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死得可惜而又憋屈的南宋大內高手石彥明

金庸先生的《射鵰英雄傳》中第二十三回《大鬧禁宮》中郭靖、黃蓉與洪七公、周伯通偶然來到了郭靖的老家臨安牛家村（最初他們並不知道這是牛家村），在村中一個破敗廢棄的酒店裏，他們發現了一個密室，密室中的場景是這樣的：

地上整整齊齊的擺着一副死人骸骨，仰天躺着，衣褲都已腐朽。東邊室角里又有一副骸骨，卻是伏在一隻大鐵箱上，一柄長長的尖刀穿過骸骨的肋骨之間，插在鐵箱蓋上。

漫畫畫出了大致情況，但是細節不準確，因爲根據郭靖觀察：這兩人衣服肌肉爛得乾乾淨淨，少說也有十年啦。

金牌顯示出大內高手的身份：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御器械石彥明

後來大家根據其他信息搞清楚了狀況，原來第一個骸骨就是黃藥師的大弟子曲靈風的屍身，曲靈風因故被黃藥師打斷雙腿趕出桃花島，化名曲三在臨安牛家村開了一個小酒店做掩護，經常去南宋皇宮盜寶，希望以後有機會將寶物獻給師尊能夠重歸門牆；而第二個骸骨有正中鑲着一塊拇指大的瑪瑙的黃金牌子爲證，正是追蹤曲靈風而至的『欽賜武功大夫忠州防禦使帶御器械石彥明』。

黃蓉相對而言有一些關於南宋官職的常識，所以看到牌子的第一句話就是：

這牌子倘若是這死鬼的，他官職倒不小啊。

自從黃蓉給定了性，郭靖、洪七公稱呼石彥明都使用大官這個詞、

石彥明確確實實是一個大官。

談古論金不妨與大家掰開揉碎分析一下石彥明的官職——

武功大夫是宋朝武官的階官，所謂階官就是表示官員品級的稱號，區別於職事官而言。宋徽宗政和年間，朝廷定武臣官階共五十三階，其中第二十七階就是武功大夫，是用來替代舊官皇城使，南宋高宗紹興年間改定了武階官的次序，將武功大夫提升爲十五階，地位比北宋要高很多。

忠州防禦使是寄祿官，忠州就是今天重慶市忠縣，不過因爲防禦使是寄祿官，也就是說石彥明的其俸祿是按照防禦使來定的，但是並不駐在忠州，也就是說，石彥明按照這個官名享受待遇，但是其沒有職掌、沒有實際職事，同時忠州防禦使也沒有定員，就是也可以有幾個這個職務，無非是大家都可以拿忠州防禦使的薪酬福利，並不真正在忠州當這個官。

帶御器械纔是職事官，也就是石彥明的本職，名號源自北宋初年特許近侍可以在宮內帶劍佩弓入內殿，這從官職的本意看實際就是俗稱的御前帶刀侍衛（當然宋朝實際不這麼叫），可見石彥明是實打實的大內高手。

展昭這個文藝形象如果按照宋朝的官制其職位應該就是帶御器械。

在金庸先生武俠世界的設定中，體制內的官方高手當然也不少，比如《倚天屠龍記》中的趙敏麾下成員，《書劍恩仇錄》中的白振、張召重，《雪山飛狐》中的海蘭弼，《射鵰英雄傳》中間接提及的《九陰真經》作者黃裳，《笑傲江湖》中間接提及的《葵花寶典》作者前朝太監（黃裳與前朝太監有一定的特殊性，此處暫且不展開），然而總體來說，江湖武林高手基本都有着自身獨立的體系，並且在這個獨立的體系中生活生存與發展，在國家民族遇到危難的時候俠之大者可能會對官方進行襄助，但真正有身份的江湖武林高手是不屑於歸入朝廷官方體系受體制管束的——比如段延慶慕容復參與西夏一品堂，實際上赫連鐵樹只能名義上羈縻而已，他們也各有自己的心思盤算；而完顏洪烈想要延攬西毒歐陽鋒，歐陽鋒的心中臺詞是：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我且答應助他取書，要是瞧得好了，難道老毒物不會據爲己有？

相比之下，我們不難發現石彥明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一方面，與金庸先生武俠小說中其他的許多在江湖創出名堂之後被廟堂招攬的武林高手不同，石彥明很大可能就是一個按部就班走仕途出身的武官；另一方面，與金庸先生武俠小說中官府背景高手基本上沒什麼存在感不同，石彥明雖然也只是一個醬油配角，但是在很多方面表現出了傑出的武功與素質。

黃藥師最終看到了曲靈風爲他盜取的寶物與給師尊的信函。

首先是石彥明極高的武功。

黃蓉郭靖剛進入密室，就對現場做出了判斷：

黃蓉舉起松柴，讓郭靖瞧清楚了兩具骨骼，問道：「你瞧這兩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着伏在鐵箱上的骸骨道：「這人好像是要去開啓鐵箱，卻被人從背後偷襲，一刀刺死。地下這人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看來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黃蓉道：「我也這麼想。」

洪七公對現場的判斷更考慮了時間線：

看來那姓石的大官打死了你曲師哥，豈知你曲師哥尚未氣絕，扔刀子截死了他。

前面我們提到過曲靈風是黃藥師的大弟子，他也是黃藥師門下武功最高的一個，用黃藥師的話來說：

我門下諸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

『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是黃藥師自高本門身價，不足爲據，曲靈風就是雙腿健全，也談不上能夠以一敵百，但是曲靈風雙腿斷了，肯定影響到他武功的發揮，問題在於，不管曲靈風的武功是否收到雙腿殘疾的影響，是否『遭宮中侍衛圍攻』、『劇鬥之後身受重傷』（根據曲靈風寫給黃藥師的遺稟中的內容及遺稟沒有寫完的情形），被石彥明打得『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都反映出石彥明的武功非常了得。

全真七子中的譚處端被歐陽鋒偷襲震死，與雙腿殘疾受傷的曲靈風被石彥明正面震死差相彷彿，說明石掌力極高。

根據金庸先生的小說，這有可以參考比較的地方：同在《射鵰英雄傳》中，西毒歐陽鋒將全真七子中的譚處端的『前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西毒的蛤蟆功煞是了得，又是出於偷襲，才能將譚處端打到如此地步，而曲靈風比譚處端武功只高不低——當然前面提到他受傷了，石彥明能夠在正面對抗中用掌力將曲靈風震得『胸口兩排肋骨齊齊折斷』，其武功之高可以想見。

喬峯的養父母喬三槐夫婦的死狀是『胸口脅骨根根斷絕』，喬峯據此判斷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

另一方面，在《天龍八部》中，本人精通降龍十八掌的喬峯察覺自己的養父母喬三槐夫婦『胸口脅骨根根斷絕』，判斷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喬三槐夫婦並無武功，這從某種意義上說明無論被震死者武功如何，單純從骨骼物理傷害的程度，都能反映出施展武功者的掌力是『極厲害的掌力』

其次是石彥明的偵查水平。

曲靈風到皇宮盜寶的成果用黃蓉的視角概括起來說：

件件是貴重之極的珍寶，她（指黃蓉）爹爹收藏雖富，卻也有所不及。爹爹積儲一生，所得古物書畫雖多，珍品恐怕還不及此箱中十一，曲師哥怎麼有如此本領，得到這許多異寶珍品？

黃蓉給黃藥師看了曲靈風的收藏和遺書。

《送子天王圖》（又名《釋迦降生圖》）是唐代吳道子根據佛典《瑞應本起經》創作紙本墨筆畫。

《牧馬圖》是唐代畫家韓幹創作的一幅絹本淡設色畫作。

其中包括但不限於玉帶環、犀皮盒、瑪瑙杯、翡翠盤、龍文鼎、商彝、周盤、周敦、周舉罍等，還有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韓幹的《牧馬圖》、南唐李後主的《林泉渡水人物》、宋徽宗趙佶的書法和丹青，畫院待詔梁楷的潑墨減筆人物，等等。

曲靈風曾經在頃刻之間連斃三名追蹤而至的宮中帶刀侍衛。

從南宋官方的角度，這可以算得上是大案要案，《射鵰英雄傳》開始時候，曲靈風曾經於慶元五年（1199）農曆八月時分頃刻之間連斃三名追蹤而至的宮中帶刀侍衛，案子也從盜竊轉化爲殺官拒捕，但是曲靈風在臨安郊區隱居，形成了燈下黑的局面，而追蹤者也被殺死之後埋屍滅跡，可以說留下的案件線索是很少的，而當年冬天剛開始的時候，郭嘯天楊鐵心二人已經無法在小酒店找到曲三，也就是石彥明已經藝高膽大、孤身一人追蹤到曲靈風。

由此可見，黃蓉稱石彥明是所謂『飯桶將官』（一個是我師哥，他決不能害我；另一個是飯桶將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嚇唬不了人），與黃藥師一樣只是逞口舌之利，真實的石彥明不但不是飯桶，而且精明強幹，堪稱南宋寧宗時期的展昭。

正是因爲石彥明武功非常高同時全身心關注案件偵查，所以沒想到被自己震到瀕死狀態的曲靈風臨終還能用刀作爲暗器殺他——估計石彥明從來都是將對手一擊即死，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因此忙於追尋贓物，未防備背後的殺招。

石彥明與曲靈風同歸於盡，這件事發生的時間極大可能是在慶元五年（1199）的農曆十月時候，6年後的開禧元年（1205），在《射鵰英雄傳》開篇就被說書人張十五與郭嘯天楊鐵心等譏嘲的宰相韓侂冑發動開禧北伐，雖然因爲準備不充分，結果事與願違，但是說起來，石彥明這樣的南宋朝廷中的武功高手，不死於北伐，而死於追查皇室藏寶，實在是很可惜很憋屈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