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向來是《紅樓夢》中最神祕的一位人物,到底她是廢太子胤礽的後人,抑或代表了情慾解放,後人紛紛難解。

  脂硯齋有此批點:“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亦甚難矣。如此寫出,可見來歷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

  可見“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是破解秦可卿之謎的大關鍵。

  歐麗娟可謂華文世界《紅樓夢》的極佳解讀者,這是8月底上海思南讀書會“開闢鴻蒙,誰爲情種?從紅樓夢情榜說開去”講座上的歐麗娟。

  

  ●第七回脂硯齋批雲:

  設雲秦鍾(有正本“秦鍾”作“情種”),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託、大諷刺處。

  “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出自南朝梁劉瑗《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詩》,脂硯齋透過諧音,給予修辭策略上的巧妙轉換,意謂“未嫁先名欲(玉),來時本姓情(秦)”——“未嫁”即先以“欲”爲“名”,“來時”即以“情”爲“姓”。

  秦可卿這個人物非常好玩,各位有沒有注意到她的弟弟叫秦鍾,當然是諧音“情種”。可是從學者到我的學生,很奇怪,他們都把秦鍾當作曹雪芹所讚賞的對象,以爲他就是代表“情”的人物,我想有很多原因。一方面,“情種”本來就是很吸引我們的一個詞彙,第二他又是寶玉的好朋友。很容易以爲,既然是寶玉的好朋友,恐怕應該就是曹雪芹所讚賞的人物。但恐怕這是我們的想當然,我們用一種沒有受過文學訓練,而且又與傳統文化有所隔閡,望文生義,於是產生了一連串的誤會。

  各位請看,這是脂硯齋的評語,我認爲這纔是真正代表曹雪芹的原意。它引用了一首古詩“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用這個詩來詮釋,爲什麼秦鍾要諧音“情種”?這個“情種”的命名,是諷刺。到底脂硯齋所講的話,可不可以當做曹雪芹的代言人而成爲一個正面的判斷,我認爲是可以的。原因是,脂硯齋的評論名副其實。首先,秦鐘不配稱爲“情種”,舉一個例子。他在秦可卿的喪禮上,這個喪禮非常鋪張,所以這個出殯的過程很長,中間要休息。就在這個喪禮過程中,秦鐘的反應是什麼?他沒有一個字,沒有一丁點的心理反應是對姐姐的悲傷,沒有,他整個過程都在獵豔。見到陌生的小村姑,他拉拉寶玉,說此卿大有異趣,連他的好朋友寶玉都不高興了。寶玉就罵他,再胡說就打你了。寶玉就不能忍受,你怎麼能對一個陌生女孩子一下子就想入非非,這個心就是很不正。再者,就是秦鍾跟智能兒,他強迫智能兒就範。你就是這樣愛一個人嗎?這種事情發生之後,你所愛的人會發生什麼事情,用常識去想就應該知道了。一個尼姑,破了清規,還有立足之地嗎?沒有了。這個女孩子很明顯家境不好,甚至是孤女,失去了宗教的庇廕,她只能流落。你如果真的愛那個對象,你一定會尊重她,你一定會用正面的、創造性的態度爲對方設想,你不是隻爲當下的慾望滿足。剛纔我們引用了布魯格的話,愛和欲是不一樣的。爲什麼如此命名秦鍾,這就是一個諷刺。

  爲什麼會用那兩句詩,我簡單做一個補充。這是來自南朝的詩,講的是一對男女婚嫁很客觀的描述。這個出嫁的少女,是秦朝的弄玉,用的是這個典故,事實上完全沒有褒貶,只是借用這個婚嫁來說明夫妻非常恩愛,就寫出來這兩句詩。但是當脂硯齋引出這兩句詩,用修辭上的替換來進行雙關,透過諧音來表達秦鐘的命名是一種反諷的諧音,絕不是正面讚美。少女還沒有嫁過來之前,她的名字就叫做“玉”,諧音“欲”,少女還沒有嫁人,這在過去就是不守婦道,不貞潔。嫁過來的時候姓秦,用來諧音“情”。我們在崇拜愛情的時代覺得這個很好,但是回到當時雅文化的現場,這個“秦”就是在批判這個女孩子沒有家教。

  

  ●第八回脂硯齋針對“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批雲:

  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

  

  我們看這段,不知道這是哪家的小孩兒,這一方面是在回應她是否養生堂的孤女,但是實際上,我考證過,其實《紅樓夢》裏面給我們的所有資訊,當我們把這些都嚴謹地結合起來,做一個合理的推敲,其實秦可卿應該是秦業的私生女,這才合理,纔會說去抱養一個女嬰,絕對不是廢太子胤礽的私生女,這是創造出來的《清宮祕史》。

  秦可卿應該是私生女,通過抱養的方式合理化,秦業去抱秦可卿的時候,還抱着一個男嬰。這是一個障眼法,因爲沒有人會去抱一個女嬰,那是賠錢貨。對古代來講,這是很罕見的,爲杜絕悠悠之口,他同時抱養了一個男嬰。秦鍾是後來生的,秦業原配夫人早亡,一男一女是抱養來的,男嬰後來死了,只剩下秦可卿。秦業快五十歲時得了個秦鍾,哪裏來的?我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吧,真要去想的話,秦鐘的來歷也很可疑。真要去想的話,秦鍾和秦可卿會不會是同父同母呢,不是沒有可能哦。如果秦可卿必須用這麼曲折的手法來做到合法的收養,回到自己的本家,那麼秦鐘的母親也有可能是同一個人,以至於出現這麼奇怪的現象,但這都需要論證,今天沒有時間再討論了。我只是希望借這個機會告訴大家,《紅樓夢》裏涉及到很多風俗,還有體制,習慣,甚至收養法,如果沒有這方面的歷史知識,你就會想當然。無論秦可卿的來歷如何,她只要在出嫁時動了情,我曾做過很多研究,約十萬字。曹雪芹講,一個未婚的女性只要動了情,就是不貞潔。各位要知道,他們的嚴格性是在這裏。

  所以我提醒大家,一分鐘閒話。有一次寶玉捱打,疼得動彈不得。結果大家都懷疑是薛蟠透露了不該有的信息,才使得賈政非常生氣。於是,連薛家都認爲是薛蟠不小心說出去才讓寶玉受到這樣的無妄之災。偏偏那次不是薛蟠說的,他就很氣憤,他也真的有優點,從不說謊,他甚至是紅樓裏面最不說謊的人之一。那次不是他說的,所以他當然不認。於是與寶釵之間有了對話。

  寶釵說,不管是不是你,就是因爲平常你總是做這種事情,人家自然就懷疑到你。所以你平常不要流連於不良子弟中,自然就沒有人會牽連到你。妹妹說的話無法駁正,而且比媽媽說的話更讓人難過,薛蟠就更生氣了。生氣的時候講話就比較過激,他就不管輕重,他在氣頭上就想堵妹妹的話,說的話很重。這個話今天聽起來很簡單,其實很重。他說,我知道自從媽媽說你的金要有玉來配,你也就有了心,在行動上就護着寶玉。就這麼三四句話。

  大家平心靜氣想一想,這些話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些小兒科。我們有些媽媽甚至對女兒說,算了,如果找不到對象,抱個孩子回來就好啦!現在就這麼開放。以我們現在的開放程度來看,這些話沒什麼大不了嘛!你有私心愛上了誰,你自然就會護着他,很正常的。

  前排85歲高齡的著名法文翻譯家馬振騁老先生冒雨前來聆聽歐老師講課

  但是寶釵的反應很奇怪,她哭了,她對母親說“看看哥哥說的什麼話”,這個話很嚴重的。寶釵不是一般人以爲,包括學者說的“惱羞成怒”,這根本不是怒。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我們要弄清楚。薛姨媽氣得渾身發顫,寶釵哭了一整晚,她勸女兒不要放在心上,“讓我把那個孽障給你賠罪,你若有個好歹,讓我以後依靠誰?”什麼叫好歹,就是生死。

  接下來薛蟠就開始拼命賠罪,說自己喝了酒,路上撞客,見了鬼了,別放在心上。然後他就一直賠罪,說何苦來呢,爲了我這樣一個不懂事的人,讓媽媽操心,讓妹妹操心,我不是人。爸爸不在了,不能讓媽媽和妹妹過得順心,我真的不是人。

  這麼嚴重,爲什麼?我們好像從未仔仔細細去感受過什麼,反正討厭薛寶釵的人多,罵她也無所謂嘛,以至於我們斷章取義,望文生義,想當然的東西都來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就是因爲薛蟠說了你對寶玉有私心,這就表示淫亂。就這麼嚴重,這種話用在大家閨秀身上還得了,這是好感的問題嗎?他們的世界和我們不一樣,他們的意識形態、價值觀真的和我們的差別很大。所以未婚少女不可以有不軌行爲,如果讓別人洞悉你心有所屬,這已經是不貞了,已經嚴格到這種程度。不要驚嚇,事實如此。

  其實,你只要回到他們的生活世界裏,你就會覺得很正常。當然,今天我們不用這樣想,否則也太食古不化了。但是我們需要真正地去尊重她,然後去了解她。對於秦可卿,曹雪芹真的要告訴你,“情”真的只是人性的一部分,我們人存在的價值,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地方。當你認爲愛情是你的終極價值的時候,你就不能體會人還有更宏大的無限追求。大家可以看下面幾句。如果把《紅樓夢》看作是爲了愛情而反禮教,那真是大錯特錯了。你要用力守身,守住自己的品德,不會讓“情”氾濫成災。情和理必須共同存在,如果只講“情”,那會有很大的問題。《紅樓夢》絕不是一部情書。魚水相得,不就是遊離於形而下的那部分嗎,所以他們非常感慨。他們那個時代是乾隆時代,清代社會已經出現這樣子的混淆,事實上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情、愛、欲,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脂硯齋對於“情”的批語:

  ●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言寓託意之旨,誰謂獨寄與於一情字耶!(第1回眉批)

  ●妙,盡雲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爲情所陷哉。(第4回夾批)

  ●可知奸賊二字是相連的,故情字原非正道。(第52回批語)

  ●真一字一哭也,又何必魚水想得而後爲情哉?

  所以,脂硯齋已經在感嘆了。

  

  ●第六十六回脂硯齋回前總批:

  餘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情字;殊不知淫裏有情,情裏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清·劉熙載《藝概注稿》:

  流俗誤以欲爲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

  這是道光時期的文句,是志士仁人深深感慨的地方,輪到我們,每況愈下。因此,這句話也爲我們的學者集體斷章取義。事實上,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你從完整的描述來說,很明顯,我們現代人斷章取義的結果,用意完全變了。你看,很多人以爲曹雪芹在感慨,以“寶黛”爲主的這種真情被禮教、世俗所傷害,被毀滅,抒發兒女真情,控訴禮教和社會道德的壓抑和殘害,才使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大家注意,一般主流都是這樣說。可是,我回頭一看,脂硯齋的這個說法,不對呀,他的意思不是這樣的。注意第八回脂硯齋完整的批語。

  

  ●第八回,脂硯齋針對“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所作的完整批語:

  出名秦氏,究竟不知系出何氏,所謂寓褒貶別善惡是也。秉刀斧之筆,具菩薩之心,亦甚難矣。如此寫出,可見來歷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

  一般寫到這句,大家會認爲這是藉由秦可卿來說明,這個人就是淫亂之徒,未嫁就有慾望,嫁來的時候就是沒父沒母,沒人教導,流露情慾。之後,就是借秦可卿來說,我們是人,不以欲爲情。於是,讓“情”被掩蓋,被扭曲,被氾濫。曹雪芹要用刀斧之筆,讓秦可卿罪無可逭,最後她上吊至死。她犯的就是錯,這不能用“情”合理化了。但曹雪芹還是有一顆菩薩之心,後來他做了一點修改,好讓可卿在臨終之前有一個遠見,給賈家一個長治久安之道。可是,無論如何,秦可卿這個人非常獨特,而塑造這個人物,是作者要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你把它放在這個脈絡裏就知道了,他哪裏是在感嘆真情被禮教壓抑,剛好顛倒,就因爲沒有理,沒有道德,那個“情”氾濫了,墮落了,而且形成罪惡。我們如果真的要好好了解人家,不能夠因爲我們自己的需要就斷章取義,曲解人家的原文,這是不應該的。圍繞這個脂硯齋的原文,我們發現它是藉由秦可卿來告訴我們,世俗的淪落,以欲爲情,其實是讓必須以人格高度的真情淪喪殆盡,這樣的“情”就不可能偉大,甚至會變成罪惡。我想這就是曹雪芹要告訴我們的。

  爲什麼她叫秦可卿,如同秦鍾諧音爲“情種”是一種諷刺。秦可卿也有很多內涵,“情”是應該要輕視的。單單講“情”是不夠的,“情”一定是和人格結合在一起的一種人性的力量。換句話說,當一個人人格猥瑣,心靈卑劣,他可能有偉大的愛情嗎?應該是不可能。我們一開始講到的佛洛蒙的《愛的藝術》,他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就是,愛其實就是一種人格的體現,你有什麼樣的人格,你就會有怎樣的愛情。因爲秦可卿體現了這麼一個敗壞了的,墮落的“情”,用罪惡瓦解了“情”存在的意義。

  

  博雅好書

  博識雅行 學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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