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一覽扶桑(ID:sjcff2016)

京都景象

中國遊客在日本如何不守規矩的敘事,這些年講了太多。嗓門大、插隊、擅闖私人庭院拍照……等等,不論日本媒體還是我國媒體,各種角度的闡釋,大概都已說了個遍。以此爲題材的電視節目或者新聞報道,往往能引起日本人和中國人的共同興趣。前者深表共鳴,後者利用的場合更廣泛,可以藉此批判“國民素質”“國民性”,可以反向讚美日本的素質和“規矩”,可以喚起大衆的“恥辱感”和尊嚴、提醒大家注意自己的言行。總之,是一個可以多角度利用的好話題。

我不反對討論這個話題。從前住在銀閣寺前,也不曾少見過同胞遊客攀花折枝的情形,忍不住投以憤慨訓誡的目光。當然,被指責的不僅是中國遊客,在京都人眼裏,首先外地人都不太懂規矩,外國人更不懂。早些年旅遊政策沒有放寬時,少數中國遊客的買買買行爲令他們感到異樣,帶着揶揄、諷刺……很複雜的心情,評價中國人的“爆買”。後來中國遊客數量大增,可以批判的話題也更多。“規矩太差”(マナー悪い),和“很困擾”(困ります)一樣,是日本人比較喜歡掛在嘴邊的一句指責或者抱怨。在批評遊客的行爲時,常常配合使用。

毒舌的京都人甚至還有“觀光公害”一詞,指責觀光客對京都本地居民日常生活帶來的騷擾。一方面日本政府要通過大力推廣旅遊拉動經濟,一方面又無法照顧京都本地居民的利益和需求,配套的基礎設施和人員設置也不完備,倒不難理解本地人的怨聲載道。

“行政機關和旅行社事先應該給遊客好好教教文化還有規矩。”新聞上,經常能看到京都人這麼說。這種心情很好理解,尊重和理解當地人的風俗習慣是旅行者的基本道德。我去某地旅遊,倘若對那裏一概不知,也會覺得很緊張。

京都景象

但京都人的要求顯然比這個更高,“文化和規矩”,很是居高臨下,彷彿不考個“京都觀光文化檢定資格證”(2004年起,京都商工會議所主持的資格考試,日本各地都有,但應考人數逐年銳減,有些地方已經不再舉辦),也沒資格來京都旅遊似的。那到底什麼是日本的“規矩”,或者什麼是京都的“規矩”?除了那些最基本的、現代社會的人類都要遵守的“規矩”(不插隊、不亂扔菸頭……),還有什麼?

多年前,我曾幫國內一家美食雜誌採訪京都本地人喜愛的飲食店,找到一家口碑很不錯的小店,電話過去說了我們的意圖,請教能否接受採訪。對方是一位方言很重的京都老人,一聽“中國的雜誌”,立刻激動道:“我們不接受中國雜誌的採訪!我們不需要中國遊客來喫!已經有很多中國遊客來了,還有韓國遊客,聲音又大,亂扔東西,完全不守規矩!”

我一向反對民族主義,面對這番言論,也只好說,抱歉抱歉,打擾您了,我們就不採訪了。

對方顯然找到了傾泄對外國遊客、特別是中國遊客偏見與不滿的好機會,對我收不住吐槽的激情:“中國人是最不懂規矩的!進店哇啦哇啦,坐下去佔好多地方,老喫剩飯,喫完也不走,紙團扔地上,收拾起來特別麻煩。我們最怕接待中國遊客!”

我說:“是是,您批評的現象的確都有,實在對不起,我們的電話打擾您了。”我也想迅速結束對話,後來他的夫人似乎在那頭不斷制止,又遠遠說了幾句抱歉,這通電話纔算結束。回想起來,也算是後來“觀光公害”的先聲。

不過事情並沒有結束。又過了幾天,我突然收到了這位老闆的電話,說是已經看了雜誌社寄去的樣刊。原來報完選題之後,雜誌社已向我所提議的那幾家餐館寄去了雜誌。以爲要被罵不懂規矩、擅自寄送出版物,結果卻是:“實在對不起您!前幾天在電話裏對您說那通話,當時已經被我老婆罵了。後來想想,也有點後悔,畢竟不是您的錯,中國那麼大,人那麼多,什麼人都有,我怎麼能把那些話都對您一個人說呢?實在太對不起了。昨天我們收到了雜誌,真是漂亮、了不起的雜誌啊!雖然我們看不懂中文,但也知道這是水準很高、很用心的美食雜誌,甚至比不少日本雜誌都出色。我很後悔,那天那麼草率地拒絕了您,還說了那麼多失禮的話,請您原諒。如果有機會的話,以後想接受貴刊的採訪。”

京都景象

就這樣結束了。雖然我可以理解他的抱怨,但後來我從來都沒有去過那家店,擔心自己沒守好規矩。有他之前那番吐露的真心,也有些後怕。京都這麼大,還是可以不打擾到他。他的偏見與憤怒其實我們並不陌生,“某某人最不懂規矩!”那個“某某”,換成另一個國名或者地名,也許我們都有過類似的言論(我當然也有,只能做到不隨意傷害別人,不發表歧視言論。至於面對自己的內心,我有保留偏見的權利)。

不過,更豐富的信息與經歷、人與人之間更多的交流與碰撞,可能改變偏見、消解憤怒,這卻是很動人的過程。

前幾天,真如堂的司花師傅省吾找我喫飯,下半年太忙,我們都沒有見幾回面。問他最近在忙什麼,他說在準備寺廟的新年用花,梅花、南天竹之類尚好進貨,竹子太貴,就開車去山裏砍。

“開了好遠,一直去到美山町。你知道那種矮竹子吧?過年常用作裝飾的,葉子寬長,鑲一圈白邊,一般樹林裏都會生長。”

我有點好奇:“你們寺廟在美山町有山?”

他神祕一笑,壓低聲音:“那不是我們的山,但每年我們都去那裏砍竹子。”

“私有山林?這會違法嗎?”我立刻問。

“嚴格意義上也許吧,但是其實還是有很多曖昧地帶。我們儘量到遙遠的山裏去,一片山林少砍一點,多去幾個地方,也給別人留一點。”他說,“一大早就得去,要砍一整天。有些林子裏矮竹子非常多,其實完全夠我們用。但不能砍得太明顯,要像,怎麼說呢,像給植物通通風一樣,稍微砍一砍。”

“太不可思議了,這樣真的不要緊嗎?”我彷彿比京都人還要京都人,連連追問,“不會被發現嗎?不會有人生氣嗎?”

“在我們南丹老家,山上不種大樹,只有些竹林、灌木、藤蔓、山菜,一草一木都金貴。要是有人來我家山上砍竹子,我爹發現了,也是要罵的。所以我們不能去這樣的山裏砍竹子。美山町那邊山裏多巨木,當地山民的收入主要靠生產木材,人們也不那麼在意山菜、矮竹子這些。因此多年以來,我們約定俗成似的,就去那邊砍竹子。有幾回砍完了,站起身發現,對面停了一輛車,也是來砍竹子的。大家也不多說什麼,點點頭,心照不宣。”

京都景象

我覺得難以想象。身邊有極守法的師兄,我們一起去爬山,路上揀根枝子,他會研究行爲是否合法,是不是可以帶走。我摘覆盆子,他也要說,其實這是私有林。在這樣的教化之下,我想我應該是很守規矩的了。

“其實我們很隨意的,更像是遵行某種習慣法。按照習慣去某座草木豐盛的山,以不損害當地人利益、又能滿足自己需求的方式取得所需要的物資。”省吾道,“有一年全京都的竹子都開花枯萎了,過年沒有竹子,我們一直開車到了長野深山,也用這樣的方式砍回了竹子。”

“我明白了。就像到了秋天大家都去山裏撿栗子一樣,雖然山林是別人家的,但只要別人不禁止,也是兩相默許的美事。主人家不需要通過栗子盈利,進山撿栗子的人也不爲得了栗子去賣,只是自己嘗一嘗野味。這就是共享山林饋贈的可愛的事了。”我道。

他點頭笑:“我看你緊張壞了,其實京都人也不都那麼苛刻。大家共同生息在這片土地上,總有一些曖昧的共享區域。”

省吾的話是對“京都規矩”的反叛與矯正,比我的觀察更具說服力。很多時候,訂立苛刻的規矩,是原有住民對既有秩序的守衛、對外來者的防範。原有住民自己未必都遵守這些規矩,但因外來者的存在,這些規矩得到強調,原有住民也變得更富凝聚力。

這並不是京都人第一次痛斥外地人不懂規矩,川端康成早就說過戰後京都失去了原來的寧謐優雅。真的可能擋住外來人的腳步嗎?當然不會。正因爲古都有無窮的魅力,古往今來才吸引了無數或長居或短暫旅行的客人。至今,遠離京都的鄉村地區仍殘留着一些京都方言,是古代的“鄉下人”從古都帶回的隻言片語。外來的人固然帶來了喧嚷與刺激,也帶來活力與創造力。古都不是放在高檔玻璃展櫃裏的紀念品,古都是金錢、人、物品、思想交流碰撞的活的城市。雖然我自己事實上已充分接受了“京都規矩”的規訓,但我堅決反對“觀光公害”這樣粗魯的詞彙,也反對創造某種一成不變的“京都規矩”。

蘇枕書專欄丨北白川畔

蘇枕書,客居京都,愛好養花種菜,著有《有鹿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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