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人生中一个里程碑，也是转折点。」

年逾六十的林青霞面庞饱满，身材发福，息影后做过多年富豪夫人，少女时的清瘦体态与眉间挥之不去的轻愁早已一去不复返。

可是，没有谁能说，她是不美丽的。

她依然是全场镜头的焦点，是媒体的宠儿，是《滚滚红尘》修复版重映发布会现场绝对的女主角。

「我之前演过一百多部片子」，林青霞说。这是第一次演女作家，也是第一次登上金马影后宝座。

《滚滚红尘》成了林青霞职业生涯一道清晰的分水岭——

在它之前，她专事文艺爱情片，是最典型的「琼瑶女郎」；

之后，她专心在香港演武侠片，成为一代人心中雌雄莫辨的「江湖传奇」。

一直到94年，闪婚，息影。

红尘滚滚，一转眼啊，就是三十年。

明年即将迎来《滚滚红尘》上映三十周年，林青霞的好友，也是当年的监制，即汤臣老板娘徐枫，斥资以数字技术修复本片并于台北重映——徐枫真是有心人，胡金铨的旧作得以修复，也有赖于她。

《滚滚红尘》重映过后，最近又发行了台版收藏版蓝光。在修复技术下，三十年尘与土得以洗涤，旧梦在高清画质下纤毫毕现。

要知道，当年这部片乃是DVD时代最大的遗珠，一直没有发行正式音像制品。现在直接跳过DVD发行蓝光，这可能是今年度最重要、最重头的一张华语经典蓝光。

三十年后，修复版首映发布会当天，林青霞独自站在巨大的展板前，泰然自若应对媒体，而在她背后，正是三十年前的她，拥着三十年前的秦汉，半闭的眼中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又甜蜜的哀艳。

▲今年3月5日，林青霞出席《滚滚红尘》修复版首映会

《滚滚红尘》也是林、秦二人合作的最后一部作品。

那时，两人恋情终于得见天日，刚刚是情热的最高峰。

在大银幕上，林青霞同秦汉耳鬓厮磨，咬着耳朵说情话，赤脚踩着他的皮鞋，就这样同他一路跳舞到阳台，用一张红头巾，蒙住两人浓情蜜意的吻——

演的人动情，看的人也免不了一时恍惚，这到底是片中的沈韶华与章能才？还是身为原型的张爱玲跟胡兰成？亦或者，是彼时真的沉溺于爱情难以自拔的林青霞与秦汉？

当年，林青霞获封金马影后，有记者追问她，是否会把颁奖礼变为结婚典礼。

「他不开口，总不能叫我一个女孩子先求婚吧？」

林青霞回答得娇俏，好似存着三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幽怨。

颁奖礼上，秦汉将奖杯亲手交给爱人，在众人的起哄下，二人笑得羞涩又灿烂。

▲1991年，林青霞凭借《滚滚红尘》首次荣获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秦汉陪她一起领奖

他们绝想不到，任何一个人都想不到，仅仅四年后，这对神仙眷侣就分崩离析。

甚至，落到彼此的面都不能再见的地步。

其实这个终局，导演严浩在《滚滚红尘》的拍摄日记里，就曾暴露过端倪。

据台湾媒体《周刊王》曝光的《严浩日记》里，有这么两小段：

有次秦汉要拍雪景戏，林青霞特地去买了一顶狗耳朵造型的帽子给他。

秦汉看着帽子问「是纯羊毛的吗？」

林青霞妙回道「上面画了一只羊。」

秦汉最后戴了剧组准备的羊毛帽拍戏，惹得林青霞抱怨「看来你不喜欢我买的帽子」。

秦汉回说「你又来了。」

一个「又」字，道出俩人并非第一次意见不合。

▲秦汉与林青霞，那可是八十年代最养眼的一对神仙眷侣

还有一次大家在讨论一场感情戏时，秦汉表示「女人很好骗」。

这句话惹怒林青霞，她当场回呛「女人也很爱被骗」。

不料秦汉又接着回嘴「现实男人也很爱被骗」——这让林青霞气到脱口说「骗我，很不浪漫」。当时现场气氛为之凝结，没人敢再接话。

现如今，林青霞与秦汉早已相忘于江湖，只有目睹过听闻过这段传奇情史的观众，总也不肯放过他们——毕竟人生一大憾，青霞不能嫁秦汉。

到了2018年，正逢林氏婚变传闻甚嚣尘上，记者又在发布会片场外追着她问：「你是不是跟秦汉复合了？」

「太好笑了！」林青霞这么说。

无论曾经如何刻骨铭心，也有「太可笑」的一天——张爱玲同胡兰成岁月静好时，怕是也没想到有见了他文章里引用自己的话就烦恶入骨的时刻。

正如那首萦绕《滚滚红尘》始终的老歌中所唱：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千古愁。

三拍，三拍，又三拍，往下转，就是时间节奏分明，却一刻不停的脚步。

《滚滚红尘》能与观众相遇，首先要归功于一个男人，就是导演严浩。

▲导演严浩

严浩同许鞍华和徐克是同一代的香港新浪潮领军。在《红尘滚滚》之前，他的作品基本都是香港本土现实主义题材。

偶然一次机会，看了三毛所写的《哭泣的骆驼》之后，严浩大赞其才华，萌生了同这位波西米亚风格女作家合作的想法。

岔子出在编剧三毛身上。

▲作家三毛

九十年代，港台的电视业已成熟发达，这位著名的女作家除了电台的采访音频，竟然一份影像资料都没留下来——「我很不喜欢影视圈」，三毛在广播里直言不讳。

严浩倒不气馁，他拿出三顾茅庐的劲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竟又带上林青霞，跑到台北劝三毛就范。

那是88年的一个秋夜，三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忽而说到「死」，接着戏言中约定，三人中若有一个人先离世，便要告诉另外两个人，「死」是什么感觉。

虽相谈甚欢，三毛却始终未完全松开答应撰写剧本，又推说要去欧洲旅行。

熟料，当晚，醉酒的三毛从楼梯上失足摔落，肋骨折断，还戳伤了肺部。出院后，她便把自己封闭在台北安宁街四楼的小公寓里，专心致志写起剧本。

四个月后，《滚滚红尘》完稿。

万事俱备，却差点毁于一旦。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何——八十年代末，正值林、秦二人爱得如火如荼。但秦汉到底是离婚抛弃了发妻的，林青霞因此媒体风评不佳，观众对她也有十分意见。

《滚滚红尘》受到外力影响，在香港一度陷入找不到投资人的窘境。

可换掉林青霞，又是严浩、三毛不能答应的——本来就是专门为她写的，不可能换成旁人。

三毛为了这部电影能顺利拍摄，自筹了一千七百万，只是还远远不够。

危机之中，林青霞想到一位故人，就是徐枫。

可巧，当时的徐枫刚开始准备代表汤臣，在影视业大展拳脚，一听《红尘》的剧本，心下很喜欢，毫不犹豫拍板合作，找的是台湾投资人。

电影的取景地，设在长春与哈尔滨。

▲徐枫与严浩

香港制品，台湾投资，大陆取景——《滚滚红尘》讲的是离乱，本身却成为了一根纽带。

如果说张爱玲的经历构成了《红尘》的肉，那林青霞的表演是电影的神髓，那——

「三毛就是《滚滚红尘》的灵魂。」林青霞在她的散文里写道。

虽然之前曾百般推托，一旦真写起来，三毛却用上了百分的精力，万分的心血。

胡兰成的关门女弟子朱天文是三毛的好友，《红尘》中不少桥段可见胡所著《今生今世》的影子。

而以胡为原型的章能才在爱人沈韶华公寓遇刺一幕，又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张爱玲的《色，戒》。

▲《红尘滚滚》里的「刺杀」一段

至于更为细致动人的桥段，为了初恋割腕，明显是三毛自己的经历——「用烧过的火柴画眉毛，用熨斗把烫坏的头发熨直，都是我中学时干过的」，三毛坦言。

林青霞回忆，三毛把她请到自己狭小的公寓里，在旧时代传来的音乐里，给她一页一页念剧本，动情处手舞足蹈，直接演出来，宛如局中人。

……一路写来疼痛难休，脱稿后只能到大陆放逐，一年半载都不能做别的事。

三毛甚至想过，在电影中亲身饰演林青霞的闺蜜这个角色。虽未成形，她几乎是全程站在摄像机后面，看着林青霞演完整部电影，还为电影绘制过超过600幅草图。

▲张曼玉扮演的闺蜜一角，三毛曾有属意

严浩在电影叙事上下足了功夫，有旁白倒叙，又有小说文本作为影片故事的呼应，反反复复给予主人公们的面部特写，更是不遗余力地观众拉入角色情感的漩涡不能自拔。

拍摄期间，徐枫十分心大，从来不到场，更不要提插手电影。

「当年我看完毛片，对他们说，金马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这几个奖已经到手了，」徐枫笑着说。

▲30年前的首映礼

现实比她预料得更加辉煌荣耀：《滚滚红尘》在1990年的金马奖上，斩获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摄影等八项大奖，至今，仍是保持着金马奖的纪录。

在颁奖礼的现场，徐枫只是说：「没有最优秀的剧本，是不可能有最佳影片的。」

徐枫不愧侠女本色，她说这番话，是为了三毛抱不平。

当届击败《滚滚红尘》获得最佳原著剧本奖的，是吴念真的《客途秋恨》。

▲《客途知秋》

不是说《秋恨》真的不如《红尘》——徐枫所报不平之事，只是《客途秋恨》与《滚滚红尘》之间高下较量应当发生在文本之间，评奖应该公平起见，不应为评委的偏见所左右。

问题的根子，出在《红尘》的题材上。

电影以张、胡爱情往事为原型，绕不开的是男主角汉奸的身份，是离乱痛苦的民族史，是当时国统区的黑暗混乱。

《红尘》里的章能才虽软弱，但也有善良，这不是有「美化汉奸」的嫌疑——秦汉倒是把胡兰成文章里「这也是好的」、「那也是好的」那种气质演绎得淋漓尽致。

▲《滚滚红尘》

更加千不该万不该的是，《红尘》竟然敢把48年前后发生在国统区金圆券事件这等人祸，一五一十写出来，拍出来。

此时，距离台湾「解严」才不过两年。

虽然从七十年代中期起始，由于经济腾飞等原因，台湾出版业已大大松绑了，但在「戒严」依然是房间里的大象。

这里，不得不说一说张爱玲与她那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的一些往事。

▲张爱玲侧身照

其实，早在75年左右，张爱玲就已基本写完了《小团圆》，却被「雪藏」到三十四年后才得以出版。

首先，是怕「无赖人」胡兰成借机来炒作自己，出风头；第二，张爱玲的好友宋淇在给她的信中指出，这部小说因题材的缘故，很可能会戳到当政的国民党政府敏感点——「爱国」问题。

事实证明，宋淇极有先见之明：十五年前《小团圆》躲过的事，十五年后，统统落在《滚滚红尘》头上。

《红尘》一经上映，口碑与票房双丰收，作为国民党喉舌的《香港时报》，也选在此时发难。

「美化汉奸」、「污蔑国军」、「偏向中共」……大帽子一顶接一顶扣下来，跟着一位所谓侨选「立委」粉墨登场，竟要求台湾「立法院」在本岛封杀本片。

三毛极力自陈，《红尘》是基于自己的感情经历先写出人物，后来套的背景。如果说「沈韶华」代表自己的内在，那「月凤」就代表自己的外在。

倒是台湾新闻局回应，「只要没有歪曲历史不方便干涉创作理念」，「没有必要从意识形态的问题去攻击」。

90年，金马奖的评委会把十六项大奖中的八项给了《滚滚红尘》，文艺界的态度似乎非常明朗了。可唯独缺席了最佳原著剧本，又着实耐人寻味。

一向躲避媒体的三毛在颁奖当天盛装出席典礼，却铩羽而归。热闹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滚滚红尘》是三毛破例创作的第一个电影剧本，也是最后一部。

时隔不久，三毛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的厕所里，用一条丝袜结局了自己的生命，年仅四十八岁。

▲三毛

看《滚滚红尘》时有个问题始终盘旋在我的心头——张爱玲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呢？

她又作何评价？

《红尘》上映于90年，张爱玲去世于95年，单论时间，似乎是有可能的。

但张爱玲旅居洛杉矶，早早深居简出，晚年又受跳蚤的困扰时时搬家，恐怕是不太可能看电影的。

▲《红尘滚滚》剧照

91年，她听闻三毛死讯时，正逢林式同来访。

「她怎么自杀了？」林开车陪着张爱玲去签约新房东的路上，她问了这一句。

林式同在他的《有缘识得张爱玲》中提到这一节旧事，所描述当时的张爱玲，是「甚不以为然」的。

或许，多少能根据这个「不以为然」，妄自揣测一下她对《滚滚红尘》的评价。

▲《红尘滚滚》剧照

张爱玲与三毛，同为作家，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三毛对人生的热情到了偏执的地步，对她来说，生命是这样一袭华美的袍子，她要倾尽一切去生活。她自言自己由两个部分组成：三毛，和陈平。

陈平是个好强的、坚强的女人，经历过两次失去爱人的痛苦，仍然挣扎着活下来。她享受孤独，却比谁都喜爱交游，喜欢交朋友，愿意同他人在一起。

不幸，强极则辱。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虱子。」

年纪轻轻就说出这种话来的张爱玲，是天生的破执人。后来半生漂泊，近于经历过整个中国近代史。

不同于同时代的任何作家，她在小说里永远以天才的洞察揭穿人与人之间的真相，甚至于杨绛说她尽写「意境卑下的女人」——别人看到漂亮袍子，她指出到处是虱子，固然不讨喜的。

▲张爱玲

也是这样的张爱玲，在一桩接一桩的打击之后，以七十五岁之龄，在洛杉矶的公寓独自平静谢世。

关于「三毛」的纷争却没有因为她的死结束。

98年，马中欣出版了《三毛真相》，致力于告诉世人，所谓「三毛」，只是陈平编造出来的幻影，陈平可没有三毛那样的洒落。

眭澔平拿着她生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上《康熙来了》朗读，大力证明他才是她生命中最后的爱人。

▲2014年，眭澔平还以「知名作家三毛男闺蜜」的身份登上《中国梦想秀》的舞台，晒三毛生前留下的遗物

纷纷扬扬之中，《滚滚红尘》过了三十年。

三毛曾视之为「内在」的林青霞，93年在《白发魔女传》片场因为内心孤寂而痛哭，次年闪婚邢李源。临到晚年，她依然要在媒体面前说「我幸福快乐，家庭和美」。

而张曼玉，兜兜转转，始终孑然一身。

——只有滚滚红尘里，仍有隐约的耳语，追随她们的传说。

作者 ✎ 晚来风

编辑 ✎ 清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