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蝈蝈 齐白石

说说虫鸣之“蝈蝈”

王一舸

我在二十郎当岁的时候,颇好世襄之乐。鸣虫之事,尤其上心。当然,鸣虫的门类颇多,关事也繁。拿来一气谈来,估计没那么长的气儿。今日颇有兴致,就单把蝈蝈拿出来简单聊一点罢了。

之所以说到简单聊,是缘蟋蟀和蝈蝈可算“中国文化积淀”最深厚的两种虫了。不是说这两种虫打从结卵就听《三字经》,脱壳开始背《弟子规》,快开叫儿就已经把《论语集注》啃下来兼偷偷地《增广贤文》了解一下,出了叫就能习“三礼”,通“六艺”。

这里说的是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不但常会出现它们的身影,它们还经常被着重关注,被赋予重重的文化意义。它们在昆虫界,就好比“梅兰竹菊”在植物界。

关于蟋蟀类的事情是下次的话题。这次讲“蝈蝈”,我也不愿意多谈诸如“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这类“传统文化内涵”。惟就当下都门正兴的事情展开一二聊聊而已。

葫芦蝈蝈 齐白石

蝈蝈是夏天的虫子,以前夏天一道风景就是推着自行车,车上负满草编圆笼,走一路蝈蝈叫一路的小贩。现在偶尔也会遇到。草笼子里的蝈蝈便宜,也是夏天家里爱给小孩子买的玩意儿。在夏天的热夜里,蝈蝈一阵阵鸣叫,虽然有点响,可是听惯了这个声音入眠也自是一种体验。

但是以老北京“讲究的玩儿法”来说,蝈蝈当“夏虫儿”玩儿没意思。它得是“冬虫儿”。

照理,冬天万物凋零,不该有鸣虫。但是,讲究的就是在隆冬时节听蝈蝈叫。这蝈蝈是通过人工,不应时节培养出来的。北京关于这个事儿还有一个特殊的动词——粪。冬天人工培养鸣虫,就叫“粪虫儿”。“粪出来”的蝈蝈要比夏天蝈蝈贵好多倍。它们一般中晚秋开始上市,被放在保了温的盒子里。一般的拿硬纸筒装着,好的用玻璃筒单搁。

关于蝈蝈的讲究,一般都是以“冬虫儿”为语境基础的。

首先,第一步,挑虫儿。挑虫儿有两种挑法,一种是赌“没开叫儿”的嫩虫儿。一种是听已经“开叫儿”的蝈蝈的叫声。前一种挺有悬念,也颇刺激。因为有“押宝”的性质。由于听不到叫声,只能通过观看嫩蝈蝈的模样来判断。所以需要更多的经验。《读书》原编辑部主任吴彬女士曾经和我说她原来的蝈蝈是王世襄帮着挑的。声音很好,竟然活到转过年的中秋节,着实寿考。我也曾经请人用这种办法挑虫儿,挑出来的蝈蝈都还可以,但也没有非常惊艳的。

“惊艳”的标准并不是指蝈蝈的样子,而是蝈蝈的声音。好的鸣叫叫做“酣音儿”。它是一种长慢而沉响,类似于蛤蟆叫声,叫的时候震荡感深且强,有水波感的声音。如果用文学一点的语言来形容的话,“洞水汩然石罅”,“银蟾振远波”那种,就可以被认为是“惊艳”的“酣音儿”。而一般来说,能达到上面条件的一项两项(比如声音频率长缓,或者音色如蛤蟆),已然非常不易,价值就不菲了。

黄花蝈蝈 齐白石

所以许多人不挑嫩蝈蝈,挑已经开始振翅鸣叫(俗称“开叫”)的蝈蝈。大多数蝈蝈的素质在听到它第一声振翅的时候已经被定下来,虽然在以后的几天甚至一两周有所“磨合”,要其材质九品,无所多改。届时,店家会将叫声好的挑走,单独放在漂亮的玻璃筒里,摆诸显位,高价售卖。别的依次等下,放到几个区域另行售卖。

我有一次在一家店里听到了“惊艳”的“酣音儿”。寻声见到一只漂亮的大蝈蝈,放在显眼之处。一问之下,价格出乎意料并不特贵。再仔细问下,告诉这是“药叫”的蝈蝈。“药叫”,是相对于“本叫”而言的。“本叫”指蝈蝈本身的天然叫声。“药叫”,指在蝈蝈的翅膀上点上一粒(极少数点两粒)“药”,为的是让其叫声更沉,频率变缓,求其出现或近于“酣音儿”的效果。一般认为,“药”是会对蝈蝈有损害的,并且“不天然”。所以相对虽可以达成一定想要的声音效果,但是卖价比“本叫”会便宜。

那只“药叫”的蝈蝈被点的是“暗药”。即不是在蝈蝈外面的翅膀一目了然的点药,而是在其两翅之间,在它两翅供以摩擦鸣叫的下翅鼓膜的左上侧点了一粒朱红色的药,蝈蝈振翅的时候会偶尔看到,煞是美观。

虽然“药叫”的蝈蝈不及天然,它还是需要有一定素质作为基础的。总归是要本身声音条件不错且身强体壮。而这只蝈蝈也陪伴了我一冬一春,并不比任何一只从“开叫儿”就陪着我的蝈蝈寿命短。

既是隆冬时节,蝈蝈不可能像夏天一样在草编笼子里四处透风的放着。这就牵涉到另一块儿相当有中国传统特色“讲究”的事——虫器。

蝈蝈 齐白石

虫器前人讲述颇多,我很想展开讲,可估计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就简言之为上。

如果粗粗而分,在北京,给“冬蝈蝈”用的虫器分两类,一类是葫芦,它也是传统的一类。另一类是“有机玻璃筒子”,这是近年兴起的东西。

这是由于“玩法”不同形成的。

蝈蝈葫芦,是有利于在以前北京的冬天里,作为“揣怀”之用的虫器。这种蝈蝈的玩法也是传统的玩法。因为蝈蝈冷了不叫,再冷就死了。让它叫的办法就是把它捂到衣服里,用人身体的温度让它热起来,鸣叫。而葫芦作为“蝈蝈鸣叫的乐器”,是非常合适的。它就像琴箱或者琴筒。当然,蝈蝈葫芦的形状也很重要,要其宽大而有共鸣效果为佳。所以,对葫芦皮质材质的要求,尤其对其形状的要求,就相当有选择了。一般“筒子”(长竖直)“鸡心”(大肚而尖),是蝈蝈葫芦的形制。有许多葫芦虫器,样子很漂亮,它可能不是给蝈蝈住的。

蝈蝈葫芦还要“宽腰”(葫芦的腰要宽大)“广翻”(葫芦虫器的外口要大一些,当然也不能太大),其实都是为了发声效果,当然也会兼顾美观。讲究的蝈蝈葫芦的盖子是厚瓢葫芦做的塞子,俗称“瓢盖”。上面打孔有利发声。

葫芦的外缘上也要安“口”,就像瓶子嘴一样。和“瓢盖”总成一套。好的葫芦口一般选用好木料,或是别的贵重材质。里面用响铜窝成圈簧,放在腰的位置。这样蝈蝈不容易往外跑到口边,也不容易伤其须爪。这些设计对于“随身携带”的玩法来说,是很科学也很贴心的。

蝈蝈 齐白石

传统的“蝈蝈葫芦玩法”是一整套体系,但它是不考虑观看的。以前北京冷,屋里屋外都冷。近年由于有了暖气和空调,第二种玩法就应运而生了。第二种“有机玻璃筒子”玩法是适于在室内欣赏观看的。但是肯定不适合“揣怀”。由于人们发现有机玻璃筒子也有利于蝈蝈音色的发挥和润色,所以现在这种玩儿法也相当有市场。如此“亚文化”和“工业化”的产品,并不是北京这边发明出来的,而出于上海。不知道这是南方那边对于“蛉子盒”(蛉子属于蟋蟀类,可以下次有机会再说)改造的副产品还是别个原因,总之它的理念和传统蝈蝈葫芦的理念全然不同。却相当近似于蛉子类鸣虫的虫器设计理念。

蝈蝈葫芦的历史相当复杂。感兴趣的人可以自查,当然应该先看王世襄先生的著作。

而今,我已五六年不养蝈蝈了。人年轻的时候爱装老,穿个中式衣服踹一脚洒鞋。爱剃秃瓢儿,爱给木头包浆,爱传统,爱油腻。动不动鸣虫揣怀。到了三十岁上,就愿意装嫩了。就开始挑衣服穿同时不穿传统中式服装,开始不带珠串类什物,开始瞎俗讲究。除了对于饮食和锻炼方面还有欠缺之外,我估计和任何自己这样的“轻中年”没有啥区别了。

当然,不再蓄养鸣虫是否也是我告别青春的一种方式?有时候,我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会对着那些虫器倏然想一下,然后,就像行船过了一个岸边的风景一样,又不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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