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雖然如今的皇家賽馬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成了一個夏天的草坪全民大派對,畢竟溫莎觀衆席最便宜的門票只需要二十來鎊,普通人來看女王+賽馬,熱熱鬧鬧消磨一下午比去倫敦西區看場熱門音樂劇還便宜。2011年開始,大概是爲了吸引更多年輕觀衆,皇家觀衆席會在賽馬會最後一天,所有比賽結束之後,在皇家觀衆席內,靠近White’s俱樂部帳篷的一處名叫“鳥籠”的地方,舉辦一場賽後派對,只有18-35歲的皇家觀衆席成員可以參與。

我有一位好朋友,英國人,還在孃胎時便被塞入了哈羅公學的預備名單,某位祖輩的雕像至今還矗立在倫敦的國宴廳外,平時愛惜備至的是一枚家族紋章戒指。就是這麼一位人物,從今年年初起便不斷催促我去申請英國皇家賽馬會的“皇家觀衆席”的會員資格,因爲作爲會員的他連續參加了五年賽馬會,終於取得了推薦人資格。而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推薦我也成爲“皇家看臺”的一員。
18世紀,當時統治英國的安妮女王在距離溫莎城堡十公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塊適宜舉辦賽馬會的風水寶地,阿斯科特(Ascot)。三百多年來,每年6月,英國王室都會在阿斯克特舉辦的皇家賽馬會(Royal Ascot),並逐漸從皇家專屬,成了大衆娛樂。
今年皇家賽馬會第一天的女王,她自即位來沒錯過一場比賽。? IC 資料圖
賽馬會分有四個觀衆席區域——皇家觀衆席(Royal Enclosure)、安妮女王觀衆席(Queen Anne Enclosure),鄉村觀衆席(Village Enclosure)和溫莎觀衆席(Windsor Enclosure)。後三者直接對外售票,無論是誰都可以去湊個熱鬧。但“皇家觀衆席”不同,它類似於VIP區域,當年它是爲喬治四世和他的客人所預留的專屬席位。如今,它依然是皇家包廂所在地,並且實行嚴格會員制,新會員需要得到兩個已經連續參加過五年皇家賽馬會的皇家觀衆席會員的推薦纔可入會,成爲會員後,你纔算有了購買“皇家觀衆席”門票的資格。
英國女王乘坐馬車在觀衆席前經過,是賽馬會每天的重要環節 姜夏 圖
用會員制、票價和着裝規範(這一點隨後談到),英國人在明晃晃地將爲一場賽馬會劃出了三六九等分界線的同時,也暗戳戳地劃出了一條社交鄙視鏈。雖然如今的皇家賽馬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成了一個夏天的草坪全民大派對,畢竟溫莎觀衆席最便宜的門票只需要二十來鎊,普通人來看女王+賽馬,熱熱鬧鬧消磨一下午比去倫敦西區看場熱門音樂劇還便宜。但當我真正來到皇家觀衆席,並以其會員身份度過一天後,我才發現原來皇家賽馬會正是展現英國階級之分的最佳舞臺。在這裏,那句諺語要倒過來說: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但錢絕不是萬能的。
會員制,最絕妙也最惡毒
先說說賽馬會的會員制吧,我沒有去考據這套制度到底是不是起源於英國,但在當今世界,恐怕沒有哪個國家的國民比英國人更愛這種排他性十足的會員制了。究其原因,那是因爲若說到當今世界貴族制度、階級觀念的殘留,英國若稱第二,恐怕也沒有一個國家敢稱第一。嚴格的會員制俱樂部,便是這種觀念的一個縮影。人們隸屬於某個俱樂部,某個小圈子,並非某種共同興趣或職業的使然,更多的,它代表着相似的教育背景和生活習慣,以及某種外界無法輕易介入的關係網絡。從17世紀到今天,英國人對此都甘之如飴。從倫敦街頭,尤其是在蓓爾美爾大道(Pall Mall)、切爾西或是梅菲爾那些沒有門牌號和任何標識的“紳士俱樂部”,到這位老友殷殷切切要我加入的“皇家觀衆席”,都奉行着這種制度。
進入皇家觀衆席,意味着你獲得了更多的特權。比如,所有觀衆席的位置按距離終點線的遠近依次排開,皇家觀衆席便離終點線最近。後三個觀衆席的座位數量有限,這意味着許多觀衆都需要在草坪上擁擠着站立一下午。但皇家觀衆席擁有四層室內看臺區的樓上三層(所有觀衆席觀衆共享室內區的底層,但那裏沒有座位,也看不見比賽,僅僅起到一個通道的作用),會員可以穩穩當當地坐在遮陽擋雨的頂棚下,居高臨下地觀看比賽。看臺第三層還是王室包廂所在地,我就曾在走廊上巧遇剛剛頒獎回來的女王。
此外,每場賽馬之後的頒獎儀式都在看臺另一側的“展示圈(parade ring)”舉行,頒獎者或是王室成員,或是社會名人,甚至會是女王本人。而有資格進入展示圈觀衆席的,也只有皇家觀衆席成員。
能坐在看臺上,是“皇家觀衆席”會員的特權 姜夏 圖
聽上去有點像是飛機上的頭等艙,但你購買頭等艙的機票可不需要推薦人。怪不得有人說,這是英國人發明的“最絕妙也是最惡毒”的規則。也許你會好奇,難道沒有人反感這樣的安排麼?2016年在一次BBC的訪問中,當時的賽馬會商業總監朱麗葉·斯洛特(Juliet Slot)說:“我們曾想混在一起,可受到反對。我們亦曾想鼓勵客人去其他區域,他們不願。客人們習慣了自已的區位,不想改變。”
比賽最後一天,我從皇家看臺上拍到了“安妮女王看臺”和“溫莎看臺”的草坪上密密麻麻站立的人羣 姜夏 圖
當然,如果你是土豪中的土豪,實在想要花錢進入皇家觀衆席,也不是不可以,在皇家觀衆席區域內的餐廳裏定一張桌子就行。最便宜的餐廳一人700多鎊起,不含稅。
賽的不是馬,而是人
歸根結底,皇家賽馬會屬於英國“社交季”。在皇家賽馬會上,你看不見如在香港或在日本那般,手捧馬經孜孜不倦地研究的賽馬迷們。人們來到阿斯克特,是爲了和朋友聚會、喫野餐、喝下午茶、比拼女士的帽子和裙子、親眼看看70多年來從沒錯過一場比賽的英國女王並順便給她的裙子顏色下注,總而言之,是爲了“看”和“被看”(see and be seen)。至於賽馬本身,我的朋友們在我回到倫敦後倒是都會問一聲:“運氣如何?”若聽到我說“平了”,便都哈哈大笑,“那就是贏了。”
賭馬輸贏是小事,自己的一身行頭成爲風景本身,纔是真正贏家。每屆賽馬會上,女士五花八門的帽子們,照例會佔據賽馬會期間媒體的重要版面。許多人都會好奇,爲什麼女觀衆要在賽馬會上戴帽子?其實,這並非女士們自己想出的爭奇鬥豔妙招,而是如果沒有頭上這頂帽子,你就無法入場,這代表着古老的傳統。因爲從中世紀以來,帽子就是歐洲各階層女性日間正式着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到1950年代,這個習俗才漸漸消失,只在特殊場合得以保留,賽馬會便是其中之一。
不過,嚴苛的服裝規定,並非只有帽子,也並非只針對女士們。
我仍記得我自己去參加賽馬會那天,穿着及膝裙和高跟鞋,戴着一頂裝飾着羽毛和花朵的大帽子,走在倫敦大街上準備去火車站時那忐忑不安的心情。畢竟,在週六的早晨,這身裝束實在是非常滑稽。我的男伴更爲誇張,爲符合男士着裝規定,他穿的是一身灰色晨禮服,上衣後襬幾乎拖到膝蓋處,頭戴一頂絲質高禮帽,好似從19世紀穿越而來。好在倫敦市民們見怪不怪,一看就知道我們是要去哪兒。我遇到好幾個路人都特別停下腳步,笑眯眯地祝我們在賽馬會上玩得開心。
但等我一到滑鐵盧火車站,便找到了許多同類,衣冠楚楚,成羣結隊。男着西裝或晨禮服,女孩兒們都戴着帽子,穿着宛如要參加T臺秀般的漂亮裙子,一望而知,我們要上同一趟火車,去同一個目的地。
火車站購票區,四位中有三位的目的地都是賽馬會 姜夏 圖
一樣可以從穿着上一望而知的,是我們分別所屬的觀衆席, “以貌取人”成了這裏的一種規則。在皇家賽馬會的網站上,每個觀衆席的服裝要求被鉅細靡遺地寫下,以便人們遵守。穿着襯衫、領帶、馬甲和晨禮服,彆着襟花,帶着高頂禮帽的男士,毫無疑問,和我同屬皇家觀衆席。穿成套西裝打領帶的男士,應當會坐在“安妮女王觀衆席”,而戴領結的男士則屬於“鄉村觀衆席”,另一項針對所有男士們的細節規定是:他們誰都不能露出馬腳,哦不,腳踝。
賽馬會官網上的“皇家觀衆席”服裝指南模特圖
穿了性感的露肩裙的女士們一定是去溫莎觀衆席。因爲無論是在皇家觀衆席還是安妮女王觀衆席,女士們都不被允許穿露肩裙、露臍裝、短裙,牛仔褲更是別想,褲裝必須是長褲。“正式”、“優雅”是對這兩個看臺的女士的着裝要求。甚至連我戴的帽子,也有嚴格的尺寸規定:直徑必須大於10釐米。
耐人尋味的是,對於賽馬會參加者而言,這樣嚴格的服裝規範,反而成了賽馬會的樂趣之一。男人們爲它準備自己可能一輩子也穿不上幾次的晨禮服,而高頂禮帽的價格更是高得令人咋舌,由於在現代可以製作高頂禮帽的帽商屈指可數,它們的價格也水漲船高,普通氈帽的價格已經高達4000英鎊左右,而據倫敦老牌帽商Bates說,賽馬會期間他們賣出的最貴的帽子價格達12000英鎊。如果實在不捨得投資,皇家觀衆席的票房一側有一個小間,出租高頂禮帽,不過數量非常有限。如果沒有這頂禮帽,即便你有票,也會在入口處被禮貌地請到一邊。
與此相比,女士們的帽子的價格要平易近人地多,但由於它需要和衣服的顏色、材質、款式相配,許多人提前半年便開始興致勃勃地準備起來。有些人還會別出心裁,特別定做的帽子效果驚人,有的如同頭頂一個大花籃,有的恨不得把埃菲爾鐵塔頂在頭上,雖然這是攝影師最愛,但皇家觀衆席卻無法忍受這種“作秀”,以至於今年特別規定了女士們不得以頭飾代替帽子。
一位在頭上戴着大花籃的女士 IC 資料圖
對服裝要求最松的溫莎觀衆席甚至不強制要求女士戴帽子,但大多數女觀衆還是會戴上帽子或是頭飾,哪怕是一根髮帶,以求和賽馬會的整體氣氛相符。
皇家觀衆席內部鄙視鏈:一山更有一山高
如果你踏入了皇家觀衆席,就會發現所謂這些精英階層的內部之間的區分,其實遠遠大於皇家觀衆席和其他三個觀衆席。這裏是一個“老錢”和“新貴”的纏鬥場,有人坐在餐廳露天位上氣定神閒呷香檳,也有從中國遠道而來的網紅穿着品牌贊助的服裝在賽道旁爲發一條微博而連拍十幾分鍾照片。
但你絕對想不到的是,除去皇家包廂以外,皇家觀衆席鄙視鏈的頂端,竟然在停車場。
阿斯克特賽馬場的一號停車場,是皇家觀衆席會員的專用停車場,擁有直接進入皇家觀衆席的入口。停車場上的車位只有連續參加過十年的皇家觀衆席會員才能申請,並可代代傳承。無怪乎它號稱有着比倫敦最精英的紳士俱樂部“Whites”還長的等候名單,而且等候時間超過一百年。有人從母親那裏繼承來了停車位,“而我母親有了它40年。”擁有車位的時間如果足夠長,你還可以將它往裏挪,使它離入口越來越近。
我以前也不明白爲何這個車位如此重要,直到收到我的推薦人的邀請,請我在參加賽馬會那日當天和他的家人一起喫野餐,而野餐的位置就在——一號停車場。
走入一號停車場,就好像走入電影裏的傳統英式花園派對。停車場實際上是一大塊草坪,每個車位之間都有相當的距離,足夠人們從車上搬下來野餐所需的一切——鋪着白桌布的長桌、冰桶、成箱的香檳、酒杯、飲料、餐具、水果、各種沙拉和冷盤、甜點,有人還自帶了椅子。據說,在一號停車場的野餐會上,是最容易看到名人和各國王室成員的地方。我去的這天陽光很好,一切都很完美,年輕的男孩子們嫌熱,都脫掉外套和帽子,只穿着馬甲,女士們依然矜持地戴着帽子,大家手裏端着酒杯,小口吃着食物,與我剛剛經過的擁擠而吵鬧的街道相比,這裏像一個不太真實的漂浮的平行世界,一個用階級、特權、金錢構築出來的平行世界。
被隨手放下的高頂禮帽
除了一號停車場,皇家觀衆席內部也都各自爲政,劃分了一個個小圈子。最顯眼的是幾家俱樂部的專屬帳篷。如果你還沒排上一號停車場的車位,但又足夠“優越”到是這幾家俱樂部會員,那也用不着和其他普通皇家觀衆席會員一起,在幾個飲料吧的小桌子前擠來擠去。
雖然倫敦有幾十家紳士俱樂部,但只有其中幾家,纔有資格擁有位於皇家觀衆席內部的專屬帳篷,包括White’s,這家全英國最精英的紳士俱樂部會員名單中包括查爾斯王子和威廉王子;以及Buck’s,英國小說家P.G.伍德豪斯的名作《萬能管家》中那個缺心眼紈絝公子哥兒Bertie所屬的俱樂部就以Buck’s 爲原型;以及Turf,據說它是White’s俱樂部的“年輕版”。當然,這幾家俱樂部帳篷的大門,也是隻爲其會員以及會員的客人而敞開。
2011年開始,大概是爲了吸引更多年輕觀衆,皇家觀衆席會在賽馬會最後一天,所有比賽結束之後,在皇家觀衆席內,靠近White’s俱樂部帳篷的一處名叫“鳥籠”的地方,舉辦一場賽後派對,只有18-35歲的皇家觀衆席成員可以參與。許多人把這場派對戲稱爲“公學”派對,畢竟,有資格成爲皇家觀衆席會員的年輕英國人,有幾個沒有在昂貴的寄宿制公學中學習,並結識了對自己未來至關重要的交際圈的經歷呢?
幾位公學畢業生在一號停車場的合影 姜夏 圖
有人願意將皇家觀衆席想象成一個《唐頓莊園》裏的世界,衣冠鬢影,紳士淑女。只是在我看來,除去那身和時代脫節的行頭,在“鳥籠”中舉辦的派對,和倫敦任何一家夜店,也沒什麼不同,甚至會更糟。如果你看過電影《騷動俱樂部》的話,應該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至今難忘的是在我離開賽馬會時的一場對話。一個同是哈羅畢業的二十出頭,馬上要去參加鳥籠派對的“藍血”青年,問我對世界未來的趨勢有何看法,在我嚴肅應對這個大題目,拋出諸如英國脫歐、美國霸權、全球變暖這些話題之後,我反問他,那你怎麼看呢?
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金湯力,閃着無辜的藍眼睛說,“我就想聽聽你的看法,我自己什麼想法也沒有。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這個世界太美好了,而且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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