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部《論語》把“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置於全書之首,應非偶然。孔子講“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這一段話中的“志於學”的意義亦非普通,“志於學”亦即“好學”之志,所以“學”與“好學”既是孔子思想的發生學上的歷史起點,也是他的思想生命的邏輯起點,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礎。

學 論

在西方,古希臘以“愛智”爲“哲學”的精神特色,也對後來的西方文化起到了相當大的塑造作用。古代中國哲學就不是以“愛智 ”爲特色,有些學者以“成德”或“明德”爲中國哲學的特色,以與愛智形成對比,這些說法也都言之成理。

“愛”如果是愛好,“智”如果與學習有關,則孔子思想中有一個觀念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好學”。“好學”絕不是孔子思想中一個普通的概念,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好學”是孔子思想的一個具有核心意義、基礎性的觀念。

比如,孔子說過: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

這就是說,有忠信之德者並不少見,但“好學”之人則難乎見矣。從這句話也可看出,孔子是把“好學”看得比“忠信”更爲難能的一種品質,雖然在道德德性的系譜中“好學”不見得比“仁”“忠”更高(忠信本來是春秋時代最重要的德行)。

另一個例子是,魯哀公與孔子談論,問及孔門弟子,孔子說:

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雍也》)

孔門賢人七十,弟子衆多,可是孔子卻獨許顏回爲“好學”,顏回以外,則“未聞好學者也”,這再次證明了孔子的確把“好學”看成非常重要而難得的品質(德性)。《論語》另一則也記述:

季康子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先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

此段與上例相同,不論哀公所問與季康子所問同時與否,孔子的思想是一貫的。

仔細體味《論語》中以上三段話,我們就可知,整部《論語》把“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置於全書之首,應非偶然。因爲孔子對“學”、對“好學”的重視,確實非同一般。

我們也就知道,孔子講“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這一段話中的“志於學”的意義亦非普通,“志於學”亦即“好學”之志,所以“學”與“好學”既是孔子思想的發生學上的歷史起點,也是他的思想生命的邏輯起點,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礎。

那麼,什麼是好學呢?

無疑,《論語》開篇第一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就是好學者的自道,好學首先是把學看作一種樂事。明代理學家提出樂學,這在孔子思想中是有根源的。反過來說,從學習中得不到“樂”趣,就不是孔子所說的好學者,也不是孔子理想的教育,責任不只在學者,也在教育。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公冶長》)

孔文子是衛臣孔圉,孔子說孔圉所以被稱“文子”,是因爲他“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因此,好學不僅是個人獨享的樂事,也是在“問”“聞”的交往活動中展開的。當然,當世好學者並非顏回一人,孔子自己就是好學之士,孔門之外,孔文子亦被孔子視爲好學者。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述而》)

這裏顯然講了好幾個方面,如默而識之屬思,誨人不倦屬教,但“學而不厭”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確是一致的,體現了一種對學習活動的無條件的喜愛。這裏“愛學”“好學”正與“愛智”成爲對比,所以:

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衛靈公》)

《論語》記載孔門弟子子夏說:“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子張》)時時知道自己所缺少的,同時又不忘已經學得的,這是好學的表現。

現在我們可能要問,“好學”是否爲一種德行或美德呢?一般地,我們把仁、智、勇等作爲倫理德性,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科倫理學》中認爲:“德性分爲兩類,一類是理智的,一類是倫理的,理智德性大多數是由教導而生成培養起來的,所以需要經驗和時間,倫理德性則是由風俗習性薰陶出來的。”

這樣看來,好學可能近於所謂理智德性。但理智德性是恰當運用理性的德性,與好學有所不同。表面上看,好學與仁、智、勇各種德性很不同,似乎不屬於德性,不過,這如何能解釋孔子既稱顏淵爲唯一好學者,又把顏淵歸類在弟子中“德行”一類?無論如何,孔子是把“好學”看成與倫理之“德”有別的品質和活動的,他提出“六言六蔽”來解釋他的看法:

子曰:“由也!女聞六言六蔽矣乎?”對曰:“未也。”“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

這一段很重要,仁、智、信、直、勇、剛都是倫理德性,但是孔子強調倫理德性不能離開“好學”。不管孔子這裏是否有特別的針對性,對照前面孔子一生對“好學”的高度重視,我們顯然可以看出這裏的“六言六蔽”並非孔子的偶然之見,它表現了孔子對德性與學問的整個平衡的瞭解。如用《中庸》的“尊德性而道問學”的話來看,後世宋明儒學中如陽明學特別強調“尊德性”,甚至不惜犧牲“道問學”的那種講法,無疑離開了孔子所掌握的平衡。好仁不好學,則會缺乏智慧而容易受騙;好智不好學,心智散蕩而不得其中;好信不好學,好勇不好學,好剛不好學,都有剛勇而失其方向之弊。有仁有智有勇有剛,但不好學,則有偏蔽。因此,每一種倫理德性(這裏的仁只是一種具體德性)都必須與好學聯繫起來,相互補充。

自然,“好學”並非獨立自足的,我們也可以提出好學不好仁,其弊如何,好學不好信,其弊如何,等等。但是的確,如果沒有“好學”,只有好仁好智,孔子就不成其爲孔子,孔子留給後世的形象中“好學”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側面,這在唐代以前的儒學中是不曾有過疑問的。而“好學”對於中國文化之傳續、發達,也都有其不可低估的作用,對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亦有其重要的塑造作用。當然這種對民族文化及心理的塑造並非可以獨歸孔子,而是和後世儒家傳統的形成及各種社會教育機制的建立也密切相關。

在孔門中,對“學”是有不同的看法的。這大體上是因爲學生性向資質各不相同所造成的。如子路即似不好學:

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先進》)

歷來的解釋是:子路舉薦子羔爲季氏做費宰,孔子認爲:“子羔質美而未學,遽使治民適以害之。”(見朱注,第129頁)故子路辯解說:主政治民也是學,何必讀書纔是學呢?孔子說:我不搭理爲自己的謬論辯解的人。

子夏則有一段話,認爲能孝悌忠信即是學:

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學而》)

賢賢易色是重賢輕色。孝悌忠信都是倫理德性,能孝悌忠信當然很好,在一個較低或較松的意義上也可說能孝悌忠信即已好學了。正如後來王陽明說,能行孝行悌即知孝知悌。但就孔子只許顏回爲好學,以好仁、好信與好學相對,可知嚴格或全面說來,能孝悌忠信還是與好學不相同的,子夏畢竟不是孔子。

這裏引出下面的問題,究竟孔子所好的學、所謂的學是指什麼範圍的知識和活動?無疑,學首先是學文:

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學而》)

所以,安樂哲說,學的含義是傳遞文化遺產,學的對象是人類文化(文),是沒有問題的。

又如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爲政》)在這裏的學,明顯是指學習的過程,更限定地說,是對書籍傳達的歷史文化、典儀知識的學習。故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

學要博學,博學的對象是文,即文獻典籍,子路的辯解“何必讀書,然後爲學”也證明孔子所講的學,多是指讀書學文而言。

但孔子講的學不止於此,這也需要注意。如孔子講的學詩、學禮,其中學詩固是學文,學禮就既是學禮之文獻,又包含着對禮的實踐瞭解,而學道就包括學習道德的意思了,在這方面孔子確有廣泛的學習觀念。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學而》)

這是一個“士”的形象,這裏的“好學”指忠信敬義而言。

其次,孔子講的學不止於知識的攝取,也包含着在哲學上的抽象與思維上的提升。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爲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下學而上達,說明好學之學經過一個過程後可以達到“上達”,上達是經由下學而達到的對天命的理解,也是對宇宙、社會、人生統一原理的把握。

子曰:“賜也,女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衛靈公》)

如果僅是因爲孔子好學,就認爲孔子只是瞭解經驗知識的多樣性而已,則爲孔子所反對,孔子肯定地表示,他既是多學而識者,又通過下學而上達,能達到一以貫之。

海昏侯墓中出土的《論語》

最後來看孔子說爲學的目的:

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憲問》)

不管學什麼,學的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完善自己,實現自己的潛能,而不是爲了表現給別人。學是爲了自己的受用和享受,這種受用和享受是追求內心幸福的人所追求的精神與心智的滿足,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的人生哲學與倫理思想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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