,但在此后两个月的时间里,梅校长却又一遍遍否定了他们的心血之作。

在改到第五遍时,梁思成忍无可忍:

“改!改!改!还要我怎么改?!茅草房?不是每一个农民都会盖吗,要我梁思成干什么?!”

梅贻琦其实比梁思成更无奈,但他只能恳切地对这位著名建筑学家说:

“大家都在共赴国难,思成,以你的大度,最后谅解我们一次,行吗?”

半年之后,一座座茅草房坐落在了西南联大的校园。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有个广为人知的故事:教授们走在路上,遇到乞丐,只要说:“我是教授。”

乞丐闻声便走,连他们也知道,教授们穷得叮当响。

这绝非夸张。

为了生存,教授们不得不各展其能,卖衣、卖印、卖字卖画,闻一多日夜治印,手上全是老茧伤痕。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闻一多治印


为了生存。吴有训太太熬夜刺绣,物理教授赵忠尧在汽油桶里自己烧制肥皂。

即使是校长梅贻琦的日子也非常艰难,他的夫人韩咏华曾回忆,有一次家里没钱招待客人,她只得赶紧跑到街上,铺上油布摆地摊,把孩子不穿的衣服卖掉。


梅夫人还和潘光旦、袁复礼两教授的夫人一道做糕点卖,取名“定胜糕”。

但最让人唏嘘感动的并不是他们的艰辛,而是,当教育部闻知他们的困境后,勉力拿出一笔钱要补助教师们。


西南联大为此专门召开会议,最终的决定是:所有的教师联名拒绝救济。

这一次,他们的话没那么有文采,只是简单说:

“在全民族都为抗战付出了巨大牺牲的情况下,在大后方还有许多的人民生活比我们还要艰难;


面对中国的百姓,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接受政府的补助呢?还是让这些补助用于抗战吧。”

05.


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缪弘

在今日云南师大的校园内有座“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的背面,镌刻着1946年5月4日立碑时所能收集到的832位从军学生不完整名单。

由于当时条件所限,长沙临时大学时期295人从军学子绝大多数未列入。

两者相加共有1100多人,从军人数比例高达14%。

这里面有“世界光导纤维之父”的黄宏嘉,有著名翻译家许渊冲…..

是的,还有写下著名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的穆旦。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穆旦


1942年2月,身为西南联大外文系青年教师的穆旦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任司令部(杜聿明将军)随军翻译。

4月底至5月,力战不敌的远征军陆续退却,一部分退往滇西与日军隔怒汀对峙,一部分撤往印度。

在日本人的穷追中,23岁的穆旦和他的战友们穿越了野人山。


杜聿明在回忆录中说:

“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大得可怕的蚊虫以及干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


一个发高烧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啃啮,大雨侵蚀冲洗,数小时内即变为白骨。


官兵死伤累累,前后相继,沿途白骨遍野,令人触目惊心。

但文字还是很难形容出这座莽莽丛林的全部恐怖,在过野人山时穆旦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


他的腿肿了,还得了致命性的痢疾,有一次断粮达八天之久,他还是活过来了,

那段让人发疯的经历,穆旦几乎从不愿提起,王佐良说:

“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


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到他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们。”


“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

吴宓在日记中写到:“铮述从军的见闻经历之详情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不及论述……”

可泣可歌的人和事,那么多。

1942年,吴宓教授在日记中还写到:


“黄维随军退归。六月十五日,在车里渡澜沧江,……维与马俱堕水中。及马救出,而维已被急流裹去,渺无形迹矣!闻耗,深为伤痛。”

黄维是吴宓一向极喜爱的学生,1941年应征时他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也是联大学生社团“石社”的核心人物。


他本可以去条件较好的“飞虎队”,但他放弃了,选择了凶险未知的缅甸远征。

缪弘,1943年入学。在联大五次输血后,他写过一首诗:

没有足够的粮食,且拿我们的鲜血去;没有热情的安慰,且拿我们的热血去;热血,是我们一的剩余。…….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你,我,/谁都不劳忘记。


1944年他随美军和中国鸿翔部队空降到敌后作战,反攻桂林时,他奋勇冲锋直至牺牲,那一年,他还不满19岁。

这些全国最优秀的学子,都以自己的热血、浇灌了这片苦难破碎的土地。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他们,已静默无声,与这葱茏草木同呼同吸,我们亦该勿失勿忘。

06.


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火,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

今日,我们为什么要对西南联大屡屡回望?


不,不只是景仰并要铭记它的荣耀和苦难,更绝非是怀恋亦或讴歌那个时代。


我们深知,那是一个埋藏巨大悲伤的时代,风雨如晦,山河破碎,那个时代的学子们,在战乱纷争在颠沛流离中,常常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放不下。

是因为,正是在这样的动荡苦痛中,凸显的那些先生们、学子们的意义和价值。

他们心境澄澈,坚守了这个民族的文化与风骨。


他们的精神,他们的理想和人格,更犹如灯塔,燃亮了破碎山河,和这个民族苍凉又年轻的心灵。

不,也不仅仅是这些,还有那些实实在在的。

比如,李四光的女婿邹承鲁院士说:


“西南联大的传统就是:

越是普通的课,越是有名的大师教。

系主任就教普通化学。我上普通物理课,是吴有训教;微积分课,是杨武之教。”

比如,汪曾祺回忆:

“联大教授讲课从来无人干涉,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想怎么讲就怎么讲。”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闻一多

这所只存在了八年的大学,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金岳霖


比如,当代作家,写下《西南联大行思录》的张曼菱说:

“由于师资充裕,常常几位教授同时开讲一门课程,如一年级国文课,全校共同必修。


讲课的教师中有李广田、沈从文、余冠英等十来位教师,讲授各有特色,风格观点纷呈,师承流派各异。”

比如,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曾对张曼菱说过:西南联大的学生,不是一个模子出来。

也许一切都不必过多述说,你和我,多少还是承认:


它是昔日教育之荣光,亦为当今中国教育立镜。

无论何夕何年,都值得我们一唱再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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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樊晓敏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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