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但江陰八十一日就不同,這是一個城市裏的普通百姓自發的抗爭,在一個退休的典史(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局長)閻應元的指揮下,抱定犧牲的決心與幾十萬清軍作戰,全城九萬多百姓最後僅存50餘人。閏六月初五,他們在巡城時抓到一批想舉火爲號引清軍入城的奸細,經審問後百姓將之一併處決,此後十餘天裏江陰民兵與地方依附清廷的軍隊交戰,儘管組織散漫,但對方也好不到哪去,所以還取得了一些戰績。

1644年,鎮守山海關的原遼東總兵吳三桂打開了大明最後一道大門,崇禎帝自縊於煤山,清軍入關,所到之處,戰火波及,百姓不安。順治二年,豫親王多鐸等統兵南下,連克江淮重鎮,直逼南京,生擒弘光帝,俘獲南明臣僚二百餘人,收降兵馬二十三萬餘人。

清軍雖然一路勢如破竹,但也不乏遭遇較爲激烈的抵抗。而在江陰,清軍迎來了較揚州、嘉定更強的抵抗。而那日江陰的故事要從頭髮說起。

生活在1644年之前的大明男性一般前發齊眉、後發遮頸、攏發包巾,塞外滿族的髮型則不盡相同,與今人常常看到的只剃半個頭不同,剃髮令之初除頭頂留下的銅錢大小的一斑頭髮擰成長辮外餘皆剃光。授漢軍正藍旗巡按浙江的秦世禎在《撫浙疏草》中把這種髮型稱爲“小頂辮髮”,晚明曾任工科給事中的陳燕翼則在《思文大紀》裏直接將之斥爲“金錢鼠尾”,二者間的區別在明末以降的滿漢衝突中被塑造成身份差異,福州遺民所撰《思文大紀》憤怒寫道:“時剃頭令下,閭左無一免者。金錢鼠尾,幾成遍地腥羶”。

81天“頭髮的戰爭”——江陰之變

早在努爾哈赤時期後金政權就在征服遼東後“傳諭歸順人民,先剃頭以待”,至皇太極踐位,他禁止族人用漢名、着漢服,要求保持騎射傳統,髮型自然也必須保持,但不是所有被征服地區的羣衆都能接受這種“洗禮”,一部分人“堅不受命,有剃頭者,羣擊殺之”,這種行爲既源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觀念,也受剃頭後命運的影響——金錢鼠尾者如同被烙上新的印記無法恢復過去的身份,也就不見容於原來的政權和社會秩序,最終不得不受滿族控制。

同理如果有人願意投誠接受統治,只要甘願剃髮,就算與過去身份劃清界限,納了“投名狀”。今人或許很難想象這縷縷髮絲的背後竟是新政權制造規訓、區隔身份、標識屬權的政治意圖。1644年多爾袞揮師入關後也援引舊例,要求“投誠官吏軍民皆着薤發,衣冠悉尊本朝制度”。可中原地區的抵抗比塞外更加劇烈,對統治基礎構成威脅,騎虎難下,不到數月剃髮令一度暫停,順治元年五月二十日,清廷下旨:

“予前因歸順之民無所分別,故令其剃髮以別順逆。今聞甚拂民願,反非予以文教定民心之本心矣。自茲以後,天下臣民照舊束髮,悉從其便”。

可隨着弘光政權的速滅,這種苛令重新煥發生機。當時,在山東淄川有個孫之獬,他曾考中進士,在天啓二年(1622年)的金榜上仍可找到當時的他位列三甲二百一十五名,入翰林院爲官,因投靠閹黨在崇禎朝被革職爲民。滿清入關後允許降臣着前朝衣冠上殿,他想着標新立異竟自行剃髮想躋身滿族大臣行列,不料人家一臉“不知道你是誰”的表情把他趕了出來,他想回到漢班又被漢臣所鄙視,進退失據、左右爲難、兩頭不靠、狼狽不堪,孫之獬一發狠幹脆上疏順治帝“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髮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此時清軍在戰場上大有突破,多爾袞借勢重頒“剃髮令”。

順治二年(1645年)六月十五日他以皇帝名義曉諭禮部:

“今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自今佈告之後,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剃髮。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規避惜發,巧辭爭辯,絕不輕貸”。

順帶一提,孫之獬在順治四年於淄川老家被反清民衆打死。

81天“頭髮的戰爭”——江陰之變

回到剃髮令,此時我們尚能發現此時詔令中如不剃頭雖雲重罪,但還沒到大規模“不留頭”的地步,但事情很快起了變化,我們一般認爲高層的意圖會在逐級向下時被放大,指令傳到常州府,逢迎上意的官員將之提煉、濃縮、升級成那句遺臭史冊的“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且更有甚者將期限限制於三天乃至一天。清軍南下所帶來的軍事征服對於平民百姓來說不過是改朝換代,誰家做皇帝對他們來說不過是給誰交稅的問題,可這剃髮令卻猶如晴天霹靂,直擊每個漢人百姓的心,從驚恐到憤怒,之後迎來的就是“寧爲束髮鬼,不做剃頭人”的怒吼。

府轄各縣基本都參照執行的剃髮令,唯有江陰縣沒有迴音。那時原知縣林之驥不肯屈從滿清掛印離去,一個名喚方亨的進士向清軍獻媚被委任爲知縣,要求百姓剃髮,熟料本地老人們聯名上書要求留髮,更有士人說“頭可斷,發絕不可剃”,方亨命縣衙書吏抄寫常州府的佈告,後者擲筆於地道:

“就死也罷!”

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姓們把方亨投入大獄,請縣中典史陳明遇住持局面,他給民兵分發武器組織各門防務以備清軍到來。閏六月初五,他們在巡城時抓到一批想舉火爲號引清軍入城的奸細,經審問後百姓將之一併處決,此後十餘天裏江陰民兵與地方依附清廷的軍隊交戰,儘管組織散漫,但對方也好不到哪去,所以還取得了一些戰績。

二十一日曾任弘光政權江北四鎮之一的劉良佐率十餘萬軍隊抵達江陰並派先鋒部隊攻打城門,江陰百姓出戰丟下五十餘具屍體後敗回城中,想和正規軍打現在實力還是不行。劉良佐借勢勸降稱:

“南北兩直、川、陝、河南、山東等處地方俱已薤發,惟爾江陰一處故執違國令,何不顧身家性命!”

拿到射入城內的招降信件,陳明遇召集民衆商議。其實百姓的願望很簡單,就是江山鼎革但風俗不改,只要肯讓我們留着頭髮一切都還可以談,但劉良佐卻不敢忤逆主子堅持剃髮,那矛盾只能再次升級。陳明遇給城外回了一封足以傳唱後世的短文,說:

“江陰禮樂之邦,忠義素著······豈意薤發一令,大拂人心。是以鄉城老幼,誓死不從,堅持不二。······爲今之計,當速收兵·······不然,縱百萬臨城,江陰死守之志已決,斷不苟且求生也”。

談不攏只好打,劉良佐指揮攻城“箭如雨注”,百姓們見招拆招“以鍋蓋自蔽,一手接箭,日得三、四百枝。”光靠這些不足以守城還需要有效的組織,爲此陳明遇找到了原任典史的閻應元,明代典史是負責本縣緝捕盜賊並維持治安事務的官吏,此人原是武生,曾率領百姓抵禦劫掠鄉鎮的海盜,頗會用兵,後任京倉大使,在當地是能文能武的人才,按理說此時他已卸任,沒必要躺這渾水,但義之所向,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帶着可靠的家丁,親隨應約入城。

81天“頭髮的戰爭”——江陰之變

七月初十,閻應元分發糧食重組四門守軍,每個城垛派士人守衛每兩小時更換一批,“日夕輪換,安息燒煮”,並收集南明軍隊留下的火器,收弗朗基大炮一千多尊,火藥三百,千餘鳥銃,九千石鉛丸,還制定了防守策略,以木塞門,十人一垛,百人一炮,有了專業的組織整體防禦水平上了一個層次。

城外軍隊也沒閒着,從七月十一日開始攻城,結果被連連磕壞門牙,折損了兩員大將。進攻不順的劉良佐只好再行勸降,閻應元將計就計派一些耆老和敢死隊假裝投降,實則帶着僞裝成銀兩的火藥車進入敵營然後引爆炸藥,轟然一聲後,負責招降的軍官被炸得只剩一個腦袋。劉良佐只好親自出面與閻應元交涉,後者站在城樓怒斥他:

“身爲伯侯,身擁重兵;進不能恢復中原,退不能保障江左,何面目見我江陰忠義士民乎!江陰有降將軍,無降典史!”

談不攏只好再打,劉良佐一邊請來滿族援兵,其中就有後來的瑞重親王博洛和敬謹親王尼堪,還有後來被清廷晉封爲恭順王的孔有德,一邊重又組織攻城。他從江南各地調集了火炮二百餘門向着城中轟鳴不止,一直在城門一線鎮守的閻應元也在炮擊中傷了右臂 “猶左手握搠,格殺數人”。

此時距離江陰反清已過去近六十天,戰局漸漸不利,一方面清廷將之視爲民衆的反抗運動,不願意就剃髮問題做出讓步,所以持續增兵,另一方面城內的糧食、守軍數量都在消耗,而外界又缺乏援軍。眼看彈盡糧絕,人困馬乏,雖然閻應元施巧計或詐降或劫營,都無法阻止整體上的劣勢越來越大。

至八月二十日“城中困疲已極,計無所出,待死而已”。二十一日炮彈轟開了江陰成的東北角,清軍趁着硝煙殺來,江陰人民堅守八十一天後,城池淪陷,閻應元帶人突圍,可哪裏衝得出去,他自殺未果被俘,雖傷痕累累仍不斷咒罵滿洲人至死方休;陳明遇也持刀與敵軍血戰“身負重創,握刀僵立依壁上,不僕。”其全家老小四十三口舉火焚燒自盡;江陰訓導馮厚敦着公服在明倫堂自縊,其妻子親屬投井而死;中書戚勳自焚。史載“八月二十二日,屠城。城內死者九萬七千餘人,城外死者七萬五千餘人。”城中居民男女老少投水、蹈火、自刎、自縊者不計其數,江陰內外,河中遍是屍體,偌大的江陰城最後僅存五十三人,後新任縣丞卞化龍親眼所見街道遍是死屍,人踐屍行。

自八月二十一日江陰陷落,到八月二十九日,江陰連下九日大雨,城內各地,鴉食人心,狗喫人肺,撈得鰻魚,皆爲赤色。

直到順治三年,地方官劉景綽疏浚護城河,猶見白骨堆於河底。江陰雖下,然而清軍也爲此付出了陣亡七萬的慘重代價。後世傳紀對江陰的評價:

“有明之季,士林無羞惡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爲得意;而封疆大帥,無不反戈內向。獨閻、陳二典史乃於一城見義。向使守京口如是,則江南不至拱手獻人矣。”

而帶領江陰民衆在清軍炮火下堅持近三月的閻應元、陳明遇、馮厚敦被後世尊稱爲“江陰抗清三公”。在131年後,乾隆皇帝分別賜予三人“忠烈”、“烈愍”、“節愍”的諡號。

81天“頭髮的戰爭”——江陰之變

回看這場反抗運動,它體現了兩重特質:

其一,從後金時期“頭髮”就被賦予了超越了其本身的政治意涵,圍繞髮型的爭奪,本質上是異族試圖構建新法統的行動,它幾乎不可避免地與本土文化發生衝突,江陰之變以及其他同類事件(如嘉定三屠)都是這種衝突的產物。

其二在古代王朝國家,百姓彷彿是當然的被統治羣體,不被允許有自身訴求,無論是明末的逃難還是清初的留髮,最終都演變成與政權和統治者的對抗。

所以除卻民族因素,江陰之變還有民衆捍衛自身權利,對抗新生政權的政治色彩,也正基於這兩點明清鼎革之際,漢地百姓以看似飛蛾撲火之姿,抵抗新生異族政權的行動,顯得尤爲可歌可泣。正如紀連海老師所說:

“因爲揚州十日是史可法帶領正規軍打的,是一個政權面對另一個政權的鬥爭,雖然也很了不起,但這是你政府的職責;但江陰八十一日就不同,這是一個城市裏的普通百姓自發的抗爭,在一個退休的典史(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局長)閻應元的指揮下,抱定犧牲的決心與幾十萬清軍作戰,全城九萬多百姓最後僅存50餘人。我認爲像江陰八十一日這樣的故事滲透了我們的思想和理念,在當時的情況下,這些人(江陰百姓),纔是民族的脊樑。”

81天“頭髮的戰爭”——江陰之變

而閻應元死前的絕筆也尤其值得我們銘記——“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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