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返樸

撰文 | 曹則賢 (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

拙作四卷本《物理學咬文嚼字》自卷一出版後,許多人將它稱爲科普作品。其後出版的《一念非凡》《量子力學少年版》《相對論少年版》《驚豔一擊》,估計也難逃這樣的鴻運。鄙人蔘與了幾天央視節目《加油向未來》的製作,也被當作是科普事業,並因此獲得了兩個不用花一毛錢去跑的獎。其實,這些遠不足以是。我的學習筆記式的作品在這塊土地上都能夠被抬舉爲科普,這無疑是我本人和這塊土地的悲哀。真正的科普是大家纔有資格和能力從事的,這一點,只要稍微動點腦子就能想明白。科普作品講究的是舉重若輕、深入淺出,然而人啊,那得曾經深入過才能作淺出的瀟灑,有本事舉重纔敢玩若輕的倜儻。我心目中的科普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是這樣的:

(1) 伽莫夫(George Gamow,1904-1968),這位博學的俄國科學家解釋了α衰變,研究過恆星的行成,以及恆星內部核素的合成等。他的被稱爲科普的作品,比如 The birth and death of the SunOne two three… infinity 以及 Mr。 Tompkins 系列,給無數非科學家普及了深刻的知識,也給了很多職業科學家以靈感。他寫下來的許多猜測性的東西后來被物理學所證實。

(2)溫伯格(Steven Weinberg,1933-),1979年度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他的 The first three minutes 是一本知名度很高的關於宇宙起源的好書。不幸的是,這本書被有些人當成了黃書。他的另一本被當作科普書籍的著作 Facing Up: Science and Its Cultural Adversaries 會讓有些文化人勃然而怒。

(3) 維爾切克(Frank Wilczek,1951-),2004年度的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他在美國物理學會雜誌 Physics Today  的專欄 “Reference frame” 上寫了很多文章。讀懂那些文章一直是我的願望或曰理想。他的科普著作 The lightness of being: Mass, Ether, and the Unification of forces 和 A beautiful question: finding Nature’s deep design 尤爲令人印象深刻。

(4) 彭羅斯(Roger Penrose,1931-),不世出的頂級數學家、物理學家和哲學家,一個顯然不是什麼諾貝爾獎得主可比擬的人物。大爆炸理論是他和合作者早期的工作,在他的成就中所佔比重不大。2011年諾貝爾化學獎的獲獎工作爲準晶,是Penrose 1970年代在鋪排花樣的研究(Penrose Tiling)爲接受存在5次、10次轉動對稱的排列方式奠定了數學和心理基礎。他的那些被當作科普的著作,如The Emperor’s new mind,Shadows of the mind 等等,是科學的,也是哲學的。這些書在德國大學圖書館裏也是會被偷走的。此外,The road to reality 一書也有人說是科普,雖然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讀得懂,看樣子是被當成庸俗的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了。可悲的是,雖然 A brief history of time 還真是本科普書,可在中國這本書連名字都沒翻譯對。特別要強調的是,Penrose的書我相信是他自己寫的,這一點可真不容易。

(5)Ian Steward (1945-),數學家。他的科普名著有 Why Beauty Is Truth: The History of SymmetryFearful Symmetry: Is God a Geometer?  等等。人家那文筆之優雅流暢,我看不懂內容也願意把這些書讀完 (我有個想法。是否可以將“儘管內容看不懂,但人們還是願意把它讀完”當作是好書的判據之一?)。

當然了,真論起科普書,還要數近代物理奠基人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1642)的那些著作。他的《關於兩種主要世界體系的對話》《論運動》《關於兩種新科學的討論與數學證明》等等,都是爲了普及(popularize)他那個時代的天文學、力學和數學知識才撰寫的,並且確實起到了popularize 這些知識的功能。某種意義上來說,倘若人們會讀拉丁語,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也不妨當作科普看。

如果讀一讀這些科普書,人們或許會如鄙人一樣得到如下結論:科普,首先應該是“科” 的。一本書,首先要能影響到專業的科學家,其次要能影響幾代人,纔算得上是“科” 的。研究做得很好了,見識廣了,理解深了,纔可以動寫科普書的念頭。此外,要有好文筆,才能開始寫科普。這方面的例子有著名生物化學家傑拉希(Carl Djerassi,1923-2015),一位諾獎得主量級卻沒有獲獎的人物,轉而寫小說。老先生文筆比專業作家似乎還強,其第一部小說 Cantor‘s dilemma(中譯本爲《諾貝爾獎的囚徒》)一炮走紅,輕鬆上了暢銷書榜首。

別人我不清楚,我自己幾斤幾兩我卻是知道的。我知道我還遠不夠“科”,所以從未動過“科普”的念頭。這些年我所寫的東西,更多的是讀書時的筆記,或者可當作對自己的督促。套用一句流行的話,“哥寫的不是科普,哥寫的是自己的困惑”。至於市面上的所謂科普,有時讓人們更多地看到的是對科學的誤解,是一些或真或假的科學家的胡鬧、甚至傲慢,當然還有貪婪。就讀者而言,說好了愛科學的,卻總想着省力走捷徑三分鐘弄懂量子力學一分鐘通曉相對論,就有點雞賊得過頭了。一切指望通過科普作品完成科學教育的人,都十有八九是僞科學愛好者。

我們的國家熱切地期待着自己的國際水準的科普作家和科普作品,心情可以理解,但這要等到有國際水準的真科學家出現以後纔有可能。江南七怪教郭靖的是(武功)科普,風清揚啓蒙令狐沖的也是科普,但後者纔算是合格的科普。充滿道聽途說而非真知灼見的贗科普著作或者譯作,對於渴望知識而又無力分辨的人們無疑是有害的。這一點,許多人可能都注意到了。也許這關於科普是非不明、好賴不分的局面,要等到科學的曙光照耀這塊大地後才能得到改善吧。

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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