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阿普蘭這個小掩體每週一次的玻璃天棚清理工作一直持續到傍晚。這一制度是從去年掩體秩序初定之時開始實施的。那時候,很多人還沒有認識到秩序的穩固對於這個小鎮意味着什麼,還好良牧昆抓住了機會鞏固和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診所,這纔能有現在生活的絲許愜意。晚霞中,孟生和良牧昆正坐在屋檐下的木階,看着夕陽的輝光從高空的玻璃天棚照射進來,溫暖而友好地撒在自己身上,舒緩了診所工作一整天的辛勞。

在診所工作的這段時間,良牧昆發現孟生經常會在不忙的時候獨自發呆,眼神茫然,但卻又不失堅定,如同這凍土世界中存活着的特殊之類。

“看看這陽光,多美。”

“是啊,很美,像全身被擁抱的感覺。”

“好吧,那我不理解你怎麼會做出前天輕生的那種荒唐事。”

良牧昆在交流中把問題悄悄傳遞向孟生,畢竟對這個男人他還需要有更多瞭解,也再故意打斷他的又一次發呆。

“這沒什麼不可理解的,就像我們大多數人還搞不懂宇宙是怎麼回事。”

“別說宇宙,我發現有時候搞懂自己都很困難。”

“好吧,看來你是想我給你一個漂亮的解釋。這麼和你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生命尊嚴的一個標尺,當然,這個標尺可以隨着環境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例如當生存環境越來越惡劣,這個標尺也可能會不斷放低。你懂了嗎?”

“生命尊嚴的標尺?嗯,這個概念我第一次聽到,很有意思,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你繼續。”

“就像在這種環境和制度下,在這座地下城市裏和我一樣苟延殘喘的大多數人走不出去,也沒得選擇。而即便再努力、再拼命掙扎,這樣的世界我也很難喫上飽飯。對於這個世界,毫無疑問,我就是多餘的,或者說和我的靈魂不太匹配,所以我做出了心底的選擇。”

“可你必須要認識到,這是錯的,只有活下去纔有希望,纔有變好的可能。”

“但當我的生命尊嚴是受到極大的虐待和挑戰時,就像你那天在垃圾堆旁見到我的時候一樣,我認爲我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且無人可以定我的罪,神也不行。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還要感謝你救了我,謝謝,起碼我可以在這裏享受這片陽光。”

從孟生的言語中能感覺到他對自己觀點的堅持,但語氣平和理性,絲毫沒有那天的衝動之情。但從孟生的感謝話語中來看,他也確實是位不算活糊塗的人。

“一切都會慢慢變好,雖然這個時代讓人絕望,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可以做些什麼,就像那天棚上的玻璃,會越來越明亮的。”

“對了,該我反問你了,你爲什麼要救我?補充一下,我的思維很跳躍,你要適應。”

“可能是因爲我那天又送走了一個孩子,一個還沒來得及看到這個世界的孩子,也是從我手裏送走的第六十四個孩子,所以,我心裏很不好受。”

“送,送走?”

“是的,用鍼灸流產術幫助不想讓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

“這世界有什麼好看的,寒冷,醜惡,不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可能也是對的,還有什麼會比現在更糟……”

孟生反問着,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兩天之前躺在那個昏暗骯髒的角落確實要比現在糟糕十倍,於是他嚥下去了自己的話,轉過頭,靜靜看着天光。

良看懂了孟生的想法,對他安慰地笑了笑。雖然他不知道孟生之前的生活經歷是什麼樣的,但許多經歷就如同束縛將他的生命纏繞着,即便現在有所鬆綁,但依舊束縛。

“你知道嗎,我對現在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滿,我希望一切能好好存在下去,只是不要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孟生聽到這裏轉過頭問:“還有,今天我發現你的醫術很好,價格卻很低,爲什麼?”

“富人需要看病,窮人更需要,這種日子可不是發財的時候。再說,我又不是看每種病都便宜,而且我也需要有個助手把一些東西傳下去。說到中醫,中國人學起來自然會方便一些,也能幫上我的忙。”

“來吧,那我問個庸俗的。你爲什麼不找一個女人來實現這些?這樣你也不會寂寞,你懂的。”

“是這樣,從概率上來看,男人中出好中醫的概率確實要更高些,這點和廚師很像。還是那句話,可能是老天爺讓我選中了你,去對着老天爺叩頭感恩去吧,別跪我,你就當我替天行道。”

說完這些,良牧昆回到了屋內,留下了孟生坐在那裏是思索也不是,笑也不是。

這晚,良牧昆做了一個夢,無比真實的夢,或者說是一個曾經發生過的事實。

“血液,我要讓這裏的血液獻祭冰霜,每滴。”

良牧昆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嘶吼。

“爸爸,爸爸,你在哪?”

阿普蘭地下掩體中一個陰暗的棚屋裏,一個小女孩虛弱呼喊着。她醒了過來,喊着自己的父親,因爲父親是她生命中的全部,當然,她也是裏赫特生命的全部。

“我在,寶貝我在。”

裏赫特從門外跑了回來,他剛剛坐在居住的破爛板房外面,看着遠處的天光,也幻想着自己能看得見天,幻想着自己和女兒能永遠生活在幸福的世界。

“爸爸你去哪兒了?我害怕,你不要離開。”

“我就在外面,一直都在你的身邊,別怕。”

“爸爸,我剛纔做夢,夢見自己在空中飛,還能看見你。”

“那不是夢,阿麗薩,你是小天使,你會飛。”

阿麗薩微笑地點點頭。男人爲掀開女兒背後的衣服爲她檢查後背,後背上密密麻麻長了許多嚴重營養不良引發的紅疹,襯托着枯柴般的後脊骨格外明顯。每一顆紅疹都深深戳痛着男人的五臟六腑,淚水再次從面龐滾落。

“再堅持堅持,晚上就有喫的了。”

“爸爸,我,不餓……爲我的下面有些疼。”

淚水再次殘忍地打溼了裏赫特眼眶,然後落在女兒的面龐,內心巨大的痛苦讓父親無言以對。

阿麗薩又慢慢虛弱地昏睡過去了。昏睡之時她虛弱的身體也似乎能感受到絲絲顛簸。不知多久,她嘴邊有了明顯的感覺,是味覺,是熟悉的味道,那是父親鮮血的味道。

裏赫特咬破自己的無名指,給她餵食了自己的鮮血,弱光之下露出其它手指上滿滿的傷,待阿麗薩再昏昏入睡,裏赫特親吻了阿麗薩的額頭然後將她放下暗暗跑向了不遠處的一片馬鈴薯田。田地上方的燈光很弱,但是地下滲出金色的幽光,那光模擬着日光的溫暖,如同希望,更似絕望。

沒有辦法,一切都是沒有辦法。爲了照顧女兒,裏赫特時時把阿麗薩帶在身邊,寸步不離,甚至失去了工作的機會,只因爲在幾個月之前,她曾在爸爸不在的時候被人骯髒的侵犯,那夜,裏赫特揹着藏着刀走了整整一晚。從那不久之後,本就營養不良十分嚴重的阿麗薩身體狀況就日益糟糕。一個月前,家裏更是斷了糧食,連最卑微的討要都討要不來。沒有辦法,這樣的人間悲劇在這座地下小城中不算常見,但並不稀奇,而面對着自然不可抗拒之力所帶來的悲劇時代,人們開始變得讓自己對一切悲哀麻木。面對赫伯特父女的類似情況,他們學會了用心的藉口來慰藉自己的良心——“孩子,走吧,去幸福的世界,離開這個世界總歸是好的。可是心裏的另一面卻駐紮着魔鬼,等候着爲自己的生存侵蝕他人的利益。”

這樣的環境下,裏赫特覺得自己別無選擇,上天連給他活下去的餘地都沒有。沒有辦法,他決定了,決定爲了女兒去往天地偷糧食。但如果可以的話,他多麼想在自己偷盜之前摳瞎老天爺的雙眼。

晚上,裏赫特躲在田地的一個角落,因爲根據他的發現,每當兩層田地在交換上下空間進行交替光照的時候,田地的看守人員也會爲了安全和輪崗按時或提前退出田地,這時候正好有一個視野盲角可以悄悄潛伏進去。裏赫特的觀察非常準確,十三年前入伍時的所學讓他的這次偷盜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他再次爲女兒咬破手指,狠狠擠出血液讓女兒支撐下去,然後把女兒放在田地不遠處的一個角落,就來到田地旁邊等候時機。

不多久後,田地受光輪換機制即將開啓,田地中的守衛撤了出去。裏赫特正好趁着前面巡邏員視線的盲點悄悄潛入了田地。

他埋伏在一處無光的角落,準備趁着田地輪換時的響聲進行採摘。他看着,看着茂密生長的綠色土豆莖葉,綠色,是嬌豔的綠色。是的,那是生的希望,那是女兒活下去的依靠,他甚至已經看到,看到女兒快樂的長大,看到女兒圍繞在自己身旁快樂的奔跑,多年後成長爲美麗善良的姑娘。

裏赫特幻想着,奢望着,並偷偷禱告,禱告自己能夠成功。

而這時,一個身影在自己前方五十米左右的視野模糊的出現,馬上讓他心中產生了巨大的警覺,他不敢吭聲,生怕引起這人的警覺。這人的身影在逐漸向自己靠近,當靠近到四十米之內裏赫特看清那身影時崩潰了,那是阿麗薩,是自己的女兒阿麗薩,她在本能地尋找父親,嘴裏還在弱弱地呼喚着父親。一切潛伏、一切隱藏、一切幻想,此時都如夢幻泡影。他大喊着女兒的名字起身向女兒的方向跑去。可就在此時此刻,地動了,良田上下層輪替受光機制的啓動和擺震讓裏赫特的奔跑遭受了一個巨大的踉蹌,更何況站在田地邊緣身體虛弱的阿麗薩。她摔倒在地,並隨着身下的碎土和大地的擺動滑落下去。

“阿麗薩!不!阿麗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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