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最開始知道龍應臺的時候,我還一度以爲她是個男作家。畢竟我最開始接觸龍應臺的作品,是她的《野草集》和《中國人,你爲什麼不生氣》。而那樣硬扎而又犀利的文風,再加上中性化的名字,實在很難讓我聯想到這個有思想、敢鞭撻,敢發出振聾發聵聲音,敢在荒原上放漫天野火的作家,居然是一個女人。不過再往後,在看《親愛的安德烈》的時候,就覺得龍應臺大抵是因爲人到中年,相較於從前,便更添了一份平淡和從容,所以在和兒子安德烈的相處過程中,除開給予兒子最基本的教育,更多的,則是思考。就像是她在談及孩子讀書學習和尋找未來伴侶時說過的那些話,就始終讓我印象深刻。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孩子,我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爲我要你跟別人比成績,而是因爲,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當你的工作在你心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你需要的伴侶,最好是那能夠和你並肩立在船頭,淺斟低唱兩岸風光,同時更能在驚濤駭浪中緊緊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換句話說,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須應付的驚濤駭浪。”

之所以印象深刻,或許是因爲關於讀書、工作乃至結婚都是自古以來會被大多數媽媽們喋喋不休拿來教育孩子千百遍的話題。可是更多的時候,關於這些問題的探討,大家得出的結論,依然是浮在表面無法深入肌理的。努力讀書是爲了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工作是爲了日後能娶到一個好老婆。可是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們,什麼樣的工作纔是好工作,什麼樣的老婆纔是好老婆?工資高福利好工作穩定就是好工作嗎?長得好看還能幹的老婆就一定是好老婆嗎?世上人有千千萬,彼此之間的性格也是各不相同。憑什麼在面對人生中幾乎是最重要的三個問題的選擇上,大家卻突然如同福至心靈般的全部選擇了一樣的答案?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而距離龍應臺《親愛的安德烈》的出版,再到她的新書《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一封信》,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當然,龍應臺的這本新書依舊延續了之前人生三書的風格,溫暖,治癒。而龍應臺也和之前一樣,年輕樂觀的心態,仍然像一個穿着白球鞋,闊腿褲的年輕女學生一樣,對一切事物仍然保持着她的好奇心,但是我也看到:龍應臺也在慢慢的變老,她開始從母親美君的蒼老思考自己的“初老”,也開始思考生命的來去。

“我們怎麼迎接,怎麼告別?我們何時擁抱,何時鬆手?我們何時憤怒,何時深愛?何時堅定拒絕,何時低頭承受?……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而這放在十年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爲我記得龍應臺在人生三書裏曾經堅持說自己不信宗教,可是在新書《天長地久》裏,龍應臺卻引用了《舊約 傳道書》“凡事都有定期”的章節。而她之所以有這樣的轉變,開始從基督教的角度思考問題,大概是受了母親美君的影響吧!畢竟她的母親美君,是一名資深的基督徒。

當然,龍應臺在自己之前其他的很多作品中也曾提及過她的父母。但是對於我這種看書一向都是不求甚解的粗心讀者而言,在讀龍應臺的這本《天長地久》之前,說實話,其實我對她的母親美君並不算太瞭解。我只知道,和她同齡的其他女孩子相比,龍應臺無疑是幸運的。她出生於臺灣的一個小漁村,卻沒有像村裏其他的女孩子一樣,成長爲一個只會編織漁網、手撬生蠔、綁着頭巾去工廠做工,一分一釐地賺錢養家的漁家婦女。她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德國結婚生子;年輕時得名於臺灣,任教於香港,從政於臺灣,最終卻還是選擇了回到故鄉陪伴母親,重新迴歸作家的身份。而這個能讓龍應臺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能過上幸福穩定體面的生活,能改變命運的機會,是她的母親美君給她的。

於是,便忍不住被龍應臺書中母親那個“木頭書包”的故事給溼了眼。

龍應臺母親應美君,出生在浙江淳安的一戶地主人家。而美君在十歲時,曾倔強地站在父親面前,提出要求,說要和哥哥弟弟一樣,揹着書包上小學。美君十七歲時,再次站在父母面前,要去女子師範學校註冊。父親遊移不定,畢竟家裏銀根喫緊,而一向沉默寡言的母親卻突然說道,讓她去吧。甚至於,美君的母親,還特意請人爲美君做了一個木頭書包。可是後面戰爭來了啊!因爲戰亂,美君被迫和家人分開,從此顛沛流離,塵埃中輾轉千里,最後偏居一島,關山難越,生死契闊……可是不管時局如何混亂,美君的母親無論流浪到哪裏,都帶着這個木頭書包。而時間再一轉,便到了2007年。龍應臺從表哥處得到了這個木頭盒子,一打開,裏面只寫着兩行字:“此箱請客勿要開,應美君自由開啓。”可是那時候的美君,已經患上失智症,她再也看不懂這兩句話背後的思念和憂傷了。

可是即便如此,母親愛孩子的心,卻還是一樣的。甚至於美君母親當年對女兒美君說過的話,在美君成爲母親的數年後,在面對家中經濟窘迫而女兒站在她面前表明自己想要上大學的願望時,她做出了和母親同樣的決定。而在當時那個小漁村,女兒們大多去工廠做工,綁着頭巾,騎着腳踏車,每月掙回一點薪水,換回幾個鐲子,權當日後的嫁妝。但是美君卻說,讓女兒走自己的路吧!於是在母親的支持下,龍應臺抓住了知識這根繩索,從小漁村走向大世界。甚至在之後的數年,成就了作家龍應臺,成就了一支獨立的筆,讓其既可以燒灼如野火,狂放如江海,也可以溫潤如目送。

但即便優秀如龍應臺,也依舊有遺憾。哪怕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經發現,一個女人,一旦做了母親,便會身不由己地嵌在“母親”這一格子裏,最後被忽略,成爲隱形人。所以爲了不變成“隱形人”,龍應臺選擇每年和兒子們外出旅遊。她和孩子們,沿着湄公河從泰北南漂到老撾,也用腳丈量京都的面積,更有跟着世界盃一場一場跑的瘋狂經歷。可是龍應臺解放了自己,卻來不及解放她的母親美君。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終於,美君徹底老了,那個倔強地要上學的美君,那個敢和憲兵隊叫板的勇敢的美君,那個甘願爲了女兒在漁村編漁網挖牡蠣的美君,那個到70歲還紋眉隆鼻趕時髦的美君,隨着時光的流逝消散在了風塵裏。因爲美君得了老年癡呆,只能癱坐在輪椅中,偶爾抬頭,茫然地看向遠處,眼睛裏的虛無,就“像一間屋子,門半開,香菸繚繞,茶水猶溫,但是人已杳然”。

當然,功成名就的龍應臺可以給美君提供優越的物質條件,良好的外傭陪護,以及看似體面的老年生活。但龍應臺也知道,這一切外人看來細緻體貼的孝心,卻已經不再是美君最在乎的了。於是,在這本書裏,我看到龍應臺在提到母親的每一句話裏都是悔恨,每一個字都是遺憾。她在懊悔,當美君還健步如飛的時候,爲什麼自己不曾動念帶美君跟自己單獨旅行?爲什麼自己沒有緊緊牽着母親的手去看世界,因而完全錯過了親密注視美君從初老走向深邃穹蒼的最後一里路。

可是事已至此,還能說什麼呢?畢竟這世間太多的事,從來都是“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我不是不曾後悔,只是人生既苦又短,讓人甚至都來不及停下腳步來擦擦眼淚,便又要匆忙啓程……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