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7期,原文標題《<重生三部曲>:通往當代困境的後門》

“小說家可以用一種更開放的方式來處理當代困境。如果直接處理一個當代問題,有時你所做的只是激活人們的偏見。”

——派特·巴克

記者/孫若茜

這位寫下“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英國詩人,曾發表拒戰宣言,反抗政客操縱戰事,後被軍方送進精神病院

英國作家派特·巴克

1917年8月,英國詩人薩松發表拒戰宣言,反抗國內政客操縱戰事、無數年輕人白白送命的現實,被軍方送進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療”,《重生三部曲》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了。面對這個“病人”,精神醫師瑞弗斯上尉是否應該將他治癒?其他“戰爭異類”呢?他們一旦“病癒”回到戰場,無疑都會以穩定的精神狀態奔赴死亡,因爲除了職責,他們什麼都不會記得,不思考,也不感覺。究竟什麼是現代文明?英國作家派特·巴克通過小說發出了詰問。

《重生三部曲》是派特·巴克最負盛名的作品,包括《重生》《門中眼》和《幽靈路》三部,故事背景設定於“一戰”期間的英國和法國,幾位主人公虛虛實實、貫穿始終。1995年,《幽靈路》一出版就斬獲了布克獎。如果以獎項作爲一個劃分的依據,伊恩·麥克尤恩、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朱利安·巴恩斯等人都是同序列的作家。相比之下,我們對派特·巴克知之甚少,或許是因爲這部在英國已經出版了20餘年的作品,前不久纔在大陸出版了中文譯本。

1943年,派特·巴克出生在英國約克郡蒂斯河畔索納比的一個工薪階層家庭,她曾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國際關係史,第一個孩子出生後纔開始寫作。1982年,她出版了第一部小說《聯合街》(Union Street)。她早期的幾部小說,都聚焦於英格蘭北部和東北部的工人階級女性,因此被文學批評界貼上了三個標籤:地區性的、工人階級的以及女權主義的。這促使她在寫作上尋求轉向,她說,貼標籤不是什麼事兒,但之後會變成別人讀的是你的標籤而不是你的書。

這位寫下“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英國詩人,曾發表拒戰宣言,反抗政客操縱戰事,後被軍方送進精神病院

《重生三部曲》

《重生三部曲》就是她的轉型之作。這部關於“一戰”的小說沒有將視域侷限在英國國內,她寫戰場,也寫後方,還寫殖民地。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角色在小說中出現,而不再只瞄準工人階級。書中那些主要人物絕大部分是男性,當然,戰爭本身也被認爲是更具男性氣質的。以上這幾點已經足以撕掉派特·巴克身上的標籤,不僅擴展了她個人的寫作範圍,還曾被《紐約客》評價爲“擴充了英國當代小說的廣度”。

撕掉標籤的派特·巴克與此前就截然不同了嗎?著有《帕特·巴克爾小說創傷記憶主題研究》的朱彥認爲,實際上,她從未改變過自己的主題,她的寫作只是在表面上發生了改變。她在早期的小說中寫英國的工人階級,包括妓女,是最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社會下層。在《重生》中,她筆下那些在戰爭裏備受創傷的人,想反對戰爭而被送進精神病院的人,依然是被當時的社會邊緣化的人羣。派特·巴克所表達的,始終都是對被邊緣化、被他者化、被緘默的人的關注,戰爭和暴力對人造成的創傷是她一貫的主題

《重生三部曲》之後依然如此。2000年,派特·巴克的小說《另一個世界》(Another World),寫的就是一個從“一戰”戰場歸來的老兵,被戰爭傷害,又將創傷傳遞給他的家人,兒子、孫子。因爲一個從戰場歸來的人在家庭中的表現通常是有別於常人的,所以傷害會蔓延到孩子身上,一代一代。

派特·巴克曾在接受採訪時說,她之所以會想寫一些關於“一戰”的東西,和她的家庭有關。她的外祖父“一戰”時曾在阿爾貢作戰,並在那時患上了彈震症,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那些關於戰爭的故事以及他身上的刺刀傷痕都存在於她最早的記憶中。更重要的是,她的家庭並不特殊,在英國,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有參加過戰爭的成員,沒有人能擺脫戰爭的影響。

派特·巴克花了很長時間尋找自己對於戰爭的書寫方式,避免只是照搬一些現有的東西。她不希望把它寫成一本虛構參戰者的書,因爲對她來說,那只是一種模仿。在“一戰”結束後10年左右,德國作家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就已經寫出了被後人視爲經典的反戰小說《西線無戰事》。雷馬克在18歲時加入“一戰”,他本人幾乎就是他書中所寫的那個被時代無辜裹挾,送上戰場的小兵。而派特·巴克需要面對的問題是,一個沒有戰爭經驗的後來人,如何寫作戰爭文學。她最終將筆端落在戰場的後方,或者說是一個隱蔽的戰場——克雷格洛卡軍醫院,一座軍方的精神病院,讓精神科醫生瑞弗斯這位非參戰人員居於敘述核心。

評論者認爲,作者的這種巧妙安排,避免了許多反戰文學中常出現的悖論——戰地經驗是反戰的基礎,且這種經驗被非常含蓄地放在高過後方的位置上,似乎只有戰爭親歷者纔有資格,那樣豈非戰爭永無平息之日,還要反戰幹嗎?

《重生三部曲》中多位主人公在歷史上確有其人,W.H.R.瑞弗斯、薩松、歐文等等,因此它的經驗是真實的。作家參考了大量的史料,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傾盡圖書館之力的原創”,這極爲考驗小說家的技法和思考的高度。她以大量的對話推進情節,又以心理學、政治哲學、人類學的視角爲文本提供堅實的理論支撐。

派特·巴克看過瑞弗斯醫生的很多研究案例。他採用聆聽、心理分析、經由談話引導士兵們重建記憶,這種在如今聽起來非常普通的治療方式在當時幾乎被視爲異類。因爲很多醫生都非常輕蔑地對待從前線歸來的那些患有精神紊亂的士兵,認爲他們的症狀是源於不愛國的僞裝,當面稱他們懦夫,並慣用所謂的“電擊治療”。

小說中,醫生劉易斯·耶蘭就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的治療手段令人汗毛直豎,比如治療失語症,要把病患綁在椅子上20分鐘,朝頸部與喉嚨施以極強電流,反覆在喉嚨深處施以熱板,以燃燒的菸頭燙舌。

瑞弗斯慶幸自己比耶蘭更近人情,但與此同時他又感到困惑和自責——他與耶蘭同樣從事一種控制人的行業,兩人都負責恢復青年戰士的角色。而這些青年在無意之間,程度不一地抵制軍人的角色。有一兩次,他不知不覺地納悶,恢復病患的心理健康與自己的本職有何關聯。一般而言,病患痊癒以後,表示病患不會再有自毀之舉,但在當時的環境下,復原意味着病患不只自毀,而是無異於自我了斷。當然,戰爭期間人人身不由己,他與耶蘭的意志也並不比病患更加自由。

《重生三部曲》通過進退兩難的矛盾展現倫理道德,避免了狹隘的定論。關於書中那些瑞弗斯的病患,派特·巴克說:“他們全心全意地譴責戰爭,但也宣稱參戰人員有一種非常特殊、優越、獨特的知識,並非常含蓄地說這種知識是有價值的——那種你不能知道我們知道什麼,把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東西你也不能加入。如果那是真的,當然,那就沒有反戰的理由了。”

書中有一段病患之間的對話令人印象深刻:“聽你的口氣,你好像真的想歸建。”“很奇怪,對不對?儘管不支持戰爭,儘管對將領沒信心,儘管堂而皇之的大話一堆,戰場照樣像是唯一干淨的地方,令人嚮往。”“對。天啊,你說得對。”在當時,對他們而言,即使戰爭殘酷無情,現實、人心更加讓人厭惡。

《重生三部曲》最初在英國面世的時間,分別是1991年、1993年、1995年。派特·巴克動筆時,正是英國投入海灣戰爭的時期。巴克說,小說家可以用一種更開放的方式來處理當代困境。如果直接處理一個當代問題,有時你所做的只是激活人們的偏見。她認爲歷史小說可以成爲通往現實的後門,這極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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