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小說來自未來局第三期科幻寫作營。

【 廢海之息| 下篇

作者 | 劉天一

11

伊絲麗雅昏了過去。

穆卡放棄所有貨物,僅揹着伊絲麗雅和運算中樞酒神回到狗窩。時近子夜,孩子們各在窩棚中睡覺。他揹着伊絲麗雅走入鋼谷之心地鐵站,來到那個屬於頭狼的房間前。

這個房間,是孩子們的禁區。但廢海之上,可能只有頭狼能救伊絲麗雅。

穆卡咬緊牙關,努力支撐着身體不倒下去。他腹中抽痛,可能是腫瘤,也可能是別的東西——但他全都顧不上。救活伊絲麗雅這件事,此時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忍住痛楚,顫抖着手敲了敲門。

門後沒有反應。

穆卡皺緊眉頭,又重重敲門三聲。

還是沒反應。

他猶豫一會,推開門直接走入房間。屋裏一片黑暗,正在穆卡遲疑着是否前進時,周圍牆上忽然泛出柔光。

這是一間幾平米見方的消毒間。四壁潔白,天花板吊着一排噴淋消毒頭,感應到穆卡的進入後,它們紛紛啓動,下探。穆卡愣了愣神,房間的整潔讓他很不適應,這種明晃晃的感覺讓他有些暈眩。

噴頭向他和伊絲麗雅噴出水霧。水霧中可能溶有微納機器人組,在沾上他們的一瞬就袪掉污漬,同時進行消毒——穆卡皮膚上陣陣刺痛。他低頭看去,污泥正從皮膚上層層剝落,露出黃褐的肌膚和縱橫密佈的傷口。清潔液沾上傷口時,一瞬的痠痛感讓他全身一抖。

他放下伊絲麗雅,靜待清潔結束。

兩分鐘後,熱風滾過,穆卡和伊絲麗雅潔淨一新。穆卡正要背上伊絲麗雅時,卻愣住了。

伊絲麗雅一頭纖柔灰髮,面容皎白清和,恍如月升初雪,大地之上衆竅安和,清風徐過,萬籟幽吟。

△ 來源:Birmel Guerrero,https://www.artstation.com/birmel

平時伊絲麗雅又黑又髒,原來現在纔是她本來模樣?穆卡苦笑一聲。

熱氣散盡,後方隔門自行滑開。穆卡背起伊絲麗雅,走入房間。

房間內空間不大,天花板上吊着百餘件義體殘肢,像是倒生的血肉之森。血肉森林下虛浮着二三十面投影屏,穆卡看過去,屏幕上閃着兩類信息:一是營地中所有孩子心理/生理狀態的日誌記錄;二是雜亂無章的義體設計筆記、靈感記錄、草圖和公式。

穆卡沒看見頭狼。

他前走一步,腳下踢到一隻玻璃瓶。他低頭一看,地板上零散躺着幾十只玻璃藥劑瓶——他在廢海上見過這種破瓶子,是裝某種極效興奮劑的。

“誰允許你進來了?”頭狼懶散的聲音突然傳來。

“抱歉!”穆卡全身一震,退往門口,同時看向頭狼聲音的方向。

房間深處站着一位年輕女人,看着二三十歲,顏面蒼白,眼神迷茫而無焦點。女人嘴角叼着一隻小瓶,正啜吸着瓶中的興奮劑。

“站住。”女人一鬆嘴,玻璃瓶叮噹落地,滾過半個圓圈。

穆卡止住步子,低頭看着地板。年輕女人應該是頭狼——頭狼並不是他想象中陰沉變態的老女人,反而是一幅清冷少女的模樣,這讓他不寒而慄。

“當年我媽叫我去學義體的時候,我很煩。”頭狼緩緩呼出一口氣,自顧自地說。“現在也很煩。嗑再多的藥,也復現不了那時的靈感。”

穆卡不敢說話。他不知道頭狼究竟在想什麼、做什麼。她似乎是在設計義體,但她爲什麼要血腥統治這麼多孩子,還暗中記錄他們的身心狀況?

“你從038回來了。”頭狼的聲音迫近穆卡,周圍投影逐一熄滅。“她壞了?”

穆卡點點頭。

“Au1260的設計還真是中庸。”頭狼伸手撫過穆卡肩頭伊絲麗雅的臉。“四千分。——如果你願意把她拆開再拿給我……四千四。”

“她怎麼了?”穆卡抬頭看着頭狼。腹痛牽連血脈,正向他四肢放射。

“當然是死了。”

“怎麼死的?”穆卡努力保持着聲音的平靜。他檢查過伊絲麗雅的義體,全身停機,但是腦座還在工作。只要在腦座供能的極限到來前修好伊絲麗雅的身體,一切都還有機會。

頭狼盯着穆卡。“如果不想拆她,你可以把她賣給別的孩子。”

“您知道她是怎麼死的。您是這方面的大師。”穆卡咬牙說。

“哼。”頭狼僵立幾秒。“‘羊腸’斷了。四小時前,位置在腰部。原因大概是運動過度。”

四小時前。穆卡回憶着。他們和巖龜戰鬥的時候。

“謝謝。”穆卡點點頭,準備離開這裏。

“她死了。廢海上撿不到羊腸,你修不好她。”頭狼撥弄着頭頂垂下來的一條大腿。“你想留着她的屍體玩幾天也可以。全屍四千,拆了四千四,報價不變。”

穆卡默默離開。剛走出清潔間沒幾步,劇痛就如洪水般湧過他全身。他一聲悶哼,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失去力氣,直直揹着伊絲麗雅倒了下去。

他的身體,快不行了。

12

子夜。

風暴潮之後天氣驟冷。寒風貼地,腐爛,惡臭,血腥,無數味道混在風中。

穆卡坐在棚窩內大口喘氣。四肢、腹部、肌肉、皮膚,各處的苦痛幾乎無法整合,亂衝他海。他全身上下唯一安寧的位置,只有義體化的右手。

從地鐵站到棚窩不過百米,他揹着伊絲麗雅爬了足足半小時。

他勉強翻個身,從揹包中摸出運算中樞酒神,扔到地上。裝上這個運算中樞,他的自攢拼湊義體就能裝配完成。

只要換上義體,他就能捨棄快爛掉的古典身體,逃出狗窩。

但是,他離開之後,伊絲麗雅要怎麼辦?

伊絲麗雅需要一條中樞神經索,這種罕見零件廢海上從來難覓。穆卡找到的唯一一條,是從那個黑衣男人屍體上撕下來的,正裝在他的拼湊義體上。

如果卸下這條神經索去修復伊絲麗雅,他就無義體可換。而以他現在的身體,大概活不了幾天。

如果不修復伊絲麗雅,等幾天後伊絲麗雅義體能量耗盡,腦座無法維生,她就會徹底腦死亡。

穆卡移開地窖門。地窖中整齊碼放着各式零件、工具,幾面老舊的液晶屏上亮着微光,顯示着他想盡辦法撿來的義體學習資料。地窖中還躺着那具尚未蒙皮的義體,以及軍用義體化手術檯。

這幾個月來,他所有的努力掙扎全都彙集在這小小地窖之中。但此時,他卻猶豫彷徨起來。

一陣劇痛在腹中滾絞,他捂住肚子,縮成一團。痛苦如滾燙的鐵水湧動,隨心臟泵動舔過所有血脈,由粗自細,逐一覓及,震顫而過。

我快死了。穆卡默默忍受着。痛苦平息之後,他緩緩爬起,又看看伊絲麗雅。

他靜默着思考了十分鐘。

“每個人都怕死。”穆卡聽着窩棚外呼嘯寒風。“我特別怕。”

他想起童年,想起讓他恐懼怨恨的母親,想起永遠獨自一人的流浪,想起尚未開始的義體設計師夢想,想起在廢海上奔跑的日日夜夜。“所以,這種讓人害怕的事情,”他低聲說。“還是我來吧。”

穆卡笑了笑,疼痛也稍稍緩解。他把伊絲麗雅翻過來成脊背朝上。喘了口氣後,他撿出小刀,劃開伊絲麗雅腰椎上的蒙皮。

淡黃色的循環液滲了出來。穆卡剝開蒙皮,往內看去,伊絲麗雅義體內的結構整潔複雜,在複合材料製成的脊柱骨上,一道裂紋清晰可見。裂紋之下,中央神經索斷成了兩截。

果然,羊腸斷了。穆卡回頭盯着地窖中的拼湊義體,一咬牙把中央神經索拆下來。

暈眩和痛苦蔓延過穆卡全身,異樣的腫脹充盈指端。他慢慢撬開伊絲麗雅脊柱上的覆蓋層,取出斷掉的神經索,換上好的。

確認神經連接正常後,穆卡一片片蓋好覆蓋層。“好了……”他全身一軟,靠着伊絲麗雅滑倒在地。

古典身體的潰壞比預想中嚴重。他閉上眼睛。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還以爲,”他虛弱地笑了,“我會孤獨一輩子。”

痛楚和疲倦將他淹沒。他費盡最後一絲力氣,摸索着勾住伊絲麗雅的手指。在伊絲麗雅掌心中,他摸到一塊裂開的小立方體,是伊絲麗雅緊緊攥住,從未鬆開的舊地之光。

13

甦醒時,穆卡睜眼看見一張白淨無暇的容顏。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是伊絲麗雅。

“下雪了。”伊絲麗雅說。

窩棚外天光明澈,闃寂無聲,寒氣從四面八方侵入窩棚內。穆卡正躺在伊絲麗雅的大腿上,渾身疼痛,視線也略有模糊。“我……”他有些疑惑。“你……?”

“爲什麼要把你的羊腸給我?”伊絲麗雅聲音幽淡。

“我回頭再找一條就好。”穆卡安慰道。

“你騙我。”

“不——”

“找到羊腸前,你肯定撐不住了。”

穆卡沉默。他想坐起,又被伊絲麗雅壓倒下去。

“別動。”伊絲麗雅說。

“我已經死了。”穆卡側過頭,不敢看伊絲麗雅。“我不想被扔到地鐵上,也不想被莊周喫掉。你把我帶到狗窩外……扔到廢海上。被太陽曬成乾屍或者被大雪凍成乾屍,好像都不錯。”

“不。”

“你去找一條羊腸,換上這個義體,就能甩掉頭狼的炸彈。”穆卡指着地窖裏的拼湊義體。“希望還在。雖然我們只能走一個人。”

“不。”伊絲麗雅搖搖頭。“還有一個方法,我們可以一起走。”

“別去頭狼的倉庫裏搶義體。”穆卡苦笑着。“你連莊周都打不過。”

“我們換一下大腦,你換上我的義體,然後帶上我的腦皮層離開。”伊絲麗雅平靜地說。“我剛剛看過了,那個軍用的小手術檯支持這個功能。”

穆卡心跳滯了一拍。“但你鎖骨上的那個炸彈還在。”

“我鎖骨上沒有炸彈。”伊絲麗雅說。穆卡的手被她抓住,提起,在她的鎖骨上撫過。“頭狼不用炸彈限制我的自由。”

“那她用什麼?”

“某種奴隸程序。”伊絲麗雅說。“她攻陷了我的COS(再注:Cyborg OS,義體操作系統),把整個COS改成她自用的一個用於控制奴隸的系統。在這個COS中,我不是義體的主人,而只是運行在COS上的一個應用程序而已……頭狼,她纔有這具義體的全部權限。”

“那我們直接換腦,這個……COS不是還在?”穆卡問。

“把酒神裝在我的義體裏,能把奴隸系統換成酒神內置的新COS。”伊絲麗雅說。“……應該能。”

“頭狼可能會發現。”穆卡說。

“那也得嘗試。”伊絲麗雅堅決地說。“我不想你死。”

穆卡嘆氣。

伊絲麗雅淺淡一笑。“我們換腦吧。之後,你就自由了……如果沒機會逃跑,就把我丟了。”

“手術檯的那個保存盒可以提供多久的大腦維生時間?”穆卡問。

“休眠狀態七天,喚醒大概就半天。”伊絲麗雅說。

“時間很緊。”穆卡坐起身。“我會帶你離開,給你找到新義體。”

“謝謝。”伊絲麗雅拉起穆卡的手。“這個……我幫你粘了一下。”

穆卡手中被塞入一件小事物,是舊地之光,碎裂的立方芯片已被臨時粘好。

他接過舊地之光。就在他抓起串繩想戴上脖子時,芯片從中間粘連的位置再次裂開,分爲兩半。“啊!”伊絲麗雅小聲驚呼。“對不起,我沒粘好。我再幫你——”

“不如——”穆卡說。

“什麼?”

穆卡沒有回答。他側身從地窖中選出工具,在舊地之光另一半上鑽孔,繫上一圈細繩,結成又一條項鍊。“我們一人一條。”

伊絲麗雅面染郝紅。“……好。”

“我給你帶上。”穆卡給自己帶上項鍊,將另一條套在伊絲麗雅頭上。在撩起她灰髮的一瞬,他動作停了下了。

“怎麼了?”伊絲麗雅低着頭。

“沒什麼。我曾經以爲我會一個人,直到永遠。”穆卡輕輕說。“而我現在居然有了朋友,還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

“你怎麼突然夸人了?”伊絲麗雅撲哧一笑。

“就是感覺有點——”

“——不可思議?”

穆卡挽起灰髮,爲伊絲麗雅戴上項鍊。“不,有點幸福。”

14

手術很順利。

甦醒前,穆卡經過長串迷奇夢境。他夢見荒野和深淵,城市和鄉村。夢見詩人和灰鯨,夢見十字架與佛塔,夢見蒸汽在黢黑的機器上熱騰湧出。

他感覺到全身上下綿綿不絕的不適:義體不適應綜合徵。他以前聽過這個初次換義體必然會出現的問題,但這是他第一次切身體會這種不適應。

不適感很輕微,持續脈動着遍佈全身。穆卡想抬起左手,右腳指卻僵直蜷住;想睜開眼睛,左手又突兀一跳,硬生生抽動一下。五感也混亂成一團。他聽見周圍一片黑暗,嗅到莊周毛糙的狂吠,指尖摸到臭味,後背躺在遙遠污水大海一浪浪潮汐聲之上。

所有感知覺中,唯一正常的是黑暗視野中浮動着的幾面屏幕。屏幕半透明,上面滾閃着種種UI(注:User Interface,用戶界面)窗口。它們似乎是COS額外加在義體使用者視覺之上的,用於控制義體,調用各類程序。

他試着平復呼吸(雖然胸廓擴縮的感覺也錯亂在五感中),一點點控制新身體:手指、手臂、雙腿。他嘗試着分別控制不同的肌肉,適應各個肌肉傳回的感覺。

穆卡終於勉強能控制住伊絲麗雅的這具義體。

“你醒了?”他腦海中響起伊絲麗雅的聲音。

穆卡愕然。他睜眼看看四周,手術檯旁停着一隻深藍色腦皮層保護盒,伊絲麗雅的大腦應該在裏面。

“我在保護盒裏,正用無線和你連接。”伊絲麗雅的聲音依然在穆卡意識中迴響。“看你正前方的內向屏,有個體感同步申請,點確定。”

“內……內……向……屏?”穆卡輕輕張嘴,發出清亮女聲,乍一聽像是伊絲麗雅在他耳邊說話。他現在佔據着原本屬於伊絲麗雅的義體,長髮披在肩後,全身很多地方和他原本男性軀體的感覺不一致。

“不用把話說出來,在意識中回覆我,我也能聽見。”伊絲麗雅解釋着。“內向屏就是義體呈示給你的,只有你能看見的投影。”

“我找到這個窗口了。”穆卡看見一面內向屏上寫着某設備正申請體感同步。“我怎麼確定?”

“用手指點,或者用意念按那個確定都行。”

穆卡集中意念到確定鍵上,按了下去。“體感同步就是把我的感知覺傳給你?”他試着在意識中和伊絲麗雅說道。

“對。這樣我就能看見你所看見。”伊絲麗雅說。“義體還適應?我們得快點離開。”

“還好。”穆卡站起身。“等一下——”

“怎麼了?”

穆卡掃視棚窩,他的古典身體不見了。

“你的舊身體……”伊絲麗雅說。

莊周吠聲漸低,四周岑寂而冰冷,似乎是雪下大了。

“地上有血跡。”穆卡循着血跡看去。血跡和腦漿混合着一滴滴延伸到窩棚入口,被破布簾門隔斷。

“快。”他心跳加速,提起腦保護盒,掀開簾門。在窩棚外,蒼穹鉛灰,大地積雪,血跡和腦漿混合着前爬到幾米遠處,像一串紅豔的鐵鹽冰晶。

“喲,你們終於親暱完了?”頭狼蹲在血跡盡頭,身旁躺着穆卡的古典身軀。“看清內向屏,不要打開酒神系統。這是警告。”

△ 來源:Mikeco Chang,https://mikecoc.artstation.com/

15

雪是灰色的。

穆卡看着頭狼,不敢說話。

在頭狼身邊,他的古典身體被掀開顱蓋,顱腔中插了塊電子腦。頭狼已把這具身體做成受她控制的傀儡。

這是穆卡第一次站在別人的視角打量自己曾經的軀體。莫名的荒誕和恐懼感湧過,但他沒感覺到往常恐懼時體內腎上腺素奔湧帶來的震顫,伊絲麗雅的義體沒有這個功能。

他移過視線,強迫自己轉開念頭。古典身體已經沒用了,他的當務之急,是帶着伊絲麗雅的大腦皮層逃走。

“同步率低到說不了話了?”頭狼瞄了穆卡一眼。

“嗯……”穆卡張張嘴。同時,他在意識中問伊絲麗雅:“我該怎麼辦?”

“別反抗,不行把我交出去。”伊絲麗雅在意識中回答。

“你真的很有趣。”頭狼打了個響指,傀儡晃晃悠悠站了起來。“怎麼樣?Au1260的感覺比你原來的皮囊好吧?”

“我——”穆卡舔舔嘴脣,發出女聲。“您在說什麼?我一直都是Au1260。”

“別裝。我知道你是穆卡,她——”頭狼指着穆卡提着的腦保護盒。“纔是那個小姑娘。Aurora系列確實是很好的兒童義體,就是太重外表,喜歡用灰髮白膚來營造童話中小公主的感覺——”

穆卡打斷頭狼。“你想讓我們怎麼樣?”

“童話都是孩子們的毒品。”頭狼平平淡淡地說。“但義體不是毒品,義體是工具,是人類超越自己的工具。Aurora錯了,大家都錯了……沒人真的瞭解義體。”

穆卡默然聽着,同時觀察四周,考慮怎樣繞開頭狼逃走。

“尼采在哪裏?”頭狼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傀儡亦步亦趨隨她身側。

“——什麼?”穆卡懵然。尼采是什麼東西?

“尼采。誕生者尼采。”頭狼緩步向前,逼近穆卡。

“那是什麼?”

“那你是在哪裏找到‘酒神’的?”頭狼問。“038?”

酒神?自己體內的那個運算中樞?穆卡稍稍低下頭。“一個月前……在外面的地鐵站裏撿到的。”他開始撒謊。

“哪個地鐵站!”

“呃……”穆卡連忙搜索記憶。

“東苑站。”伊絲麗雅在意識中提醒他。“東苑在我們鎖骨炸彈的監控半徑內。”

“東苑。”穆卡說。

“東苑?”頭狼冷笑起來。“走,去東苑,去你撿到酒神的位置。”她壓住穆卡肩膀,逼迫他前進。

“你想幹什麼!”穆卡佯裝質問。

“想造個義體而已。”頭狼按着穆卡的手鬆了松。“造我當年造過的義體:‘誕生者尼采’。”

“第一次聽說有人在廢海設計義體。”

“二科把尼采拆了扔到廢海。”頭狼說。“不然誰愛來這裏?”

“信安二科?”穆卡說。“你造的義體違法了?”

“只是太不符合義體設計的一些法規而已。”頭狼按着穆卡繼續往前走。“我來到廢海,只是想找到尼采的殘件,復現我當時的靈感。”

穆卡抗拒着頭狼的壓制。“那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們這些孩子?”

“尼采需要測試員。”頭狼說。“普通的不行。AI不行。必須是意志極端堅強的。我試過,最好是孩——”

穆卡突然一撲衝向頭狼,將她撞翻,大步衝向地鐵站門口!

他大步奔跑,不敢回頭。頭狼的義體性能比他強很多,被追上也就是片刻之事。穆卡必須快速潛入地鐵站下複雜的地下網絡,那裏環境陰暗,適合躲藏。

他踏上地鐵站臺,頭狼依然沒追上來。穆卡小心回望,身後沒人,也不見大狗莊周。

“我們安全了?”穆卡在意識中問。

伊絲麗雅沒有回答。

“伊絲麗雅?”穆卡愣了愣。“伊絲麗雅——”

“——你適應得真的很快。”穆卡突然聽見頭狼的聲音在他意識中響起。“在所有的獵犬裏,你是尼采的最適格者,最合適的測試員。”

“你——”穆卡頓然意識到,頭狼侵入了他的義體!

“哼?東苑?你以爲我聽不見你們的私語?你以爲重裝COS就能繞開我對Au1260的遠程控制?”頭狼說,“Au1260的權限,我先收回。”

穆卡全身一僵,大腦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側倒於地。內向屏一一熄滅,他面前只剩下一面黑白命令行閃過一行信息:Permission denied。

16

穆卡在意識中一遍遍呼喚伊絲麗雅,沒有回應。

無論是預先埋設病毒,還是從網絡滲入,總之頭狼拿到了穆卡義體的Root權限。穆卡無法控制身體分毫:不能運動、說話、轉動眼球,甚至是調整眼球的焦距。

義體曾是他逃走的希望,現在卻成了他靈魂的囚籠。

他聽見兩個腳步聲逐漸靠近,一正常一蹣跚,可能是頭狼和傀儡。

“給你留個說話權限。”穆卡聽見頭狼說。“接下來,尼采的測試該開始了。”

穆卡胸廓和喉舌的一部分肌肉可以運動了。“放了伊絲麗雅。”他說。他此時眼球依然不能運動,站臺上的一堆垃圾佔滿視野。

“適格者很難找。”

“讓伊絲麗雅活下去,一切都好說。”

穆卡感覺到頭狼的手指慢慢攀上他握緊伊絲麗雅大腦保護盒把手的左手。頭狼輕柔地撥開了他的小指。“你沒有討價還價的條件。”

穆卡的名指、中指也正在被頭狼緩緩移開。他想用力握緊把手,但左手傳來的感覺只有一片虛無。“放了她!”

頭狼移開了他的食指,穆卡的左手無力地從把手上滑落。隨後,他聽見保護盒被頭狼提起離地的輕微碰撞。

“放了她……求求你……”眼淚劃過穆卡眼角。“我,我幫你測試!”

“根據測試結果,我才能決定怎麼處置伊絲麗雅。”頭狼說。

“好。”穆卡咬牙答應。他沉默一會,又問:“但那個叫‘尼采’的義體在哪?”

“酒神運算中樞是尼采的關鍵。”頭狼說。“有了酒神,你的義體已經算是尼采。和原本的尼采相比,無非就是功率差兩個數量級而已。”

兩個數量級“而已”。穆卡苦笑一聲。“測什麼?”

“嗯……打架吧。簡單粗暴。”頭狼在穆卡身後踱步。“你如果能撐着不輸,我就放了伊絲麗雅。”

“我有個請求。”穆卡說。“讓我和伊絲麗雅連線。”

“可以。”頭狼沒有遲疑。一串命令在穆卡眼前的內向屏上滾過,他獲得了義體的臨時控制權限。他翻身爬起,看見了接下來這場打鬥的對手。

是一具傀儡。穆卡古典身軀製成的傀儡。

頭狼竟是要他和過去的他打一架。穆卡看着自己過去的面孔,看着自己過去瘦小的身軀,看着自己過去傷疤網布的皮膚,憤怒、恥辱、恐懼等情緒在他胸腔中蔓延而開。

“我還以爲對手是你。”穆卡看着頭狼,一字一頓。

“我知道傀儡的身體沒你現在的義體強,但是……”頭狼轉身走到一邊。“先打敗你自己。——測試開始。酒神系統,啓動。”

傀儡一晃身子,趔趄一步,有氣無力地一拳揮向穆卡。

“穆卡。”伊絲麗雅向穆卡發來體感同步請求。

“我們一起。”穆卡按下確定鍵,同時後跳一步,躲過傀儡的一拳。

傀儡動作很慢。穆卡努力不去想傀儡曾是自己這一事實,跨步向前,一拳直取傀儡胸口。

突然,一股磅礴信息流衝入他大腦,洗刷過他所有的五感!

腦袋嗡地一聲,穆卡全身所有的感知覺一時錯亂。信息流在五個感覺維度(視聽嗅味觸)之外開拓出無限的新維度,把所有信息從每一個維度中捅進他的大腦。他感覺到傀儡在對他拳打腳踢,但不是通過視覺和觸覺,而是義體直接告訴他被擊的事實;他感覺到伊絲麗雅的保護盒還在頭狼腳邊,但不是視覺確定的,而是義體在另一個感覺維度中直接塞給他的信息。他感覺到周圍一切,但都不是五感,全是義體直傳的信息。

人類生活所仰賴的五感此時只是他感覺系統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點,整個感覺系統無窮無盡的維度都被義體用來和大腦間通信。周圍發生的一切穆卡都無需通過五感察覺再分析後獲知,而是直接“被感知”到。

巨大的不適如同渾濁洪流,洗刷過穆卡。他此時彷彿深陷山林高峽之底,洪流滾湧而出,將他淹沒。

“這就是酒神系統。人想成爲超人,首先要革新獲取信息的方式,要拓寬向大腦輸入信息的維度。五感是不夠的,必須要千感萬感乃至無窮的維度。”穆卡聽見了頭狼的話,這話語此時在他的無窮維感知覺洪流中,只是聽覺那個小小維度的小小一隅。“前面所有測試員,都熬不過這一關,精神失常了。”

“穆卡!穆卡!”極遙遠處有個女聲在呼喚穆卡,他渾渾噩噩地聽着。然而此時四望,觸手皆是濁流,不辨天地,不辨四時。

“列車正在進站”、“傀儡要攻擊左腳”、“頭狼在分析尼采的性能”、“我的腹部受傷了”、“伊絲麗雅在呼喚我”……無數客觀事實被編碼進各個感知覺維度,並行撕入穆卡的腦海。

他想控制身體,想還擊,想回應那個不停呼喚他的女聲,卻什麼也做不了。

“胸口被擊中”、“我摔倒了,正倒向左側後方30度方向”、“傀儡又要攻擊”……穆卡胸口一痛,痛覺和其他維度的感覺同時撕入意識。他木然躺倒在地,仰面望着傀儡一步步向他走來,卻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第三次測試失敗。唉……”穆卡聽見頭狼失望的聲音。

傀儡一腳踩上穆卡的腹部。忽然,傀儡脖子上的半塊舊地之光倏地劃出衣襟,在穆卡面前晃了晃。

穆卡渾身一震,項鍊的視覺圖像驀地佔據他的意識,排擠開其他感知覺維度。這半塊芯片……是什麼?他痛苦地思考着。

“那是我們的項鍊!”他突然聽見伊絲麗雅的清喝。

17

穆卡意識一震。

這聲清喝如同燃犀下照,蕩徹污濁,周圍的信息流隨之一清。

突然的抽身而出讓他冷靜下來,他試着慢慢去一點點理解酒神送來的信息流,慢慢適應無數個維度的感知覺,並逐漸恢復對身體的控制。

“伊絲麗雅。”穆卡終於可以回應她。“謝謝。”

“你剛纔怎麼了!”伊絲麗雅哭着說。

“沒事。”穆卡沒有時間解釋酒神系統。“別擔心。”

“傀儡正在踩向我的左腿”,酒神系統將感覺發給穆卡。他下意識地想抬腳格擋,再一腳踹飛傀儡結束戰鬥,卻又停住了。

就算他勝了傀儡,頭狼還是握着他義體的權限。如果頭狼反悔,他和伊絲麗雅還是得不到自由。

想要真正的自由,他必須戰勝頭狼。

而他突然想到一種可能。

他的義體功率肯定不如頭狼,但酒神系統賦予他飛速感知環境信息的能力,這使他可以與頭狼一戰。但他需要切斷自己和頭狼的無線連接,保證頭狼無法控制他的身體。穆卡心中思考起來。傳統的義體無線連接模塊都坐在頸後,和有線的接口共用總線——他必須想辦法破壞自己頸後的無線模塊。

“右邊的垃圾堆裏有把匕首”、“頭狼注意到我駕馭了酒神系統”、“傀儡還在反覆使用腳踩的攻擊模式”……穆卡一念之間審視過酒神傳來的感覺,有了新想法。稍加思慮,他定下了行動計劃:佯裝被傀儡連擊踢到垃圾堆邊,再撿起匕首,直接一刀剜掉自己頸後的無線接口。

他剛想問伊絲麗雅Au1260的無線接口是否只在頸後,又硬生生止住。頭狼肯定還在監聽他們的私密通信,他不能暴露自己。

“伊絲麗雅。”穆卡說。“我有個計劃,但是要斷掉我們的連接。”

“好。我相信你。”

傀儡又攻向穆卡。

穆卡無需看清傀儡的動作。酒神系統能自動通過義體上的傳感器採集環境數據,分析出傀儡攻擊的方向、時機和力度,再從感知覺的上行通路通知他。

他佯裝被傀儡踢中,側滾過去,滑向垃圾堆。

傀儡追了過來。

穆卡檢索着酒神傳來的信息。他探手摸出垃圾堆中的匕首,低頭弓腰,反手狠狠一刺,捅入自己頸後。微微試探後,他稍側刀鋒,避開頸椎,再用力一挑,剜出頸後所有和脊柱總線相連的接口。

“接口已經破壞”,酒神系統告訴他。“傀儡正在向我的頭部揮拳”。

穆卡抬起頭,盯着傀儡的臉。那是一張蠟黃、早已沒有稚氣的臉。雙瞳無神,嘴脣上裂着膿口,紫褐漿血不斷滲出。

他輕嘆一聲,一把搶過傀儡頸上的半塊舊地之光,扯斷串繩握緊入手,而後側身肩擠,將傀儡推翻在地。

“結束了。”穆卡口中發出清麗而略有沙啞的少女聲。他抬起腳狠狠踩下,直接踏斷自己舊身軀的脊柱,咔嚓骨裂之聲清晰可聞。

傀儡的身子肌肉張緊,以怪異地姿勢反張着打挺僵立,然後砰得倒下,再也不動。

“你駕馭住了。”頭狼盯着穆卡,全身輕輕發顫。“你居然駕馭住了?”

“不是我。”穆卡重新系好項鍊串繩,將這一半舊地之光也戴上。他低頭看着墜在胸前的兩塊破裂芯片,輕輕一齊握住。“是我們駕馭住了。”

“你剜了無線接口,很果決。”頭狼走到站臺一角,放下伊絲麗雅的腦保護盒。“你想殺死我。”

“我們要真正的自由。”

“很好。”頭狼閉上眼睛,吸氣,又悠然吐氣。“‘創造者與其創造物之相遇,改變了創造者’。來吧,讓我們繼續酒神測試。”

她驀然睜眼,一腳後撤踩住大地,發力,身如疾電,一拳直取穆卡!

18

“被攻擊位置:左胸口”、“時間:零點八秒後”、“力道:極強”,在酒神告知穆卡的一瞬,頭狼的拳頭已到。

穆卡側閃,躲過這一擊。“頭狼的第二次攻擊到了”,身形未穩時,酒神的下一條警告已來。

他試着舉起匕首格擋。頭狼一拳砸在他手臂上,穆卡倒退幾步,匕首脫手而出。

“你確實控制住了酒神。”頭狼收拳而立。“我成功了……‘尼采’成功了……哈哈哈哈!”

她狂笑起來。地鐵軌道上的陰風亦倏忽激鳴,似爲這笑聲伴奏。

“你瘋了。”穆卡說。

“恭喜你,尼采的第一位適格者。”頭狼說。“你是怎麼一個人從無窮維感知覺中熬過來的?”

“我不是孤獨一人。”穆卡小步後退,警戒着拉開距離。“她幫了我,是我們熬了過來。”

“哼,我還以爲我們都是孤獨之人。”頭狼又攻了過來。“人也許生來就是社會性的,但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從來都是孤獨者。”

穆卡“聆聽”着酒神的信息流:“地鐵列車在一分鐘後進站”、“左前方四十五度,半米遠,地上有一隻兔子義體”、“左前方四十度,半米遠,兔子義體下方,有一節胡蘿蔔玩偶”、“頭狼的攻擊方向:我的左腿”、……。他全力閃躲,偶爾試探着進攻,測試頭狼的打架習慣。頭狼動作毫無章法,根本算不上精妙。但憑她義體的澎湃出力,只消簡單揮拳,穆卡都不敢硬接。

“我曾經也那麼想。”穆卡滑步後撤。“但是,你的孤獨,會傷害那些想關心你的朋友。”

頭狼一拳擊中一截從天花板上掛落的通風管道。鐵皮管道嘎吱扁折,壓散它所憑倚的垃圾堆,擠出一地惡臭。“朋友?”頭狼一腳徹底踩斷通風管道。“如果我親手做出來的一具具義體會說話的話,它們是我的朋友——唯一的。除此以外……沒人關心我,甚至包括我媽。”

頭狼又狠狠一腳踏下。巨力之下,整個地鐵站臺甚至都輕微一顫。

穆卡一愣。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小時候被母親逼着進行高強度學習和訓練。母親總是打着“振興殖民地,抵抗帝國入侵”的名號壓迫他前進,彷彿他就是臺機器,而非孩子。

“世上所有人都扮演着別人所需要的‘自己’,帶着虛僞的面具。”頭狼揭下兜帽,露出她蒼白的臉。“沒人真的關心你。”

列車沿着磁懸浮導軌滑入站臺,減速,停穩。車廂內殘破的照明潑入站臺,留下三道冷白光斑,割開穆卡和頭狼之間的世界。

“你沒有。”穆卡望了眼前方放在地上的伊絲麗雅腦保護盒。“我有。”

“呵……”頭狼撇嘴一笑。“與庸人之間保持庸俗的社交關係有何意義?有何趣味?人之於世,難道不應該去超越?尤其是你。”

“我?”

“我測試了這麼多孩子,你目前是唯一能駕馭酒神的人。”頭狼說。“幫我繼續測試,我會爲你打造屬於你的超人之軀。你將是整個人類的超越者,站在進化之虹的最前端,超人的起點。——這纔是你的歸屬。”

頭狼微笑着向穆卡伸出手。他們一旁的地鐵屏蔽安全門倏爾關閉,列車帶來的照明偏折幾度,照在頭狼幾乎無瑕的手上。“來吧。”她說。

“測試?營地中這麼多孩子死去,對你而言,就是一場測試?”穆卡咬緊牙關,剋制住心中不斷上湧的怒意。“上百條生命,你難道……毫不憐憫?毫不心痛?”

列車加速飄出,站臺再入黯淡。

“痛。當然痛。你以爲我想用孩子測試?我曾經試過測試過很多人。專業的測試員,普通人,AI,都不行。而孩子,他們是純潔,是遺忘,是新的開始,是肇始的運動,是神聖的肯定。只有孩子才能駕馭酒神。”頭狼說。“然而,每一次看見你們餓死,炸死,相互殘殺而死,我都心痛。每一次拋屍,每一次給新來的釘上炸彈,我都在自我譴責。罪惡是統治我靈魂的暴君,我早就無可救藥。”

“你——那你還——”穆卡全身顫抖。“你這個瘋子!老女人!”

“讓你失望了。”頭狼只是無力一笑。“幾百條人命而已。三戰,四戰,再到五戰;舊地,新地,海瑟裏安,再到四處開花的殖民地星球;離開舊地五百年,人類的技術波折着幾乎無進步,社會陷入停滯。這種停滯導致的內部衝突又死掉了多少人?”頭狼搖搖頭,“百億?千億?哼……我們再不革新自己,革新技術,遲早會自我毀滅。幾百條人命,根本稱不上代價。”

“你又瘋又蠢。”穆卡搖頭。“就你一個人,拿什麼改變人類?”

“一個人?”頭狼說,“但我是帝國最優秀的義體設計師。在肉體進化之路上,你找遍帝國每一顆住人的行星都找不到比我更合適的引路人。——並不是開玩笑,我在用最理性的思考,嚴肅地邀請你幫助我改變世界。”

“我拒絕。”穆卡毫不猶豫。

“我真的不喜歡暴力。”頭狼放下手,長長嘆了口氣。“你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握緊拳頭,緩緩揚起,驟然衝向穆卡!

穆卡怒吼一聲,迎擊而上!

他和頭狼纏打成一團,拳往腳來,紛錯如雨。此時的頭狼彷彿一頭伏特加喝高了的棕熊,動作狂暴混亂,雖無章法,但力量渾厚,每拳每腳都重逾萬斤。穆卡利用酒神的全知優勢勉強抗衡,抓緊一切空隙進攻。但頭狼的義體彷彿鋼鐵鑄成,無論如何擊打都沒帶來任何傷害。

不能這麼耗下去。穆卡思考着對策。頭狼義體出力雖強,但她的義體是古典構架,各關節的活動自由度和人類古典身體相當。用擒拿技鎖住她的動作,也許能創造攻擊機會。

穆卡開始防守,伺機而動。

終於,他覓及一線機會。頭狼直愣愣地向他揮了一拳。按照穆卡的觀察,頭狼收拳之後會有一個調整站姿的小空隙。他一晃躲過拳頭,感知着酒神的信息流,在頭狼調整站姿的一瞬一步斜出,擠入頭狼兩腿之間,膝擠肘壓,一反身制住頭狼,將她放翻於地。他一掌抵住頭狼肩胛骨,爆發出全身力氣,試着直接扭斷頭狼的腰椎。

他的力氣彷彿撞上鋼板,毫無作用。頭狼只是冷哼一聲,就抖出一陣巨力甩開穆卡,繼而一拳疾走,向他砸來。

“頭狼這一拳用出了全力”。酒神警告穆卡!

穆卡依憑酒神的感知試着躲開這一拳。頭狼一拳犁入地鐵屏蔽門的玻璃幕牆,沿着投影在牆上的地鐵線路圖一路劃過。從始發站“西牙嶺”到終點站“銀座西港”,這一拳破牆而出,折向穆卡。

電光石火地一霎,玻璃牆裂紋驟生,砰地破碎;失去憑體的線路投影也無法維持,熒光熄滅,化爲鵝黃星屑無數,與玻璃瀑流共同滑墜。

在瀑流和星屑間,穆卡側滾躲開拳鋒。但頭狼全力一拳砸得地面巨震,他的身子被振起飛出,跌向地鐵軌道。

穆卡慌亂中抓住軌道側沿的磁懸浮導軌。他往下一踩想站穩,但腳下地面突然一鬆,吱嘎斷裂,向下墜去。

“下面是地下空洞”、“這條軌道吊在空洞穹頂上”、“線路下的擋板年久失修被我踩斷了”、“我正吊在高空”,酒神告訴穆卡。他攀穩導軌,剛想爬上站臺,卻愣住了。

“結束了,穆卡。”頭狼站在上方,守着他上爬的唯一缺口。

19

乾燥的風拂過穆卡,撩起他的灰髮。

墜下擋板的碰撞聲遙傳而至。一串鮮紅燈光亮起,照亮下方洞穴。穆卡勉強低頭瞟了一眼,呼吸不由一滯。

下面是一座廢棄地下城市。擋板的撞擊似乎重新激活了城市的設施,但城市可能朽毀失修,城中光芒成病態的血紅色。血紅的光芒閃爍着擴散展開,勾描出街道路網。光芒掙扎許久才逐一亮起,補全,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大病之後初次甦醒。

城市中心矗立一座千米高塔,塔尖直指穆卡。高塔四周拱衛着一圈略低的塔樓,洞穴的穹頂上亦倒吊着一座座倒生的高樓。地面與穹頂的高樓彷彿犬齒般上下錯位對峙,像是魔狼的大口,要將整個血紅的城市吞沒進入日蝕之中。

“這裏是天巖戶城,早就沒人了。”頭狼在穆卡頭頂蹲下來。“這城市也許是人類文明的偉跡,但五戰之後……這裏就是片鬼墟。”

穆卡感覺天地彷彿倒轉了過來。他此時吊在大地之下,蒼穹之頂。窄小的軌道像是連接、扭轉天地的臍帶,從四周壓迫過來,將他擠向下方的魔狼之口。

頭狼在面前的半空中虛點着,似乎在操作內向屏。“低下頭,”她向穆卡伸出手,在她指尖,一滴濃郁的循環液正從皮膚下滲出。“讓我把這滴循環液滴在你後頸,我就拉你上來。”

穆卡警惕地盯着那滴循環液。他猜測頭狼可能臨時編程了一組微納機器人融入循環液,讓它們在穆卡後頸總線上重建出臨時的無線通信接口,進而遠程入侵他的義體。“微納機器人?哼。”

“你居然發現了。”頭狼說。“酒神告訴你的?”

“我猜的。”

“但你沒有選擇。”

“我不會低頭。”

“活着總是有代價的。”頭狼微笑着。

“我寧願掉下去摔死。”

“我無所謂。”頭狼語氣不變。“你摔死了我大不了慢慢在天巖戶城裏面再找到酒神就是。”

“那你就沒有適格者了。”

“你證明了我的超人計劃可行。”頭狼說。“就算沒有你,再找個適格者也不事。……時間不多,下一班列車來了。”

穆卡心中一緊。“列車將在兩分鐘後進站”,酒神告訴他。

我得想個辦法。他閉上眼睛,試着用理智分析。但無論他怎麼思考,都找不到可以戰勝頭狼的可能。

難道我要死在這裏?他全身發顫。

突然,穆卡手掌上傳來一陣微麻。“導軌在漏低壓電”,酒神告訴他。

漏電?穆卡渾身一激靈。列車依靠兩條導軌加速減速,如果他能讓兩側導軌的電磁驅動力反向,在列車進站時一側剎車一側加速,有可能能把列車甩上站臺。

他不覺得頭狼能擋住幾十噸的列車。

但這念頭剛起,他立刻覺得這想法太科幻。磁懸浮驅動一整套複雜系統必然有重重保護,怎麼可能讓他輕易控制兩側導軌的電流?

而且,他還吊在導軌上。

不過……穆卡突然注意到酒神的信息:“我左下方有一個機電檢修盒”。

“你真的想尋死?”頭狼說。

穆卡仰頭看着頭狼,同時以眼角餘光瞄向機電檢修盒。酒神用餘光重建出檢修盒的高清圖像,使他不低頭也能“看見”檢修盒。“我可以低頭。讓伊絲麗雅離開廢海。”

他鬆開左手,單以右手吊在導軌上。等身子晃穩後,用左手悄聲打開檢修盒。

酒神將檢修盒內的圖像分析重整後傳給穆卡。盒內鋪着一塊電路板,上面佈滿跳線和排鍼口。幾隻變壓線圈纏住鐵芯,橫貫電路板上部,線圈間掛滿灰塵。

好古老的電路。穆卡愣了愣,霎時彷彿回到故鄉。那時母親訓練他上手打印的電路也是這種風格。

隧道一側傳來列車滑行的風噪聲。

“低下你的頭顱!”頭狼說。

穆卡不理會頭狼,集中所有注意力到電路上。酒神把電路板上模糊的印刷字體識別清楚,又整理出各端口間的連接關係。穆卡腦海中最後看見的,是酒神分析出的整體電路圖。

他分析着電路圖。配合着酒神送來的其他信息,他猜測檢修盒是地鐵線路綜合控制的那套系統失效後最後手動檢修的手段。按說明撥弄上面的跳線,能將整條線路的電氣狀態調至不同的功能。

電路很複雜。但是他以前分析過更復雜的——在母親的逼迫下。

“你真的想尋死。”頭狼說。

穆卡瞄了眼頭狼,又稍稍低下頭。電路中同時包含數/模成分,他先理清數字端的邏輯,再把注意力轉到模擬端。在模擬端,兩條導軌的功率輸入電路相互分離,如果能反轉自己對側導軌的電輸入相位,在剎車時,導軌會傳給列車朝站臺出軌的力矩。

列車嘶嘶着減速駛來,像條吐信滑入站臺的大蛇。

要調轉180°的相位,必須求解這兩個端口間的轉移函數。穆卡皺起眉,視線掃過所有的運放和阻抗,迅速化簡線路,速算並串關係並略去小量。電路並不複雜,他必須耐心,耐心,再耐心。

“八秒”,酒神不斷向他提醒列車到達倒計時。

穆卡算出了結果。

“五秒”。

他咬牙飛速驗算,確認無誤後才探出手,拔下一條跳線,插入另一針口。

嗡。穆卡聽見身後導軌一聲嗡鳴,他雙手攀緊導軌,全身繃住。

“一秒”。

列車呼嘯進站。穆卡手上一震,砰的一聲,列車翻滾着擠上站臺,勢若癲蛇,橫掃而過!

站臺振動,破碎與金屬擠壓聲不絕於耳,碎玻璃和金屬片如雨點般下墜。穆卡似乎聽見了頭狼的慘叫聲,但他不確定——酒神在這一瞬發來的海量信息,讓他有點懵。

終於,萬物寧息。

穆卡用力向上一縮,爬上站臺,站穩身體。站臺上已經面目全非,列車扭曲着盤卷在地上,碾碎它所掃過的一切。

結束了,都結束了。他默默想着。突然,他驀地想起,伊絲麗雅的腦保護盒剛纔也放在站臺上!

“伊絲麗雅!”穆卡健步衝出,“伊絲麗雅!”

20

穆卡爬上列車廢墟,箭步跳下,來到站臺一角。腦保護盒被一小塊鐵板壓住,安全指示燈亮着綠光——伊絲麗雅沒事。

他鬆了口氣,提起保護盒,轉身回望。一片狼藉中,頭狼的義體被碾成四五段殘軀,她的頭部和胸部的一部分仍然連在一起,沒有被徹底碾碎。

他走到頭狼的頭顱前,踢了踢她的頭顱。

沒有任何反應。

大概是死了。就算沒死,也沒人救她了。穆卡暗想着。他長嘆一口氣,向出站口走去。

△ 來源:Mikeco Chang,https://mikecoc.artstation.com/

三小時後。

雲收雪霽,曠野星垂。灰白的積雪在廢海上排開、蔓延到夜幕極遠處。道路前方,一座小鎮綽約可見。

穆卡準備在小鎮給伊絲麗雅換上義體。他搜索過頭狼的庫房,裏面的義體零件拼不出完整義體。而這個小鎮是距營地最近的拾荒者聚居地,義體黑市、診所在小鎮上一應俱全。

離開營地前,穆卡還檢索了酒神運算中樞中儲存的文件,裏面有一整套黑客工具。藉由這些工具,他潛入了頭狼房間裏的中央電腦,破解了電腦中控制營地裏所有孩子鎖骨炸彈的程序。

現在,他,伊絲麗雅,還有其他所有的孩子們,都自由了。

穆卡望了眼小鎮。小鎮的燈光橙紅而溫煦,似是一點希望的花火,在黑夜之中顫動搖曳。

他輕輕抱穩伊絲麗雅的腦保護盒,朝着小鎮涉雪前行。

FIN.

作者 :劉天一

在英雄之旅的故事原型中,第二幕可以被稱爲“入會”(第一幕是“出發”,第三幕是“迴歸”)。入會是指英雄通過一連串的考驗完成自己的成長,從而進入“第二世界”,一種非凡的領域。“入會”這個詞語則是來源於古老時代祕密組織的入會儀式,這些儀式往往是一次試驗,以測試入會者是否能成爲他們的一員。現實中作家的成長之路和古典神話的英雄原型並無二致。在靈感爆發,決定要寫小說的那一刻,是我的“出發”,而後中間漫長的學習和進步,則是我的“入會”之旅。英雄們往往具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執念,但除了這些,他們還需要導師。導師是昔日的英雄,給予正在成長的英雄智慧和教育。在我的寫作之旅上,一開始是沒有導師的。我跨過邊界,進入冒險世界,磕磕絆絆地前進,失敗,前進,失敗,如此循環。後來,我開始尋找導師,看寫作書,繼續摸索。前人的經驗像是一張地圖,指引我在茂密的叢林中前進。而這次寫作營,是讓我完成“入會”之旅的最後一次助力。如果說在旅途中我曾經疑惑、迷茫,在深幽的洞穴中找不到火把,那麼這次寫作營,讓我整合了自己過去所學到的所有知識。就像榮格所說的“內心的平衡”,我整合了所有的知識和技能,並從更高的維度找到了寫故事的整體感。——就像英雄平衡自己內心的自我和陰影一般。我入會了。

責編 宇鐳:

《廢海之息》既是一個獨立的故事,也像是一個宏大設定的開頭。它有着很強的動漫感,少年成長,熱血,義體,搏鬥,友誼,親情,羈絆……它最初只是一個模糊的設定,在寫作營的修改過程中,作者共修改了五六稿,不斷打磨故事中的世界設定,技術細節和人物形象,最終形成了今天的面貌。這個過程證明,類型化科幻主題的寫作能力,是可以通過學習不斷提高的。

| 責編 | 宇鐳;| 校對 | 宇鐳

| 作者 | 劉天一,聲學方向博士在讀,金陵琴派末學琴人,寫故事的老鹹魚。因白日夢太多,爲宣泄這些幻想,於是開始寫故事。

科幻寫作營第四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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