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流派創始人都是藝術上的革新家,他們的革新創造,被觀衆一致公認。然而流派的產生,並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它的歷史背景和主觀條件的。

 就以程派唱腔來說,它的形成就與當時的歷史條件和人民的願望分不開。正是在軍閥混戰,內戰不休,人民倍遭蹂躪的現實生活中,程硯秋先生演出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的《春閨夢》;在苛政猛於虎的國民黨統治的年代裏上演了《荒山淚》……在這些劇目中,他根據自己的特殊條件,突破了原來京劇只有幾個音階的呆板格式,用了十幾個音階,創造出剛柔並濟、委婉動聽的程派唱腔。他的唱腔忽而淒厲高昂,響徹雲霄,忽而如泣如訴,幽怨低沉,抒發了廣大人民在黑暗社會里的憂憤、抑鬱之情,表達了他們的願望,使觀衆聽了,不僅得到了美的藝術享受,更引起了感情上強烈的共鳴。

李玉茹:從程派藝術看流派的產生

程硯秋之《春閨夢》 

 基本功是我們京劇很重要的一門必修課,沒有深厚紮實的基本功作基礎,要創立流派是不可能的。許多流派藝術家都有很深厚的基本功。比如程硯秋先生《武家坡》的跑坡進窯,進窯時左手拿着籃子、挖菜刀,右手涮水袖、背水袖,踏步蹲身進窯,然後十分敏捷地轉身關門。又如《牧羊圈》“牧羊”一場,程先生在狂風中的圓場,真象狂風吹着他在跑。這一切要沒有紮實的武功底子是不可能做到的。其他如梅蘭芳先生的《虹霓關》、《花木蘭》,荀慧生先生的《荀灌娘》,武功底子也都很深。就說老生楊寶森,也是《定軍山》、《陽平關》的底子,後因背上生了瘡,才無法唱靠把戲。 

 再拿唸白來說,比如程硯秋先生的唸白就很有功力,不僅吐字清楚,非常有音樂感,而且能在唸白中分出人物來。在《三堂會審》中,當王金龍、潘必正、劉秉義要對蘇三用刑時,程先生有一大段唸白:“啓稟都天大人:犯婦之罪,並非自己所爲,乃是皮氏用銀錢將犯婦買成一行死罪。臨行起解之前,監中有人不服,替犯婦寫下申冤大狀,又恐皮氏搜去,因此藏在行枷之內。今日當着部按二位大人望都天大人開一線之恩,當堂劈桎開枷,哎呀,大人哪!犯婦縱死九泉,也是瞑目的了哇……”這段唸白,字字交待得清清楚楚,如泣如訴,很有音樂性,把蘇三的滿腹冤屈傾瀉而出,尤其是“哎呀,大人哪!”這一叫頭,念得淒厲動人,催人淚下。

李玉茹:從程派藝術看流派的產生

程硯秋之《玉堂春》

 但程先生在《審頭刺湯》中演雪豔孃的一大段唸白就有所不同。雪豔娘是一個十分剛強而又胸有城府的婦女,她心中不是委屈,而是憤恨,且抱着復仇的心理,因此程先生念得既柔又剛,而且對答如流,準確、細緻地刻劃了雪豔孃的性格和心理活動。這些都與程先生很講究唸白,並有紮實的基本功分不開。

 又比如,周信芳先生在《四進士》中駁斥顧讀污衊宋士傑包攬詞訟時有一大段韻白:“她是我的乾女兒,我是她的幹父,乾女兒不住在幹父家中,難道說教她住在庵堂寺院!”這段韻白,周先生念得相當快,但又念得清楚、乾淨、利索、鏗鏘有力,不僅使觀衆字字聽懂,而且把一個久在衙門當差而又很有正義感的老人形象,刻劃得淋漓盡致。由此我們也可看出周先生在唸白方面功夫之深。 

 這就是說流派的產生必須以深厚、紮實的基本功作基礎。但要打好深厚、紮實的基本功,就必須苦學苦練。老藝人有句話:“要在人前奪粹,就得背後受罪。”蓋叫天先生自創蓋派,不知下了多少苦功!聽說“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關在牛棚時,還在壓腿、踢腿。蓋派有一個學鷹的姿勢,雙手背後,凝視前方,一隻腿半蹲立着,另一隻腿盤在這隻彎着腿的膝蓋上,動作敏捷、輕盈、傳神。有些學蓋派的武生,雖也有此亮相,但總做得不夠準確、利索。我覺得這與學的人下的功夫不夠有關。我看過一場《四郎探母》,演公主的一位演員,扮相、嗓子都不錯,但旗人的臺步走得很不好看,甚至連請安也不會。還有一次我看了一出以花臉爲主的戲,是架子花的主角。但那位演架子花的演員在臺上的唸白,我百分之六、七十沒有聽懂。我是內行,對這個戲比較熟悉,尚且聽不懂,更何況一般觀衆呢?現在有些人很想自成一派,我覺得有這種抱負,是值得欽佩、鼓勵的,但如果象上面提到的這樣一些演員,基本功都學得不紮實,又怎麼能夠自創一派並得到觀衆的承認呢?

李玉茹:從程派藝術看流派的產生

蓋叫天 

 許多流派藝術家所以能自成一派,還在於他們戲路很寬,文武昆亂不擋,在廣博的基礎上才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派別。就以程硯秋先生來說,他是演青衣的,但他也演了許多刀馬旦和花旦戲。如《穆柯寨》、《槍挑穆天王》、《十三妹》、《貴妃醉酒》以及他自己編演的《花舫緣》、《玉獅墜》、《孔雀屏》等等。我小時候看他演《花舫緣》,穿裙襖,小坎肩,繫腰巾,真是婀娜多姿,非常秀氣而又脫俗。當秋香在畫舫中,看到唐伯虎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她一回眸,似嗔、似羞、似笑,垂頭迅速轉身而下,把一個在大戶人家中得寵的天真無邪的侍女,表現得既含蓄又嫵媚,真是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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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硯秋之《花舫緣》

 又如程先生演的《槍挑穆天王》,一出場就與衆不同。我們演《槍挑穆天王》時着重刻劃穆桂英的豪爽性格,但忽視了她驕傲的一面。我們的出場是打了勝仗後,帶着十分喜悅的心情碎步上場;而程先生的出場,先是一個慢條斯理的亮相,繼而隨着“風入松”緩緩而行,揚着馬鞭,頭略抬高,兩眼左右一瞟,然後抿着嘴,略帶一絲笑容,頭略有一點搖,表現出了穆桂英剛打敗焦贊、孟良,又拴住楊宗保後不可一世的氣概。

 我在童年就看過程先生演這出戏,他這一出場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但直到很晚,我才逐漸理解了他這個出場的妙處。又如穆桂英見楊宗保被綁進門時,一般演出是掏翎子一笑,程先生則在掏翎子看宗保,剛想發笑時,因見木瓜在旁,便一垂眼簾,把嘴一抿,十分微妙地表現出穆桂英既愛宗保,又有所矜持的性格和心理狀態。 

 這裏我想着重談談程硯秋先生的《三堂會審》。程先生常對我說:“蘇三一出場的幾句散板非常重要,‘來在都察院,舉目往上觀……這幾句一定要把觀衆抓住,必須唱下幾個滿堂彩,這樣下面的戲纔好唱。如果這幾句唱得平平塌塌,觀衆不理不睬,後面的戲就難演了。”所以我演這出戏時,對這幾句散板特別注意,效果果然很好。

 由此我才深刻體會到,程先生對我說的這幾句話,是他幾十年舞臺實踐的寶貴總結。《三堂會審》是出唱工戲,全部故事情節,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都是通過蘇三用唱表達出來的。這個戲的規定情景,是都察院三堂會審,蘇三一直跪在大堂上回答問題。按照劇情要求,蘇三從縣城調到省裏複審,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情來受審的;況且這個八府巡按是朝廷命官,旁邊還有部、按大人陪審,而他們提的問題,又是蘇三不能不回答,卻又不好回答的問題。因此,在這樣一個規定情景下,蘇三應是既膽怯,不能不回答問題,但內心又抱着一種冒死申冤的心理。 

 她不能指手劃腳,眉飛色舞,亂用身段,只有通過唱來苦訴自己的經歷和委屈。即使唱到與王金龍如何恩愛時,也應是十分羞澀,而不是笑。爲什麼程先生要我們在一出場時的散板就要抓住觀衆呢?第一,要讓觀衆看到蘇三來到都察院,非常害怕,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情來受審的,第二,蘇三雖是妓女,但她是一個受到社會踐踏的最低層的良家子女。她只有十六歲,天真無邪,很有志氣。在王金龍被趕出院後,她寧死不再接客。對這樣一個特定環境之下的特定少女形象,應該把她高尚的情操揭示出來。程先生《三堂會審》的全部唱腔,都沒有脫離這個規定情景之下的特定人物的思想感情。在唱到“那一日梳妝來照鏡,在樓下來了沈雁林……”的流水板時,愈唱愈緊,尺寸比一般人都快些,把蘇三的滿腹冤屈發泄了出來。而在唱到“慢說不認得王公子,黃沙蓋臉我也認得清”這後兩句時,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真誠感情,滿腹委屈一吐而盡。

李玉茹:從程派藝術看流派的產生

李玉茹之《起解》 

 上面幾個例子,說明程硯秋先生不僅戲路很寬,而且在青衣、花旦、刀馬旦等多種行當中的造詣也極深。正是在這樣廣博精深的基礎上,程先生根據自己的特點,選擇自己最對工的戲,才創立了程派。 

 要創立新的流派,尤其要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勇於革新、創造。有些演員不管人物,不研究程式的生活依據,照搬程式。這種凝固的、毫無生氣的程式化表演,我是很反對的。我看過一出武戲,這位青年斤斗翻得很漂亮,但一起“法兒”(我們京戲的術語)就完全出了戲,更談不到演人物。好的演員都是能駕馭程式並給程式以新的生命,決不受程式的束縛。隨着人類生活的不斷豐富,我們還應該更多地從生活中提煉、創造出新的表演程式,以豐富我們的表演手段。

(《人民戲劇》198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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