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場裏,觀衆能夠直面社會或者家庭、個人的問題”

德國漢堡塔利亞劇院的《奧德賽》從奧德修斯的葬禮開始,他的兩個互不相識的兒子因此較量起來。這部令人費解的戲劇實際上影射了敘利亞戰爭背景下的難民潮。 (歌德學院(中國)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7月4日《南方週末》)

劇評人瑪格雷特·阿馮策勒第一次來到中國,受邀觀看了崑曲《尋親記》。她聽不懂中文,只能由中國朋友翻譯梗概。說起劇情,她難掩興奮:“一對夫妻生下孩子後,父親可能犯了法,被髮配流放,許多年後回到家庭,中途遭遇磨難,最終是一個好結局。它和《奧德賽》很像。”

由阿馮策勒參與評審的柏林戲劇節創辦於1964年,與法國阿維尼翁戲劇節、英國愛丁堡藝術節並稱爲“世界三大戲劇節”。從2016年起,柏林戲劇節每年都挑選作品來華,今年是德國漢堡塔利亞劇院的《奧德賽》。

這部戲改編自荷馬史詩《奧德賽》。原作講述特洛伊戰爭結束後,英雄奧德修斯輾轉回家的漂泊故事,確實和講秀才家悲歡離合的《尋親記》有相似之處。“演員的手勢到表情都很熟悉,有通融性,一點也不陌生,非常好理解。”阿馮策勒首次接觸中國戲劇就頗爲喫驚。

不過,阿馮策勒同樣“聽不懂”《奧德賽》。這部話劇採用了一種自創的語言,演員即興發揮。故事從奧德修斯的葬禮開始,由於他遲遲沒回家,兩個互不相識的兒子認定他已經去世。一個魔術師,一個說唱歌手,互相競爭較量起來。奧德修斯本人始終沒有出場,遺照高高地懸掛在棺木前,英雄只是符號。

“其實在德國,準確地說,也很少有人真正瞭解這個故事的前因後果。”戲劇構作馬提亞·君特說,“看不到這段歷史也沒有問題,你觀看時仍然有自己的理解,當中包含了很多流行文化要素,不需要知道故事影射什麼,你可以根據他們的演出來自己想象。”

2019年6月下旬,《奧德賽》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演出。和許多引進劇目一樣,這部話劇獲得了兩極化的評價。支持者認爲它對古希臘神話做出後現代解讀,戲謔荒誕;反對者則批評它是無意義的喧鬧。“我認爲這是《奧德賽》來中國一個很重要的意義,我們發現一切都曖昧而不確定。”劇評人安妮說。

它在德國演出時的反響如出一轍。“對我們來說,這纔是好的。不可能衆口一詞地誇讚,也不會有衆口一詞的詆譭,一部劇引發大家不同的討論纔是好現象。”柏林戲劇節總監伊翁娜·比登赫爾策爾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反觀自己,爲自己感到驚奇、震驚,或放聲大笑”

柏林戲劇節有七位評委,每年分頭看戲,再從四百多部德語戲劇中評選出“最值得關注的十部作品”。阿馮策勒連續四年擔任評審,她認爲評選過程充滿分歧,“很難有大家意見統一的時候”。

爲此,評委們在一年中需要多次碰面討論。爲保證中立,評委均爲戲劇評論人,這在戲劇節領域頗爲罕見。因爲,“劇評人不會爲一次製作、一場戲而付出,只有他們能做到獨立性”。

“導演在製作過程中真有一定風險,他敢於挑戰新的、難度較大的東西,而不是用容易的方式創作,保證自己的作品不受爭議。”阿馮策勒認爲爭議恰恰說明了作品的質量,“大家要敢於創新,敢於做以前沒人做過的東西,敢於設立新的風向標。”

在阿馮策勒看來,口碑兩極化與當代的信息傳播方式也有關係。一部戲上演,過去通常會在傳統媒體上看到劇評人的專業評論,讀者數量有限;如今人們活躍在互聯網上,常常互相評論甚至攻擊。“這些評論對劇作家來說是有用的,他可以看到不同的聲音,豐富了大家的看法。”

德國一直鼓勵實驗戲劇發展。伊翁娜·比登赫爾策爾認爲,德國戲劇傳統上不追求商業化,大大小小的劇院都在嘗試先鋒實驗戲劇,政府資助自然向其偏移。2012年,她成爲了柏林戲劇節的負責人。

“在德國,國家不支持商業戲劇,而是支持實驗性戲劇,這在世界上是罕見的。”柏林藝術節總監托馬斯·奧伯倫德曾說,“雖然商業市場規模很大,觀衆也多,但國家還是希望支持建立一個櫥窗,使整個社會可以在其中反觀自己,爲自己感到驚奇、震驚,或放聲大笑。戲劇在德語國家有着自我教育的特殊功能,這與同時進行的商業戲劇演出並沒有關係。那些屬於娛樂,而並不體現文化身份。”

劇院到底是什麼

起初,評委們沒有注意到《奧德賽》的現實隱喻:兩個沒有父親的年輕人,人生沒有得到引領,影射了敘利亞戰爭背景下的難民潮。很多孩子失去父親、被迫移民,造成更多的競爭與衝突。

近年,德語戲劇界常常討論:劇院到底是什麼?在社會和政治生活當中,劇院應當扮演什麼角色?例如2019年的“最值得關注的十部作品”之一《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與現場觀衆對話,討論原東德地區的新納粹、右翼政黨等問題。

“戲劇一直存在這樣的使命,反映社會現實和政治衝突矛盾,甚至有時候哪怕反映一個家庭或者個人的問題,也是和社會相連的。”阿馮策勒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在劇場裏,觀衆能夠直面社會或者家庭、個人的問題。在現場看戲,不是爲了娛樂性。”

在阿馮策勒看來,歐洲移民潮使“原來習以爲常的很多事情都陷入了質疑,大家以前習以爲常的事情沒辦法再繼續”。這種現象越來越多地反映在舞臺上,例如慕尼黑室內劇院的《適度富裕》,用多元族羣的演員代替原版的白人演員,顛覆經典劇作,反映當下的移民問題。“我們整個演出的構成更加多元,這是2018年我看到的新變化。”她說。

柏林戲劇節的規則也相應調整:從2020年起,至少兩年,入選作品保證一半是女性導演的劇作。總監比登赫爾策爾介紹,56年以來,柏林戲劇節選出的三百多位導演中只有27位女性,“數據說明了一切”。她認爲,問題在於整個結構對女導演不利。

阿馮策勒舉例,維也納重演霍夫曼斯塔爾的作品《耶德曼》時,她曾期待年輕的女劇作家們能參與其中,改寫這部以男性爲主要角色的劇作。但很多劇院的院長並不相信女劇作家能夠做到,“對女性導演的信任可能沒有那麼強”。

“幾十年來歐洲的歷史都是這樣,大家不停地討論女性在哪裏、女性導演的作品在哪裏,這種意識早已有之,但是市場運行的時候,自然會有很多男性導演出來。”阿馮策勒認爲新規定更多是一種信號,“官方正式宣佈女性導演的劇目跟男性導演的同樣重要,它會逐漸影響我們戲劇創作的實踐。我們也希望,這個想法有一天變得自然而然。”

南方週末記者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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