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後,經過日朝雙方的一系列“深入交換意見”,日方答應了將“方物”云云刪去,將開頭的稱呼改爲“日本國關白奉書朝鮮國王殿下”[10],朝鮮使臣纔算勉強滿意。韓國電視劇《懲毖錄》中,朝鮮使臣看到日本國書後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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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直江信綱

《儀禮》和《禮記》等文獻表明,中國古代已經發展出了一整套禮儀制度,通過這種“有隆殺”的禮儀展現等級和身份。這樣的一套禮儀制度,不僅在中國內部的列國交往中屢次發揮着作用,還通過中華文化的傳播,讓耳濡目染的東亞各國都在交往中選擇通過維護邦交的禮儀來維護國家的尊嚴和地位。即便是在東亞各國主體意識日益強烈的明清時期,中國文化在東亞依然作爲“文明”的代言,處處影響着兩國邦交中的禮儀制度。“中國之於東亞,尤其是日本、朝鮮、越南,是個巨大的背景,深深嵌在東亞諸國的政治、文化和歷史中。”[1]

1643年日光山拜禮之爭

日光山坐落於下野國(今天的栃木縣),山上有江戶幕府初代將軍德川家康的神社——東照社(即今天的日光東照宮)。1643年,應日本的邀請,朝鮮派出通信使團,以慶賀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生子(即德川家綱)爲名,前往日本。

在使團出發之前,朝鮮君臣對禮儀問題很是傷腦筋——如果德川家綱“接見”朝鮮使臣,該行何禮?副使趙綗認爲不應該拜,他覺得自己身爲一國使臣,向一個兩歲孩子下拜,“爲非禮之禮”,是“辱命”的行爲;即使日本人強迫他下拜,他也會“據理拒之”。而仁祖則擔心影響日朝關係,即使是“受侮固已多矣”,一旦家綱出現,也要行再拜之禮。仁祖還找到了自己的依據:“中國之人雖在平交,亦有再拜之禮。”[2]

使團到達日本後,日方果然以此相問,朝鮮使臣據理力爭,堅決不拜。由於禮節上難以調和(三歲孩子和“日本國王”之子之間非常矛盾),最終日方做出讓步,決定家綱不見朝鮮使臣。

朝鮮使團還有一項任務,就是向東照社敬香,祭拜德川家康。一年前朝鮮就已經同意,以德川家康消滅了壬辰戰爭罪魁豐臣秀吉、統一日本實現兩國和平爲由,向東照社奉送仁祖的親筆、大臣的詩文和銅鐘等。日方自然將其看作是朝鮮人“拜謁”,而朝鮮爲了挽回顏面,自稱“賜祭”。[3](這樣的例子在中國歷史上也有,宋對遼加歲幣,宋史用“納”,遼史用“貢”,堪稱微言大義)所以,朝鮮使臣在祭拜時使用什麼禮儀的問題上非常小心,唯恐被當成是來稱臣納貢的。

不在場的在場者——東亞邦交中的明式禮儀

江戶時代描繪日光東照宮的繪畫,圖源日光東照宮網站

這問題按理說沒有明朝什麼關係,但是所討論的內容卻句句不離明式禮儀。洪武四年(1371),明太祖定官民拜禮,其中規定臣民見太子、親王四拜,見尊長、老師四拜,奴婢見主人四拜。官員之間相見再拜,下對上或平級用頓首(頭觸地而後起);上對下用空首(手先交疊至地,頭觸手而後起)[4]。日方認爲,朝鮮與日本同爲外國,朝鮮大臣見日本“國王”(雖然是去世的)應援引臣民見親王例,四拜;而朝方認爲,家康生前,朝鮮使臣從來都是行再拜禮而非四拜禮,死後貿然改禮,似有有始無終之嫌。[5]雙方的交涉極其不順利,日方甚至提出威脅。最終,雙方達成共識,在使臣祭祀前後分別再拜一次。從日方看來,這加起來是四拜;從朝方看來,兩次再拜依然是再拜。

三封國書與一次禮儀之爭

關於兩國間交往的書信禮儀,東亞國家大多數時候也遵循的是明式禮儀。明太祖曾在洪武三年(1370)制定書儀(明太祖立規制確實事無鉅細),致書於尊者稱“端肅奉書”,回信於尊者稱“端肅奉復”;地位平等者稱“奉書”、“奉復”;尊者對卑者,則用“書寄”、“書答”。[6]雖然明代人的私信當中,使用“再拜”、“百拜”等泛稱或者乾脆不用這些客套話的現象依舊不少,但是在國交中,一字一句都不能含糊,其他國家自然對於明朝的這一套循規蹈矩。

不在場的在場者——東亞邦交中的明式禮儀

上海博物館藏李應禎致吳寬札(部分),可見開頭“奉書”字樣,圖源界面新聞

比如琉球國在1428年寄給舊港的國書中,就使用了規格較高的“端肅奉書”。因爲該國書的名義是擔當琉球國外交工作的“琉球國王相”懷機寄給舊港國王的,自然要符合“致書於尊者”的禮儀。國書節選如下:

琉球國王相懷機端肅奉書

舊港國管事官閣下:

自永樂十九年間準日本國九州島官源道鎮送到舊港施主烈智孫差來那弗答,鄧子昌等二十餘名到國,告乞遞送回國。准此,緣無能諸火長,思以遠人難以久留,未敢擅便。陳啓國王,敬蒙即便差令正使闍那結制等,駕駛海船一隻,已到暹羅國。仍行乞爲轉送……

宣德三年(1428年)拾月初五日奉書[7]

此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 “舊港國”一詞平抬(另起一行)也是符合中國書信規範的。相比之下,舊港的回信則隨意一些,使用的詞彙是“三佛齊國寶林邦愚婦俾那智施氏大娘仔(子)百拜上書琉球國王相酋侯臺前”,也沒有平出。

琉球國都能如是,作爲“小中華”的朝鮮自然謹守禮節。在1590年,朝鮮派出使臣慶賀豐臣秀吉統一日本,帶去的國書就堪稱明式書儀的樣本——

朝鮮國王李昖 奉書

日本國王殿下:

春候和煦,動靜佳勝。遠傳 大王一統六十餘州,雖欲速講信修睦,以敦鄰好,恐道路湮晦,有淹滯之憂歟。是以多年思而止矣!今令以貴介,遣黃允吉、金誠一、許筬之三使,以致賀辭。自今以後,鄰好出於他上,甚幸!仍不腆土宜,錄在別幅,庶幾笑留。餘順序珍嗇,不宣。

萬曆十八年三月日

朝鮮國王 李昖[8]

“日本國王”平抬,“奉書”、“大王”前挪抬(即空出一格,大家都比較熟悉的例子是臺灣曾經常用的“先總統 蔣公”),都是書信禮儀中表示對對方尊敬的方式。可惜的是,這封國書卻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豐臣秀吉這邊對朝鮮眼高於頂,自然不屑以禮相待。日本方面給朝鮮的回信,是這樣的——

日本國王秀吉 奉書

朝鮮國王閣下:

…… 本朝開闢以來, 朝政盛事,洛陽壯麗,莫如此日也。人生一世,不滿百齡焉,鬱郁久居此乎?不屑國家之遠、山河之隔,欲一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風俗於四百餘州,施 帝都政化於億萬斯年者,在方寸中。貴國先驅入朝,依有遠慮無近憂者乎? 遠方小島在海中者,後進輩不可作容許也。 予入大明之日,將士卒、望軍營,則彌可修鄰盟。餘願只願顯佳名於三國而已。方物如目錄領納。且至於管領國政之輩,向日之輩皆改其人,當召分給。餘在別書。珍重保嗇。不宣。

天正十八年庚寅仲冬日 日本國關白秀吉[9]

這篇國書不看內容而看用詞和格式,傲慢之處在哪裏呢?首先,對朝鮮國王不稱“殿下”而稱“閣下”,無形中將朝鮮國王降格。其次,提到日本的“本朝”“朝政”“帝都”挪抬,而提到“貴國”“大明”不挪抬,是尊己而賤他人。最後,將朝鮮贈送給日本的國禮(一般稱“禮幣”)稱作“方物”。“方物”,即四方進貢之物,日本如此用詞等於是把朝鮮使團看作了來進貢的屬國。無怪乎朝鮮使臣看罷國書,怒道:“若不改此書,吾有死而已,不可持去。”

不在場的在場者——東亞邦交中的明式禮儀

韓國電視劇《懲毖錄》中,朝鮮使臣看到日本國書後的反應

最後,經過日朝雙方的一系列“深入交換意見”,日方答應了將“方物”云云刪去,將開頭的稱呼改爲“日本國關白奉書朝鮮國王殿下”[10],朝鮮使臣纔算勉強滿意。

在所有的案例中,無一處與大明相關,但明朝的禮儀制度已經隨着封貢體系和儒家文化的傳播,擴散到了東亞,成爲了一種“普世價值”。再用葛兆光先生的話說,“儘管主要看到的是日本與朝鮮(筆者按,實際上還可以加上琉球等等)之間複雜的政治關係,但也看到了中國的文化存在。應當說,中國在通信使文獻中,彷彿就是一個不在場的在場者。”[11]


參考資料

[1]中國社會科學網訪談葛兆光:《近世朝日文化比賽中,中國如何是“不在場的在場者”》

[2]《朝鮮王朝實錄》仁祖21年(1643)二月二十日

[3][朝鮮]申維翰《海遊錄》肅廟四十四年戊戌(1718)正月

[4]《明太祖實錄》洪武4年(1371)十二月壬寅

[5][朝鮮]佚名《癸未東槎日錄》,朝鮮羣書大系續續編第5輯

[6]《明太祖實錄》洪武3年(1370)五月癸巳

[7][琉球]《歷代寶案》,轉引自鄭鶴聲、鄭一鈞編《鄭和下西洋資料彙編:增編本(中冊)》

[8][日本]《續善鄰國寶記》,改定史籍集覽第21冊

[9]《朝鮮王朝實錄》宣祖修正24年(1591)三月,格式和部分文字依《續善鄰國寶記》酌改

[10][朝鮮]申炅《再造藩邦志》

[11]葛兆光《文化間的比賽:朝鮮赴日通信使文獻的意義》

圖片來源:

[1] 圖一:日光東照宮網站http://www.toshogu.jp/yuisho/index.html

[2] 圖二:界面新聞《博物館的奇妙世界:49封來自明代的書信》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1690489.html?_t=t

[3] 圖三:韓國電視劇《懲毖錄》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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