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小康》雜誌

“六十一個階級兄弟”是有人故意投毒;以自由戀愛聞名的“小二黑”是因“亂搞男女關係”而死;當年救助“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另有其人;“周扒皮半夜雞叫”只是文學虛構……

很多文學作品所記述的歷史事件,其背後的真相往往觸目驚心。

“被選擇”的投毒事件

入選多個版本語文教材的新聞特寫《爲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曾經感染、激勵數代中國人。在近半個世紀幾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中,它是一段“千里救急”的故事:1960年2月3日深夜,一箱來自北京新特藥商店的二硫基丙醇,被及時空投到山西省平陸縣,當地六十一箇中毒民工因此脫離了生命危險。

然而,六十一個農民工爲何中毒?投毒者又是誰?

1997年,平陸縣紀檢委幹部李敬齋寫了一本名叫《跨越時空的真情》的書,他在書中披露不少當年中毒事件的內幕。這些細節,被很多敏銳的媒體捕捉,其中就包括《國家歷史》雜誌的記者杜興。

杜興開始搜尋當年的歷史資料和當事人,逐漸摸清了事情的本來面目。事件發生那年,正是大躍進期間,河南地區在修建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這個浩大的工程使得黃河兩岸的近30萬人背井離鄉。而後來中毒的那些農民工,此時正在平陸修築公路,以方便移民通行。

就在此時,中毒事件發生了。1960年2月2日,收工後的農民工在晚飯後,一個個捂着肚子,紛紛嚷嚷胃裏難受,有人開始嘔吐。於是有人驚呼:“咱們中毒了!”之後,就像《爲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中描述的,各方力量“千里救急”,千方百計找藥送藥。可不爲人知的是,一場針對投毒的偵破工作也在同時進行。

從立案到偵破,僅僅用了8個小時。投毒者名叫張德才,當天下午兩點多,趁進伙房打開水的時候,偷偷將兩塊砒霜扔進飯鍋。

張德才爲何要投毒?張德才本是太原鋼鐵廠的一名工人,老實本分,但肅反運動襲來時,這個曾在建國前替“反動政府”當過差的中年人,失去了工作,進了勞改所。

之後,平陸修建公路,張德才這個“戴罪之人”被送了過來,隨後的日子,他表現很好,居然升做了三排排長。但再後來,因爲有次沒聽到上工哨子,睡過了頭,張德才的“罪惡歷史”被一股腦揭發出來。

一場接一場的批判會,張德才被定性爲“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企圖破壞,蓄謀已久”。在一次最爲漫長的批判會後,張德才產生了報復的想法,而報復的對象其實只是批他最兇的三連副連長仝仁明。在當地公安局保存的張德才的供詞裏錄下這樣一個細節:張德才產生報復想法後,也猶豫過,但有天,他突然想起了女兒。他決定爲女兒買一雙小花鞋,可口袋裏沒有錢。他只好向民工們借錢,但此時的他,已經是被批臭了的人,沒有一個人肯借給他。“這一切,都是該死的仝仁明造成的!”

投毒事件發生後,本地媒體一直沒有報道。直到那一年的2月6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報道中毒事件時,換了一個角度,將這一事件上升爲“崇高的階級友愛精神”。隨後,平陸本地媒體開始跟進。再之後,即2月28日,《中國青年報》那篇日後被編進教科書的長篇通訊《爲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出爐。一同刊出的,還有一篇同樣很長的社論,題目是《又一曲共產主義凱歌》。

“被翻轉”的悲喜結局

如果說《爲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是史實“被選擇”地截取了片段,那麼有時,文學作品甚至可以將現實進行“悲喜翻轉”。

2006年,作家趙樹理百年誕辰。這年3月,《大衆收藏報》舉辦收藏品拍賣。在徵集的拍品中,發現了一張山西省左權縣政府刑庭於民國32年(1943年)6月5日簽發的刑事判決書。經鑑定,這張泛黃的紙片,竟是作家趙樹理創作的小說《小二黑結婚》中的小二黑原型嶽冬至的真實案例判決書。

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進步青年小二黑、小芹追求愛情自由,與落後父母二諸葛、三仙姑產生矛盾。在邊區政府的做主下,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雙雙投身革命。

然而,真正的事實是:小二黑和小芹的原型——民兵隊長嶽冬至和妙齡女孩智英賢倒也的確是追求戀愛自由的“進步青年”,不過兩人卻被定爲“亂搞男女關係”。忽然有天,小二黑嶽冬至死了,吊在離家不遠的牛圈橫樑上。調查案件的警員來到村子,同時趕來的,還有趙樹理,這個充滿好奇心的作家,全程參與了審訊。

最終,“真相大白”。根據後來發現的那份刑事判決書記載,嶽冬至是被謀殺,兇手則是四名村幹部,而這四人,爲何要對嶽冬至下此毒手?是因爲,他們中的三位與智英賢也有微妙的情感關係,因而“爭風喫醋,懷恨在心”。

這樣的結果,讓一直參與調查的趙樹理感慨良多。他認爲這不是一般的情殺,而是反映了新舊兩種勢力的鬥爭。於是他以這件案子爲基礎,把悲劇改爲大團圓式的喜劇。

人們記住了虛構的小二黑,卻幾乎忘記了真實的嶽冬至。即便在他的家鄉,如今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只有小他3歲的村民康金全,在偶爾被問起舊友時還可吐出幾字:“冬至?不賴。”至於小芹智英賢,在案發當年就被父兄送回了河北武安老家。

其實,已成定論的“情殺案真相”,當年是被一些村裏人質疑過的。有人認爲,哪裏是什麼情殺案,不過是智英賢的兩個哥哥無意間打死了嶽冬至。而智家兄弟中的智魁元,差點就受到公安人員的調查,但他當年參加中央軍走了,差不多3年後纔回來,此事不了了之。

“被代替”的救人英雄

相對於《爲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中的“被選擇”、《小二黑結婚》中的“被翻轉”,“英雄草原小姐妹”的故事真相,或許也有一個名字可對應——“被代替”。

1964年2月9日,一場罕見的暴風雪成就了兩位家喻戶曉的英雄——“草原英雄小姐妹”。經過報紙、刊物、舞臺、銀幕和課本的立體式傳播,小姐妹的故事傳遍大江南北,小英雄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人們心中。

關於英雄背後的英雄,當時媒體是這樣報道的:“這時候,鐵路工人王福臣叔叔發現了她,連忙把她帶進屋裏,用雪搓她的雙手。過了一會兒,龍梅暖和了些,才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來:‘公社的羊……還有妹妹……在山坡上……’”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王福臣,僅僅是一名救人現場的目擊者和事後照顧者,救助小姐妹的另有其人。幾十年後,不爲人知的往事被人逐漸提及:先是龍梅、玉榮在電視中回憶當年情景;之後,學者李新宇專門撰文講述此事。原來,真正救助小姐妹的是一個名叫哈斯朝魯的中年男人。多年來他被冷藏的原因,和他的身份密切相關——他是一名“階級敵人”。

其實,哈斯朝魯不過是個讀書人,曾經是內蒙古人民出版社編輯,1957年被認定爲“右派”,成了勞改犯。他的勞改地點是茂旗草原。1964年,正是在這片草原上,哈斯朝魯救了“小姐妹”。

但是很遺憾,“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運動,在當時正漸進高潮,勞改犯是階級敵人,怎能是救人的英雄?於是,救人的主角替換成了王福臣,他是一名共產黨員。

更遺憾的是,哈斯朝魯不僅沒做成英雄,爲配合宣傳,他還被安上了“偷羊賊”的帽子,被痛斥爲反動牧主,破壞分子、階級敵人,甚至是企圖對英雄姐妹下毒手的罪惡分子。哈斯朝魯開始被反覆批鬥,關入監獄,提前釋放後一家成了黑戶。

多年後,歷史終於還哈斯朝魯一個清白。其實哈斯朝魯倒也還算幸運,畢竟等到了被認可的一天。而有些人,卻要永遠抱恨黃泉。

很多人知道,作家高玉寶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第九章《半夜雞叫》中,塑造了一個綽號爲“周扒皮”的地主,爲了讓長工早起幹活,半夜鑽進雞籠學雞叫。而周扒皮的原型地主周春富,在他的家鄉,年紀大的人都知道,是個挺“厚道”的人。曾在周家打過短工的孔憲德記得:“農忙的時候,好喫好喝不說,還給工錢。”周家老長工王義幀則認爲,周春富“從不閒着”,夥計鍘草的時候他幫着續草。和長工一樣,一大早就趕馬車出去,回來掛一鬍子霜。“都說老頭狠,那是對兒女狠,對夥計還行。”

上世紀中期的那場“土改熱潮”開始不久,“階級敵人”周春富在一次批鬥會時,被打死。

有人說,文學作品如歷史長河中的一粒粒塵埃,微小卻也會掩埋某些真實。當我們抹去灰塵時方纔發現,那些隱於歷史暗角的“真相”往往讓我們掩卷長嘆,心情複雜。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