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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海龍(1951— ),從1990年開始關注中國貧困地區基礎教育狀況,橫穿十幾個省,用相機記錄希望工程。他的作品不僅改變了那些上不起學的孩子們的命運,還影響了政府決策,中國攝影者很少像解海龍這樣被老百姓熟知。今天我們一起來看看他和陳小波之間的談話。

▲ 1991年4月,安徽省金寨縣三合鄉張灣小學。不管生活多麼艱苦,蘇明娟同學仍在刻苦的學習。

▲ 1991年4月,安徽省金寨縣南溪鎮查畈村。我國每年有100萬聰明可愛的孩子因貧困而失學,“我想上學”是他們共同的願望。

▲ 1991年9月,陝西省綏德縣樓溝村小學。學生們在窯洞裏上課,每人都有一塊小石板當寫字本用。

現在我們不蓋學校,將來就去蓋監獄吧

陳小波:《大眼睛》是否既成就了你,也限制了你?其實你手上還有很多題材?

解海龍:有人剛問過我一樣的問題。我說靜不下來。這一年過得真快。去年七月份,我想了一個題目,本想着今年七月份能拿出來……

陳小波:什麼題目?

解海龍:《中國農民進城務工影像調查》,不僅僅是攝影,是全方位對城市農民工的報道。

陳小波:這樣的人太多了!你選什麼樣的人來拍呢?

解海龍:選那些打工地在城市,一年回一次家的;孩子在家裏,夫妻不在一起的……當然,不是修皮鞋、賣蔬菜這樣的,我選擇的角度從他們的生存、生活入手,他們如何在城市裏奔命。他們從事的工作一定是社會離不開的:比如修地鐵的農民工,大連船廠的農民工……這些人都很了不起。我已經拍了十七八個。原計劃一週拍一個,到一個城市就選一個人。

比如到青島,我就選了一個修海下隧道的。爲什麼選這個?因爲從青島到黃島,原來都是拿船把汽車拉過去。修了隧道後,汽車直接能從海底開過去。工程很大,屬國家項目。這些農民工的生存狀態怎麼樣?什麼時候到城市的?做幾年工了?是第幾次打工?以前幹過什麼?現在幹得如何?這都是我要問的問題。還會問到他的教育程度、從事工作的危險性、公司待遇有沒有保險、跟家裏怎麼聯繫及聯繫方式、多長時間回一次家、一年跟老婆睡幾次覺、孩子怎麼教育……這裏邊會牽扯出很多社會問題。大家覺得我問得實在,也會跟我說實話,特別配合我。最後我還要問每人一句:你最希望的是什麼?

陳小波:可以想到,每個人答覆都不一樣。

解海龍:我問過一個男孩,他沒孩子,一直在養妹妹。四歲時,他父親被車撞死,媽媽帶着他和幾個月的妹妹。他六歲、妹妹兩歲時,媽媽也一走了之。爺爺奶奶帶大他倆。男孩長到17歲,考上了高中,他沒上而是到北京打工,找了最艱苦的工作。去年7月最熱時,他在格力公司安裝空調,一天安四臺,一個月掙1800多元。每月他都存1600,自己只花200。他說妹妹腿有殘疾,他要攢筆錢給她治病。他最希望妹妹的腿治好。

還有一個小夥,未婚,他擔負着姐姐上大學。大姐上完大學嫁人了,二姐又上大學了,他是老三。他說家貧要打工,掙了錢讓姐姐上大學。他最希望的是,突然有一天,一睜眼他姐姐說要嫁人了。因爲從那天開始,他攢的錢就是自己的了,可以娶媳婦、攢錢了。

陳小波:你的報道以什麼形式呈現?

解海龍:我採用填表方式,拍完照片後再拍一張標準照貼在表格上,底下還要印上一行小字,請被攝者說明提供的以上資料全部屬實。

青島那小夥的故事挺有意思。他說他曾經幹了十一年的城市美容師——“蜘蛛人”。有一次,在粉刷牆壁時,看到一個房間裏冒煙,拴着繩子的他蹬破窗戶跳進去,把火撲滅還救了一個老太太。後來電視臺採訪,說他是好人。他說:“這些我不需要。我已經在這個城市待了十一年,如果你們說我是好人,那就吸納我吧。”

如果有空,我就這麼一個一個地做,一年做上五十來個,厚厚的一沓影像啊。

陳小波:一個被攝對象,你會拍多少幅照片?

解海龍:拍個七八幅、十來幅,然後選一幅,這叫檔案。爲了便於以後聯繫,家裏的電話號碼、我的手機號都會留給他們。如果有片子打動人,人家可能會給點錢,那時我就得想辦法聯繫上他們。即便最後誰也沒給錢,也可能我的片子能賣點錢,也可以。這是我的一些想法。

但這一年下來,由於工作太忙,拍得還是太少。到一個城市,有時候上午去,可能晚上就走,根本不允許你踏踏實實多待上一兩天。

陳小波:其實你現在拍的東西就是一個檔案,有輔助文字吧?

解海龍:有一段被攝者的口述:今年多大歲數,來這裏多少年,什麼樣心情……他講我記,完了以後請他按手印、簽名字,保證說的真實性。我目前主要工作是攝影著作權協會的事,還有10個月我就退休了,這事接着做下去,挺好。既然我已經說出來了,對我也是一個壓力,繼續做吧。

陳小波:這是一個題材,還有別的嗎?

解海龍:拍攝留守兒童,這樣的調查我也有好多例子。有個10歲的孩子,爸爸走了兩年沒回來,不給家寄錢;媽媽跑了,也不回來,他只能跟奶奶過。這種情況農村很多。他說:“如果有一天爸爸回來了,或是我找到爸爸了,最想告訴他,我在學校特別好,還得獎了。”他舉着“上課乖巧獎”的獎狀讓我拍。

我總是在選這種題材——苦澀的題。

陳小波:那你爲什麼老是願意選擇苦澀的題材呢?習慣了?

解海龍:當我的影像給城裏人、富人看的時候,有些人感動了,想做好事,蓋學校、買東西,我就架個橋。中國人容不得別人生活得比自己難。一看到別人家過不去,心裏就不好受,願意拿出一點來幫人。

這方面體會我從小就有。我住大雜院兒,院子裏有六戶,每戶都是七八口人。家家戶戶都難,但還比着生孩子。我媽賽不過別人,我家六個時,人家七個,最後還是沒贏。那時,鄰里之間處得好。一個月下來省點兒面、省點兒油,我媽就炸一大鍋油餅,讓我和弟弟給東屋大嬸、西屋大媽送去……端着盆給鄰居送油餅是最幸福的時刻。那個時代,大家真是同舟共濟。

現在呢,貧富差距拉大,整個社會對窮人不公平,很多人不能安居樂業。逼急了,他們就會報復。13個月我丟過7輛自行車,越買新的越丟,這就是報復。所以20年前,我就聲嘶力竭地喊過:“現在我們不蓋學校,將來就去蓋監獄吧。”

▲ 1991年9月,陝西省佳縣賀家巖村小學。遇到陰天,教室裏便很昏暗,學生們就在室外上課。

▲ 1991年9月,陝西省佳縣王家巖村小學。這裏沒有桌凳,只有石頭和書。

▲ 1991年12月,河北省灤平縣拉海溝鄉大店子村。烤烤凍僵的小手,再繼續上課。

▲ 1991年5月,山東省平邑縣保太鄉。毛克鳳同學功課很好,可一到交書雜費,全家便犯了難。

蓋了新學校,終於“報了仇”

陳小波:蓋學校,我知道你是走到哪裏呼籲到哪裏的。

解海龍:前幾天,我們十三四個攝影家到新疆,爲世博會新疆館開幕拍照片。每人去一個州。我去的在塔什庫爾幹那個州,拍塔吉克族。我會找教育的一些現狀,以及教育給當地帶來的變化。我這次拍的一所有3600多個孩子的住宿學校,他們的喫穿住等生活條件,我都會看。學校食堂門口有幅標語,維漢兩語:“兩免一補政策好,不忘黨的好領導。”我剛舉相機,就有孩子舉着碗往鏡頭裏鑽。這些年政府對教育抓得好,尤其是把農村孩子們的學費、書雜費,住校、喫飯費全都包了,而且越窮的地方越先實行。

陳小波:國家對農村教育越來越重視了。今天還看到一個新聞:農村孩子不僅有飯喫,還可以喫到熱飯,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

解海龍:是,而且關心教育的人也越來越多。今年五月我去了趟陝西榆林,那是我十九年前去過的地方。這次我再去,變化太大了,尤其是“蛋奶工程”。現在的農村學校不僅要考慮教育,還要考慮學生的身體健康。

到雲南大理參加活動,前腳忙完了,我一定會去村子裏找些有關教育的情況看看。在雲龍縣一所學校,274個孩子、10個老師,排好隊鼓掌歡迎我,他們都知道“希望工程”,都知道我拍的《大眼睛》。拍全校大合影,他們讓我站在正中間,受之有愧啊,憑什麼我在中間讓人家簇擁?後來我注意到,274個孩子沒有一個球,沒有一根繩子或棍子、棒子一類鍛鍊的東西。回來路上,我就想這事得抓緊辦。後來在南通跟攝影家協會的幾個主席、副主席喫飯,我就請他們幫忙,看能不能號召一下會員做這件好事。

到家沒一星期,南通來電話了,說湊了十萬塊錢。我那個激動啊,趕緊告訴學校把地讓出來,鎬平。學校居然還報了個單子,那叫細,甚至發令槍、助跑器都有了。我也得獻一份心,學校只有一大鐘,我就買了個電鈴。奧運會在中國開,可這兒一個球都見不到。

《中國交通報》記着楊秉政說,他們社長多次爲“希望工程”捐款,一直想見見我。這一去不要緊,報社150多人全部停止工作到大禮堂聽我講。講完,社長上去就說:“我捐一萬塊錢。你們捐多少我不管,看着辦。”後來報社又倒騰出14臺舊電腦。正好我要去河南宜陽參加活動,他們用汽車裝好直接送去了。

陳小波:能想象到,這些電腦送到農村,很多孩子會受益。但他們受教育的水準還是太低了。我記得1992年採訪你時,知道你在鄉村拍攝不是很順利的……

解海龍: 1991年,在湖北省紅安縣周七家小學,我拍師生下大雨淘水的照片時,老師們還搶我相機、抽我膠捲……當時滿屋是水,拍照時老師發現了我,搶我相機,就扭打起來了。這時,孩子們跑出去喊人。三四個老師和一個校長進來了,一大幫人圍攻。我趕緊抽出介紹信,上邊寫着“團中央”,他們嚇一跳……其實我心裏挺難受,走到哪裏,哪裏都歡迎,就這兒他們就動手了。我是含着淚離開的。

我一定要“報復”打我的老師。你不是把我當壞蛋麼,我就讓你看看,我是好人!我找了42萬元港幣,在周七家小學蓋了一特漂亮的學校。錢是一個加拿大華人給的,我的報道他看到了。他不僅蓋了學校,還一直在注入資金。建成八年時,已注入三百多萬,而且年年給。他早早就留下遺書,希望子女能繼續和周七家小學的情分。

蓋完學校後,我讓校長親自給那老師一把宿舍鑰匙。他徹底“崩潰”了,說:“我不能要,我走!我辭職!”實際上,我理解,他們也是爲了孩子、爲了國家的臉面、名譽。

陳小波:你的攝影改變了一些孩子的命運,改變了一些學校的命運,甚至改變了中國鄉村教育的命運……

▲ 1991年4月,湖北省紅安縣七里坪鎮周七家小學。一場春雨教室便一片泥濘,孩子們仍在這泥水裏繼續上課。

▲ 2001年10月,河南省宜陽縣。中國交通報爲孩子們送來了電腦,孩子們學得非常認真。

▲ 1991年4月,河南省新縣八里畈鄉王裏河小學。生活十分艱苦,讀書卻很認真。

▲ 1991年5月,山東省沂南縣黃山坡鄉。沂蒙山區遍地是石板,這是孩子們讀書的主要文具之一。

攝影就是發現問題

解海龍:在中國攝影家協會工作時,一天有人敲門,進來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說自己是紅安縣周七家小學的。他記得那天上課,我進去拍淘水……我走後,他們那兒蓋了新學校。這孩子就是那個班的學生,後來發奮讀書考上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一家廣告公司。20年過去了,七八歲的孩子變成了二十七八歲。像大眼睛蘇文娟這樣的孩子,已經是白領階層了。

陳小波:攝影史上,很多人下過論斷:攝影爲社會做不了什麼,頂多起一個記錄作用。但你的“希望工程”爲社會做了很大貢獻。

解海龍:攝影就是提出問題,解決問題不是攝影者能做到的。或許,我所實踐的那個專題有可操作性吧。

陳小波:你這個題材起到這樣的作用,其它題材好像很難……

解海龍:也有啊,很多。母親水窖、幸福工程,包括盧廣拍的片子,我覺得都是……

陳小波:去年,一個出版社想做一本書,我參與了:一百張老百姓耳熟能詳的照片及照片背後的故事,要求這些照片必須是老百姓耳熟能詳的,而不只是攝影界知道的。結果找起來很困難。吳印鹹的白求恩、陳正青的開國大典、張俊的雷鋒……找出一百張中國老百姓都知道的照片真是寥寥無幾。不過你的《大眼睛》在老百姓中是有影響的。

解海龍:肯德基在前門那兒有個店。他們聽說有“希望工程”這個機構,就想找100個農村孩子,接到北京跟100個家庭一起過年。北京電視臺也參與進來,兩輛大巴車跑張家口北邊的崇理縣,呼拉就找了一百個孩子。

到北京後,合完影,我跟着一個前門文化用品商店的一家三口,帶了個四年級小孩上了出租車。一路聊天,司機聽明白了,下車給他車費,死活不要:“小看我!這孩子是咱北京人請的客人。”這是1993年1月的事。

我寄的第一筆款,是1992年6月1日得到的第一筆稿費。安徽少兒出版社出了本《跨世紀的豐碑》,用了我45張照片,給了1350元。那會兒,一個孩子300元能上五年學,1350元再加150元就能包五個孩子。我們一家三口加上奶奶、姥姥,一人資助了一個。過了3個月,我們家接到了青海湟源縣寄來的五封感謝信。

陳小波:你已經說到希望工程之外的事了——攝影到底起什麼作用。有些人還不知道攝影能做這麼多的事情。

▲ 1987年4月,廣西壯族自治區融水縣安太鄉寨懷村小學。戴紅英老師把不滿五個月的小女兒揹着上課,把兩歲大的女兒用繩子拴在家中。

▲ 2007年9月,四川省涼山州昭覺縣庫依鄉。上學路上。

▲ 2007年9月,四川省涼山州昭覺縣庫依鄉。山裏的孩子,喫苦是家常便飯。

▲ 1992年3月,山西省靜樂縣李辛莊小學。山村小學體育課。

這個叔叔照了相就來錢

陳小波:“希望工程”讓很多孩子一輩子感謝你。

解海龍:我拍過一個叫範明珠的孩子。1996年,我去河南新縣一所小學拍照,孩子們一擁而上,爭着說自己的理想。但有一個怯怯地站着老遠不說話,我跑過去:“給你照張相吧。”問她長大後想幹什麼?他淚珠子“啪”地就掉下來了,說:“叔叔,我想上學,長大了當大夫。”他爸媽都有病,當大夫就能給父母治病。

回來後,我和《首都機場報》總編華鐵說起這孩子和他們學校的事,我請他想辦法,讓報社團員們每人捐點錢。17個孩子,一人300元,一共捐了5100。孩子們後來回了封信:“解叔叔,有人說您照了相就來錢,您真是照了就來錢啊!您說5年後來看我們,可一定要來啊!”他們還寄了17包在山上採的茶葉,裏邊夾着他們的名字。

一晃五年,到了2001年,我不能失信,又去了。到學校一推門,拿一暖壺出來的學生一抬頭,剛問了句你找誰?就“唉喲喲喲”往回跑,呼啦招呼出一幫人,那個親啊。

我見到了讀高二的範明珠。他準備學理科,實現當醫生的夢想。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我接到範明珠的電話,說在重慶大學醫科大讀書,再過兩年就畢業了。2008年秋,這孩子又來了電話,說正在北京玉泉路社科院讀研究生。

陳小波:我相信你對孩子們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他們都會記着。所以你得到這樣的評價:一個人用相機,推動了中國偉大的慈善事業。

解海龍:一個孩子一句話,也會影響我的工作。我到河北,採訪一個山頂小學。學校特小,套間,外屋幾個孩子,裏屋就是老師。採訪完,我下山。走到山底下,聽到山頂上好幾個孩子一塊兒喊:“叔叔……叔叔……你丟東西啦……”不一會,就看見幾個孩子“嗒嗒嗒”一路跑下山,起來的土揚起一道煙,給我送來一個裝富士膠捲的空盒——那是我扔掉的啊。這事讓我特感動,現在膠捲盒還在我們家櫃子上擱着呢。一看那盒,我就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幫那些孩子了。

陳小波:有一次我和同事在雲南麗江一個叫“石頭城”的村莊採訪,幾天過去,村裏小學校長請我們個學校孩子講一節課,我記得,給孩子們放我們在石頭城拍攝的照片、給他們講外面的世界的時候,孩子們眼裏全是淚水。年輕的校長說:你們這一節課,他們會記一輩子,他們一生會受益。

解海龍:我有同感。小時候,外邊很多人到我們學校講課,特生動,我現在都沒忘。記得1968年初,有人到我們學校講:“同學們,毛主席教導我們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很有必要!我們是北大荒,實際是‘北大倉’。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裏,跟我們走吧!”哎喲,滿宿不睡覺,天天琢磨怎麼跟人家跑。

陳小波:“希望工程”使你做人的態度甚至生命的態度都有很大改變。如果你一直在崇文區文化館拍花花草草,那就是另一種人生了。

解海龍:那時候不是功利嗎,就想着得個獎什麼的。拍了這個以後,我覺得這比得多少個獎都有意義!尤其是孩子們在我的幫助下能上學了,得獎哪能和這個比?

▲ 1993年2月,河北省完縣楊家臺小學。孩子們在雪地裏晨讀。

▲ 1994年4月,安徽省臨泉縣城關鎮劉老家村。11歲的劉小環爲了能上學,每天去一家窯廠背磚坯,她每次背16塊,重40公斤,走140米路,只得3分2釐工錢。

▲ 1992年2月,甘肅省康樂縣高集鄉。村舍上到處可見這樣的標語:莫爲近利誤前程,快送子女去讀書。

說真心話前,我先講點有顏色的故事

陳小波:現在,僅僅“解海龍”這個名字,就可以做很多事。

解海龍:我的名字也是經歷了很多很多故事才換來的誠信。有一次,兩個不認識我的唐山記者打來電話。他倆是見義勇爲,公安機關獎勵了每人五百元錢。倆一合計,決定把錢給我,讓我爲農村孩子做點啥。這就是信任。

1993年,我到西柏坡。走在路上,看見路邊兩個孩子在玩,大的十二三歲,小的七八歲。兩孩子說爸爸媽媽都死了,家裏只剩一個爺爺,他們沒學上。到他們家一看,家徒四壁,我就把那1000元交給了痛哭流涕的爺爺:“別再哭了,你的任務很重!這錢給孩子們上學。記住了,是這倆人給的錢。給你個地址,到時候給人家寫個回信。說你們收到這錢了。”從那回來,我在《中國青年報》發了照片,講了1000元的故事。沒想到,照片發表後,每天都能收到錢,不到一年就有將近兩萬元。這在1993年可是個大錢。現在大孫子結婚有了孩子,小孫子也在天津工作了。

還有個故事,也在河北,村裏幹部特意領我去的。一個農村女人帶着倆孩子,一個八九歲、一個四五歲,丈夫上山扛石頭砸了腰,三年沒起來過,女人幾次想死……我趕緊數出1000元來,對她說:“這錢是胡錦濤總書記讓我給你帶來的!我們是文聯幹部,春節了下來看看誰家有困難。千萬彆着急。等我打聽好哪家能治好,一定給您來信。這錢你先拿着。”

陳小波:1992年我第一次採訪你,你還沒有拍完希望工程,印象最深的就是你當時那種急迫的感覺——“我就是渾身是鐵能打幾顆釘子?”

解海龍:我就是趕緊地多拍、快跑,讓更多的人能夠理解我的照片、理解我的人,然後拿錢幫助那些失學孩子。很多人喜歡聽我講故事,我就抓住這個心理。一般,我給人先講有點顏色的故事,大家哈哈大笑,緊接着我就講我想講的——我拿這種方式跟人拉近。拉近之後再說真心話,大家覺得我這人真誠,能幫就會幫。

陳小波:哈哈哈!大家還以爲你只會講黃色故事。

解海龍:比如我到一個縣裏去。縣委書記問,你想幹嗎?我說我想看看農村孩子怎麼怎麼苦。人家肯定不讓去,怕我報道負面新聞。有時,司機也不願意去,會找些路不好走的藉口。一看這情況,得換方式啊,喫喫飯,聊聊天,講個黃段子……用這種方式把他們哄得高興,也算一種工作方法。

▲ 1991年4月,河南省商城縣蘇仙石鄉琉璃河村。十四歲的姐姐楊永香把得到的救助款讓給了十一歲的妹妹楊永貴,妹妹激動地哭了。

▲ 1993年10月,貴州省水城縣花嘎鄉天星村。這是一個條件極差的民辦教學點,儘管如此,有些孩子還要走上10多里山路才能來此上學。

▲ 1992年9月,四川省望蒼縣大兩鄉向陽小學。石板搭成的教室,四面透風,冬天孩子們也只能在這種環境裏上課。

賣片子得的錢,大多數回饋了公益事業

陳小波:我想很多人想了解,進入圖片市場後,你的《大眼睛》掙了多少錢?這些錢幹嘛了?

解海龍: 2006年,“百年印象”陳光俊想摸索一下,是不是可以把《大眼睛》等照片放到市場上?這屬於公共形象呢?還是什麼?不管怎麼說,走入市場的常識是:圖片是藝術品,圖片是有價值的東西。

這些年裏,不管是幾百萬還是幾十萬,幾萬的幾千的,我都做了奉獻。而且青基會也認爲,在這20多年中,我們合作是最愉快、最好的。到10年給我個10年的獎勵,到20年給我個20年的獎勵,都是國家領導人頒獎。他們還推薦我當什麼扶貧狀元、義工等。

在陳光俊那裏賣片子,會牽扯到錢的問題。比如《大眼睛》,一張片子能賣幾百美元。我把錢湊在一起,到五萬了就到青基會換個證書。2006年華辰秋拍一下子賣了30萬,在西藏建了所小學,起名爲大眼睛希望小學,也爲攝影人爭了光。

陳小波:積德報恩,好人好報。

解海龍:但也有讓我傷心的。一次去山東大學講課,講完後一個孩子跑過來,遞給我一封信,裏邊是講課費。那孩子說:“您講得太真實了。我就是山裏的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孩子。”我說:“那……那這錢就給你吧。”這孩子也沒客氣,一個大躬鞠說了聲謝謝,就拿走了。但他再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寫過一封信,遇到這樣的事,我會難過。

還有一次也挺傷我心的。一個保定的孩子多次給我寫信,說他申請獎學金,但一直申請不下來。我告他要堅持,會幫他想辦法。正好中國攝影家協會老幹部協會被評爲當年優秀黨支部,20多個老黨員獎勵了一千塊錢,我和協會講了那孩子的事。他們瞭解後,把一千塊錢交給我,讓我捐給希望工程。我就給那孩子寄去了。後來他來過一封信,但還是說沒有辦下獎學金……一句感謝爺爺奶奶的話都沒有。這事兒一多了吧,就容易造成傷害。

陳小波:你希望自己的照片將來進博物館嗎?

解海龍:當然。我希望我的作品能進博物館,這些影像的收藏也是對歷史的記錄。

陳小波:《大眼睛》是你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嗎?

解海龍:是的。其實,我喜歡的片子有幾張,比如《扛着桌凳去上學》《磨盤上的的全校師生》……有十幅八幅吧。但《大眼睛》是大家公認的。

▲ 1992年3月,山西省靜樂縣赤泥窪鄉羊丈村。扛着桌凳去上學。

▲ 1992年3月,山西省靜樂縣神峪溝鄉南巖頭村。全校師生。

▲ 1992年2月,青海省共和縣倒淌河鄉哈乙海村。由於交通不便,牧區的孩子根本無法上學。

兒子比我理性

陳小波:20年前,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兒子還小,沒想到現在他跟你走上一條路了。他們這一代和我們這一代有什麼不同?

解海龍:不一樣了。有一糗事:我家住六層,沒電梯也沒煤氣管道。以前都是我扛煤氣罐,夏天吭吭爬上來。有一段時間爬六樓,又喘又累,血壓也高了。想轍啊,我把煤氣罐拿車拉回來,擱一層,然後找那種收廢品的。正好有一個過來,我問他能不能幫忙給扛到六層,給五塊錢。他同意,幫我扛了上去。上去後,他臉色發白,半天沒緩過來。我有點害怕,趕緊給了十塊錢,然後看着他扶着牆蹬蹬下樓,騎着自行車走了。

晚上,我跟孩子說起這件事。兒子說,你別心裏難受,你們倆有口頭協議,你又多給了他,後來發生什麼跟你都沒關係了。我挺火,你小子怎麼這麼說話呢?萬一他真要怎麼着了呢。兒子說,這些年你老拿您那點兒事怎麼着似的,你說你在幹正經事兒,大家哪個沒幹正經事兒啊;你說您拍希望工程推動社會發展,難道沒拍照片掙錢的人就沒推動社會發展……兒子的話讓我有很多感悟。

陳小波:你兒子現在主要拍環境肖像,他是從小看你照片長大的嗎?他覺不覺得它們珍貴?

解海龍:沒有。他也從來沒說過“您照片洗好籤個名,送我一套先收着”一類的話。

陳小波:你出新東西,他會不會好好看一看?

解海龍:我也沒見過。我從沒見他認認真真看我的照片。反而是他拍的每一張,我會好好地看:這張照片進步了!這張爲什麼這麼拍?

陳小波:父子倆討不討論?

解海龍:討論啊。每次我說:“你這片子,我怎麼覺得這麼水啊。”他會說:“這活兒,它不出片兒,可你又不得不去。單位裏頭你不能不幹啊。這種片我都去,回頭大家說我是個不挑活兒的人。年底評倆先進,其中就有我。單位單獨給我漲工資。”每年,他都兩到三次出國。

陳小波:兒子和你性格像嗎?

解海龍:兒子最大的優點是寵辱不驚。我是得到一點高興的事兒就欣喜若狂,稍微有點不安的事就罵爹罵娘。

陳小波:我們很多人跟你在一起時,聽你講一什麼事兒,我們會樂得哈哈大笑。如果兒子在場,他會嗎?

解海龍:沒有。有一兩次,讓我講兩句話。完了,大家鼓掌:“說得不錯!”到他那兒,他說我:“話還是有點兒多,還是有點兒多啊,能少說就少說。”他老是這樣。我覺得,他比我更理性。

▲ 1993年10月,貴州省水城縣花嘎鄉新星村。生活困難,可學習願望很高,布依族女孩失學率高達百分之五十以上。

▲ 1993年10月,雲南省紅河縣蝦哩村。爲了能繳上每年僅60元的書雜費,只好上山打柴。

▲ 1992年2月,甘肅省渭源縣聶家山小學。一場暴雨摧毀了教室,孩子們眼睜睜地盼着能有一間屋子再讓他們上課。

▲ 1993年10月,貴州省水城縣花嘎鄉中心學校。這些孩子離家四五十里,他們寄宿學校,每天很早起來,自己做飯喫。

我現在最希望的……

陳小波:對前邊走過的路還滿意嗎?

解海龍:這幾十年,我一直很順。所謂順,比如說我們上初中,大家都要到農村去受苦,全班57個就兩個當兵,有我一個。

陳小波:是不是因爲你又會唱又會跳又會快板?

解海龍:不是。我總願意去解放軍那兒,下了學不走:“叔叔,讓我看看您那槍。”就擦來擦去。後來領導一看:“你願意當兵啊?那走吧,跟我走。”當兵時一檢查身體就走了。當兵回來,大家挑工作。有人說工廠好,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就爭取進了工廠。那些年,我很快樂,整天就是跳舞、唱歌、演節目、運動會。誰家結婚,我主持;誰家老頭去世,我給他穿衣服……

我在最基層,整天演節目,看文化館那些人專業,就想要是調到那去該多好。後來,就調到文化館了,拿着照相機整天拍照。文化館幹長了,我開始羨慕報社記者。41歲時,賀延光把我調到了《中國青年報社》。記者幹着幹着,感覺跑不動了。上哪兒呢?2001年3月份就到了中國攝影家協會。

陳小波:你採訪進城農民工時,你都會問每個人:“你最希望的是什麼?”你呢?現在,你最希望的是什麼?

解海龍:我還想抽空到處走一走,看看那些個孩子,像範明珠這樣的。我去找找他們,看看他們,一個一個的。我覺得光這些人、這些故事就足夠充實我,活得更有意義、更快活。

採訪時間:2010年7月18日

採訪地點:北京崇文門

▲ 1991年9月,陝西省米脂縣印門鄉峁墘塔村小學。窯洞裏的二級複式班。

▲ 1993年11月,河南省新縣陡山河鄉希望小學。這是希望工程援建的第三所希望小學,建校三年來升學率年年達100%。

▲ 1993年12月,河北省灤平縣金山嶺長城。金山嶺小學的孩子們憧憬着未來。

以上內容訪談部分節選自陳小波《他們爲什麼要攝影》一書,經陳小波授權發佈,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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