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深爱你,但如果你樊笼,我宁愿脱掉一层皮也要舍弃你。

1.

我没料性到最后带着一个人和一个故事回成都。

上海出差几天,弄得整个人精疲力尽,许多好友没抽出时间拜访,尚有剧本的事情烦忧索性收拾行李,让助理订了票。

一切刚刚妥帖,电话响了,接起一道爽朗的声音入耳:“好啊,许洲你现在做了大导演了,来上海都不看望兄弟,太不够义气了吧?”

知道电话那头那人性格惯是皮嘴,我反道:“比不得德天饭店集团的公子哥清闲,我这种人是奔波的命,拼死拼活赚点小钱。”

“嘿”那人来气,“许洲你取笑我是吧?明晓得我天天被我家老爷子逼着学管理饭店,如何清闲?”

他故作高深:“听说,你在为剧本的事情犯难吧?我倒有一个办法帮你。”

“什么办法?”我心一动。

很多人知道导演许洲并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才华横溢,而是因为我所拍摄的电影皆改编自真实故事。我只拍存在的爱情往事。

上半年花费大气力寻得一个故事,剧本制作完成,演员也在进行挑选。结果当事人过世,老人的儿女一直不同意父亲把他和他们母亲的爱情展现给旁人。

所以,我接到老人女儿请求撤换剧本的电话,立马飞往上海商谈。可惜老人儿女态度执着,我数番说服无果,只能暂回成都。

然后,我听见他掷地有声的说:“把我外曾祖母的故事改编成电影。”

这无疑往我心头投下一颗炸弹。

我试探地问:“宋堂你擅自做主?”

宋堂这人一向爱恨分明,对他外曾祖母的爱情颇具微词。

“许洲你也不用试探,是我爸爸嘱托的。”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诚恳口吻,“许洲,我郑重请求你将我外曾祖母的故事翻拍成电影。”

他身后播放咿咿呀呀的戏曲,在我耳中逐渐远去、消音,唯他那句话清晰回转。

我三缄其口:“宋堂,你明白还原那段过往之事,对你外曾祖父会造成很大影响吗?”

我的曾祖母夏冬和他的外曾祖母宋声秋是私交甚好的老友,有关宋老太太的爱情以及她为何创办如今声名赫赫的德天饭店的旧事,都始自我曾祖母之口。

尽管那个男人伤透宋老太太的心,她依然不忍曝光他不堪的所作所为,简简单单一句“我和他缘浅,遂散了夫妻的感情,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于外人道。宋老太太替他粉饰近一个世纪,一朝曝光难免引起巨大轰动。

宋堂轻轻一笑,忽而问道:“你听过戏曲《金玉奴》吗?”

他一说,我才惊觉电话里他听的正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我说。

《金玉奴》里,金玉奴痛数莫稽之罪,命丫鬟重责薄情郎,并坚拒与其重温旧梦,最终莫稽断送了前程。宋老太太的烈性与金玉奴何其相似?甚至说较金玉奴更要强。

“薄情郎该打。我外曾祖母不曾往外说过半句外曾祖父的不是,而那些打胡乱说外曾祖母不恪守妇道,勾搭男人的流言蜚语时不时闹一阵,我追查根底,你猜是谁说的?”

“我的好外曾祖父。”

即便我猜到了答案,依旧不免为宋老太太一阵惋惜。

宋堂言语很是愤慨,接着说:“几十年过去了,外曾祖母她老人家应得一个公平了吧。”

我无从劝解,不禁缄默。

老天待宋声秋还算公平。关于宋声秋,很多人都会为她少时的遭遇叹息,为她年轻时的爱情遗憾,为她后半生激流勇进的经历赞赏。1927年至今,人们也觊觎宋声秋没再婚的爱情空白阶段,他们不相信她熬得住悠长寂寞。亦有人怀疑是否真的做过对不起康恩赫的事,故没有反驳谣言。

这是一个个性鲜明的独立女性,她的故事吸引人去探究,想要抓出哪怕一点点她的隐私——尤其是她的爱情、婚姻和余生。讲句没羞没臊的话,当年我也如饥似渴地询问。

通话结束,我握紧电话出神。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是须臾,视线逐渐聚焦,好似透过落地窗薄薄的一层玻璃,我望见了1917年。

——我望见我十七岁渴望挣脱樊笼的宋声秋,凭栏远眺,微微仰起下巴,眸光倔强且明慧。

2.

四川成都的1917年,像似一碗放了一整个沱茶的茶汤。汤色橙黄,其浓酽叫人抿一口都苦得说不出话。

宋声秋被卖到清河堂卖唱将近三年。距离三年之期余剩三个月时间。

她因为出落的标志大方,嗓音清澈动人,使得男人们神魂颠倒。故此老鸨没有逼迫她接客,反而用她“雏儿”作噱头,两年多赚足了钱。

近来,老鸨愈发让她少露面卖唱,看似该高兴的事,她却愁绪不散。

吊胃口是有时间限制的,一月两月还可,若时间趋于长久人的兴趣便会慢慢减淡。清河堂老鸨不愧烟花场所的老生,足足吊了客人甚冗久的胃口。可任凭她再厉害,终究要让人吃到手,眼看她卖身契年限快要到了,以老鸨的精明程度自不会白白放她家去,定已盘算好了如何把她买个高价。

从老鸨近日的举动,宋声秋料到了八九分。

她唯一没料到的是,老鸨要把她卖给的竟然是四川少校康恩赫。

七月天昼长夜短,天色蒙上一层冷蓝,老鸨一大早就拉宋声秋起床,吩咐人好一通给她梳洗打扮,涂脂抹粉,素净清丽的面容硬生生变得僵硬些许。

老鸨步履摇曳,拿了楠木精雕的长盒子进来:“这是我最贵重的一支钗子,便送与你。倘若今日你造化高,飞上枝头变凤凰,荣华富贵必不能忘了妈妈素日培养和举荐的恩情。”

说着她打开楠木盒子,盒子内躺了支纯金打造的蝴蝶金钗,钗稍的蝴蝶在烛光的映衬下栩栩如生。钗子轻轻插进宋声秋左边发髻,老鸨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俯下身望着镜子里臻首峨眉的宋声秋,惊叹连连:“我以为仙女儿下凡了呐!”

宋声秋抬眼瞧镜中的老鸨,意味深长地笑:“富贵荣华?妈妈恐是卖了我吧。”

蝴蝶金钗一看便知不是凡物,肯让视财如命的老鸨舍下血本,想来是个有权有势的人。

老鸨郑重,头一遭喊人守住门口,等待半日,忽闻街上一阵马蹄声响,随后堂内安静,想是来人身份显贵客人不敢发声喧哗。无暇在脑中臆绘他的身材面貌,宋声秋加紧手上的动作,剪成两半的被套,蚊帐,两两相交拧作一根细长结实的绳子,能够翻下三楼。

她把绳子一头拴住栏杆,一头绑住自己的腰,刚要翻身下去,门“吱呀”打开了。

宋声秋回过头刹那间六目惊诧相对,空气都凝顿了般。

老鸨登时气极,尖叫:“宋声秋你干嘛!胆子......”

康恩赫抬手,后扬了扬,老鸨只得闭嘴,狠狠地瞪了她两眼示作威胁。老鸨离开,康恩赫嗫嚅笑意抱手顺势靠在门边,说:“你叫宋声秋?”

“方才老鸨不是喊过了?”宋声秋见他军装戎身,皮靴澄亮,身材修长,七分英气,三分书生儒气。

他笑了笑,再问:“你这是......”

“逃跑啊,军爷看不出?”

她干脆解了腰间绳索,走回房中坐下,倒了杯茶自顾喝。

青楼女子逃跑的把戏他见多了去,首次见逃跑被抓包的女子如此泰然自若。康恩赫不由得兴趣越浓,“既然是这风尘地的人儿,何苦逃跑,攀附一个权贵岂不更好?”

宋声秋忍不住轻“呸”了一声,放下茶杯:“莫拿我同她们相提并论,私塾先生教过,女子可穷、可贫、不可轻贱自个儿!”

康恩赫挑挑眉,“你竟还念过书?”

她右手平放桌面,挺正纤小的身板儿,睨他:“怎地,瞧不起女子念书?”

早年父亲虽穷,但还是送她进私塾念书。

他悠忽站直,扯了扯衣襟:“不敢,不敢。”

他坐到她面前,学着她把右手放到桌子上,明眸充斥探究,“我就是好奇,你缘何沦落至这等地方?”

“家中境况所逼。”

由于父亲患了伤寒症,钱财尽数治病买药。父亲不过一个黄包车车夫,家庭原就不宽裕,一场大病整个家都逼上绝路。父亲身体一落千丈,左右无法母亲无奈将她押给青楼做三年“清倌人”,卖艺不卖身。

倒是老鸨时刻盘算把她“卖个好价钱”。

她反问:“军爷又怎么逍遥到这欢场?”

随即自答:“我忘了,来欢场需要甚么理由,自然为寻乐而来。”

他晓得她在揶揄他,也不恼:“我说我陪长官来清河堂避难你信不信?”

一向对事笃定的宋声秋,被他问得一愣。

尔后,她鬼使神差的点头。

康恩赫双肘撑着,面庞凑近她:“我赎了你吧,跟我去日本。”

“不要!”

宋声秋弹起来:“不要!”

“为何?”他不解,“脱离这淤泥之地,莫不是正途?”

“我的心愿的确是挣脱这樊笼。”她解释道。

身处青楼她终日惶恐,,尽管她百般不愿意,为了父亲的病她不得不委身于人。她亦明晰老鸨不可能轻易放过她,所以这两年时间她在等契约废止,待日期到临便施法脱身。

她颇傲娇:“不同意你赎我,一则,我须遵守契约;二则,我又不是一件东西,以后做了夫妻,哪天你不高兴说我是花钱买的,那我可受不了。”

少女年纪青葱,已具独立思想的雏形。

“我......”

“康少校。”

康恩赫话未脱口,一名士兵喊道,“参谋长说该走了。”

他起身,临走前告知她姓名,留言会再来找她。

康恩赫。

宋声秋这般轻喃。

她回想他的样貌,旧日念读过明朝冯梦龙的《醒世恒言》中有一句:“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形容康恩赫,再恰当不过。

3.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而逝。

于宋声秋而言,既快、既漫长。这几个月里康恩赫再没出现过,音讯杳无。

她原该明白不应有所期待,某些时刻闪烁他诚挚的眼睛,却不由得生出一星半点希冀。说要赎她的人多如米,他的话比任何人坚实有力,令人目眩神迷。

“小秋,吃饭了。”老鸨敲门,拉回她的思绪。

她应了声,“好。”

打从康恩赫走后,老鸨不但未责怪她私逃,而且不让她卖唱接客,好吃好喝伺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康恩赫吩咐过了。

可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面给她希望,叫她心生紊乱;一面不按约定,叫她灰心。

难道使的欲擒故纵计不成?

或者说,他......他去日本了?

她拉不下面子询问老鸨,一拖再拖,晃眼三年期至。宋声秋收拾细软预备回家。仔细算,她也有几年没回家了,走前父亲的病已有所起色。想及此,她垂下眼睑,父母三年期间不曾探望她哪怕一次。怨过、气过、伤心过,后来她想通了,父母怎样她不管,她委身青楼权当承还生养之恩了。

“砰——砰——砰——”

猛烈的枪响远远传来,宋声秋一个激灵,她望了眼外边儿,继续收拾行李。纷乱的战争时期,大街上死一摊人也不足为奇,何况几声枪响呢?见怪不怪了。

她关好房门辞行,老鸨急冲冲上楼,看见宋声秋老远叫唤:“哎呀,小秋啊!”

老鸨面色焦急,“小秋,将才武侯祠有人袭杀康少校,消息称康少校中了两枪!”

宋声秋俏脸立马浸染慌色,忙不迭问:“他现在在哪里?”

“听说在躲在武侯祠附近......”

听得这话她提裙跑出去了。她胸腔里汹涌一种道不明的情绪,很久后她才了然,叫做担心和害怕。

武侯祠与清河堂仅相差一个街拐角,街上没有人,她愈发慌神心咚咚地跳,祈祷观音菩萨保佑。

宋声秋是在武侯祠一条小巷杂物堆后面发现康恩赫的。起先她路过匆匆一瞥,觑见他的一角皮靴,明亮洁净,初次见面时她对他的皮靴印象很深刻,只有真正热爱一份职业的人,才会格外爱护职业相关的一切。

倒回去,她悄悄走近,脚底不注意弄出声响惊动了强撑精神的康恩赫,他左手举枪眸光如剑,锋利摄人。

“是我。”

闻声凝神,看清来人是宋声秋,他松懈:“你怎么来了。”

短短五个字掩盖不住他的喜悦,这个年轻人不说生死险境,只关注她的到来。

“我,”她要去扶他,“欸——”

兴许太过激动,血液奔涌,康恩赫昏迷直直的倒地。

宋声秋艰难地安全把康恩赫弄回家,家门萧瑟,久无人居住的情景。一个老邻里碰见她,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是宋家女儿,道:“宋哥闺女,你怎如今才回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听出几分不对劲的意味。

老邻里疑惑:“莫非你不知?”

她一愣,摇摇头:“不知,还请您告诉我。”

老邻里长长叹了口气。

4.

宋声秋无暇悲伤自己的遭遇,忙得脚不沾地——康恩赫因伤发烧的厉害。

右肩和腹部子弹还嵌里边儿没取,难不防感染,这等情况又不送他去医院不得。掂量一番,她决定前往三公里外最近的一家医院请医生。

混血的子弹落入医用盘发出脆响,宋声秋捏紧手站在一旁霎那全身肌肉放松:“医生,他有无大碍。”

医生给康恩赫处理好伤口,擦擦手:“幸好两处伤都不是要害位置,救治算得及时。”

他瞟了眼康恩赫,问询她,“他是你什么人,舍得你不辞辛苦走一个余小时请医。”恰逢康恩赫迷迷糊糊半睁眼。

宋声秋浅笑:“他是我丈夫,今日街上打仗遭误伤了。”

她早脱掉他的军装藏起来,免得医生不小心说漏嘴,叫暗杀他的人知晓。

迷蒙间的康恩赫嘴角含笑,发沉睡去。

深秋初寒宋声秋生生守了一夜,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医生嘱托或许他夜里随时会发烧,好生谨防,倘发现不及时便会烧坏脑子。

直到窗纸透白天光大亮,她手冻得有些许冰冷,不便查看他发没发烧,遂拿额头贴他的额头。

所幸,没发烧。

孰知,她一口气没完全松,康恩赫悠然睁开眼。两双眼距离仅一寸,年轻男人灼烈的气息扑到她脸上,让人心怦怦乱撞。

“啊!”

她惊叫退后,巴掌大的脸烧得绯红,像极了晚霞。

那人却开心笑出声,饶是宋声秋再怎么性格直爽坚韧,背过身不敢看他。

康恩赫笑道:“难得看一回你害羞怕人的样子,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你笑的这样中气十足,伤可是好了罢?好了就快快走吧!”说着,她便要去开门。

“欸,咳咳咳......”他想阻止,猝不防扯动伤口剧烈咳嗽。

她赶忙回身,轻拍他的背:“小心点儿,好不易伤口止住血,莫裂开恶化了。”

他抬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看她:“你紧张时真好看。”

“你装的!”她微恼收回手,不料他一把抓紧,笑容缓缓内敛,凝作正色。

他一字一句:“阿秋,谢谢你。”

昨日她的担忧,她的行色匆匆,即便他意识模糊也瞧得分明。如果有一个你喜欢的女人得知你受伤,不顾枪林弹雨,不顾生命威胁,四处寻你,你当如何?

康恩赫第一个念头,我必须娶她。

一连数十日,康恩赫受宋声秋悉心照料。他托辞右肩中弹,暂使不上劲儿,每日饭食皆她一勺一勺喂。

不知不觉二人感情加温,彼此已心照不宣。

康恩赫伤势差不多好了,下床活动筋骨,终发觉为何怪异了。

他走到厨房,宋声秋掌勺熬粥。他依傍门框,抱手:“阿秋,你父母呢?”

她青楼卖唱,源于父亲病重急需银两,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只她一人,便觉哪里不对,又抓不住哪里不对。今次见门口一对父母牵着儿子,忆起她卖唱的原委。

宋声秋搅粥的动作一顿,眼睛突然涨的发涩。

她回家当日,未见父母,出门看碰见老邻里。知晓一年前父亲旧病复发,来的汹涌不久便撒手人寰了。母亲去清河堂通知她,老鸨与母亲说她不想见她。不久,就在她脱离清河堂前一个月,母亲改嫁了他人,据闻是户衣食无忧人家。

纵然母亲送她入青楼,却迫于困境,她不怨她。她别嫁他人,她也不气,世上多是这般事,各自有各自的选择。有的爱情到不了老,有的爱情在余生老去,谁说得清,争得出一个明明白白呢?

只是可怜父亲自小待她极好,她连最后一面未能见着。

良久,她眨眨眼将这段伤心事归作简洁一句:“父亲去了,母亲别嫁。”

然后,继续搅粥,脸笼罩在氤氲的热气间,康恩赫捕捉到有几滴眼泪落进锅内。

这个要强的女子啊,巨大的痛苦埋藏心底,不肯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

他们何其相似,他父亲穷苦,母亲忍受不了跟人家私奔,恩爱尽化泡影。

他微不可查地咨嗟,鼓气勇气环抱她的腰,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说:“你知道吗阿秋,初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清楚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的话缓慢而又深情。

他和上司便服查访一些事情被党内其他派别探知,派人追杀。上司遣人先行寻一处青封锁藏身,老鸨见他年轻便说有位清倌人唱歌尤为天籁,他生了兴趣。

不承想初次见面竟是一场出逃。接着相聊之下很是欢喜,惊喜好一个独特女子。回去之后,他愈发思念,欲寻个日子来看她,结果上司派他上北平执行任务,一去三月叶子都枯黄了。

俱一回成都,他便马不停蹄赶往清河堂,不承想武侯祠遇伏杀,若非她相救险些丧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宋声秋在心里连连暗道,原来他不是忘了她、不是去日本,更不是欲擒故纵的戏码。

她听见头顶他醇厚的声音:“阿秋,成都一别三月,甚是惦念。”

她热泪盈眶,得人想念的感觉居然如此奇妙。

“阿秋,跟我去日本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他小心翼翼地说,生怕惊扰一个梦似的。

他晓得她多少有点抗拒他们之间的身份,她是那么骄傲的人,容不下一星半点的变心。

这种关键时刻,宋声秋突然鼻子动了动:“你闻到焦味没有。”

康恩赫一头雾水:“啊?”

“啊!糟糕!我的粥糊了!”

5.

初春季,宋声秋同康恩赫一起到日本东京。

康恩赫在这边明面任职,暗地做掩护革命活动的任务,她进了早稻田大学念书。

1919年,春末。

宋声秋十八岁。

她与康恩赫于淞崎洋行婚礼,照西式婚礼司仪还没宣读誓词,她率先道:“恩赫,你须应我三个要求,我方真真正正嫁给你。”

康恩赫笑意浓酣:“先前我便讲过,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不行,要实实在在承诺。”她再度拿出那股傲娇劲儿。

他不禁莞尔:“好。你说,我承诺。”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你只能是我的丈夫;第二,我需要念完整个大学;第三,将来我若有机会,我想教书育人不全要你养我。”

康恩赫合下她第一根手指:“我答应你我只能是你的丈夫。”

合下她第二,第三根手指,“我一定让你念完四年大学,我一定不阻止你有自己职业。”

“好。”她扭头对司仪,灿烂笑:“这个男人,不论生老病死、平穷或富有,我愿意嫁给他!”

一生一世一双人、努力争取学习知识的机会、不要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在封建的年代,一个年青的女子便已初显对人生超凡的智慧。

只是,在场所有人包括宋声秋在内都没预料到往后多年,她重新面对康恩赫的时候说,也许我刚强的性子并不适合婚姻,那样的年代也允许我拥有理想的婚姻。

康恩赫信守承诺,不限制宋声秋,在她念大学的同时唯恐她跟不上课程,特地请了家教教授她功课。

宋声秋不负志气,刻苦努力,短短一年多就补上高中过渡大学的短板。

康恩赫待她极好,每日学习的疲惫他一个微笑,就简单化解。

周围人羡慕无比,道康宋夫妇乃楷模,纷纷请教如何维持美好婚姻。

每每此时,两人相视而笑。

但爱情终最令人唏嘘的不是相爱不相守,不是最爱时的别离,而是落进生活里,最末碾作尘埃。

宋声秋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三年多时间便修完了大学课程。

二十三岁的宋声秋芳华正茂,美丽得像蜜糖,早稻田大学决定聘请她做一年中文助教,和年少有为的中文系先生何应一起教学。

何应风度翩翩,学识渊博,很多想法与宋声秋不谋而合。宋声秋初任师长,太多的地方不懂,时时请教于何,整日出双入对,颇显亲昵。偏生两个文人以文交友,君子之交,不大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学生们起哄,道宋先生和何先生近看一对,远看还是一对,应了才子佳人一词。

彼时,康恩赫频频被算计,致使掩护失力,遭受上司责难承受巨大压力。心烦意乱,又听说这档子传闻,气昏了头。

宋声秋提着书袋回去,身后的右手提了一包茶糕,面容挂笑,两个酒窝浅浅。

她素知康恩赫爱吃荷叶鸡,她精通厨艺却做不出好吃的荷叶鸡。何应知道这事儿,言自家有个秘方,她按照他的指点,做出来尤为美味,跟何应道声抱歉下午暂不能一同备课,迫不及地要拿回家给康恩赫尝尝。

夏日的黄昏透过窗棂长长的投在地上,平白无故将屋子称得明暗分明。

宋声秋小跑进屋,对堂是没隔断的书房,康恩赫整个人埋在暗影处。

“恩赫,你看......”荷叶鸡还未展出。

康恩赫沉声道:“你喜欢上何应了?”

她的酒窝一点点恢复饱满,手捏紧绳子,荷叶鸡往后缩,睫毛轻颤:“你,你说什么。”

“我全听说了。”他一步步从阴影走出来,斑驳的余晖照着他冷峻的面庞,“大家传宋助教和何先生郎才女貌,好生般配。”

宋声秋定定地凝视他,抿紧了唇。

不知道过了好久,康恩赫被她的眼神瞧的心颤,有什么碎裂了一般。她说话了:“你信吗?”

明明是疑问的句式,她硬生生变成了陈述句。

他如鲠在喉,嗫嗫嘴,该说甚么呢?

我不信?将才口口声声质问她的是谁?

我信?

身为她的丈夫,他想掌掴自己。她从前怕他轻慢她,眼下行不正是轻慢事?

“阿秋。”他悠忽自责,迈步,伸手想触碰她。

宋声秋阒然倒退一步,递给他荷叶鸡,扯了点笑:“回来的时候街上随手买的。”

“阿秋......”

她干脆把荷叶鸡放桌上:“趁热吃,我先去学校备课了。”

她走了,他伫立在那儿,余晖渐渐漫过他,漫过地平线。

一件事一旦起头,就证明其重要性,任何吵架或是怀疑皆并非空穴来风。

这一点,宋声秋之后深有体会。

6.

尽管,康恩赫芥蒂她和何应接触,宋声秋依然成天和何应讨论文学。

她认为,假使康恩赫真的尊重她、爱她,就不会疑她的心。

可是她错了,她低估了一个男人的嫉妒。

她高估旧时代诸人的思想,在他们眼里一切走近的男女便是非正常关系。

学校相关宋、何私相授受的绯闻绘声绘色。这全部如同运动选手抛掷的铅球,实妥妥撞击康恩赫原本摇晃的心。

是啊,见惯了迂腐自守的女人。一个独立知性,有见解、有思想的女性谁不心动?

他不再明目张胆的怀疑她。转而不露声色地每天送她去教书,晌午陪她吃饭,下午放课接她。当他某次无意间撞见何应看宋声秋的眼色,充满柔意,他心中大骇对谣言肯定了六七分,那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

曾何几时,他也如是看她。

所以,他不得不投入大量时间在宋声秋身上,防止发生不可预知的意外。

因此耽搁了他的本职工作,一队革命小队缺失他的及时掩护,悉数丧命。小队偷取的日本某军区重要布防图丢失。

适逢党内派系斗争激烈,到手的筹码流失,康恩赫上司震怒。

当即传信,命他回四川辅助,将功折罪。

康恩赫要求宋声秋同他一道回中国,宋声秋在台灯下翻译文集,说了句:“你忘了。”

他此刻满心劝说她与他回国,全然没细思她的话,“现今中日战争愈加激烈,大批留学国人都陆续回国,你孑身一人留居日本,我怎放心?”

笔尖墨迹消淡,她甩甩钢笔仍写不出字,拧开外壳墨水已然用完。她捏钢笔吸墨管无论如何也吸不进墨水,细看才发觉吸墨管接壤的地方坏掉了。她重新取出一支钢笔书写。

她不言不语的姿态,惹慌了康恩赫,他道:“莫不是你舍不得......”

她扬起脸,他及时收住脱口而出的荒唐。

“恩赫,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约法三章的事了。”她轻轻地说。

——决计不阻碍她有自己的职业。

刚好立秋,康恩赫提起行李箱踏上回国的路途。

她送他乘车,他留给宋声秋一把枪,前半句说是用来防贼,后半句细弱蚊声:若不能遵守我们的誓言,你就用它自杀吧。

她浑身毛孔紧缩,汗毛竖起,向来她耳力好,听的清清楚楚。

洞房花烛夜,他们不分你我,双双将彼此交付。他展臂揽她入怀,胸膛残余密汗:“阿秋,革命艰难,假如我命薄无缘和你长相守,望你莫别嫁他夫,守护我们爱情的纯真。”

“你的母亲,我的母亲,她们......我真的害怕极了。”

看啊,她爱的信誓旦旦的男人,打心底还是在意她是青楼里出来的人,不肯全心信她。

始于这时,她对婚姻产生了困惑。

钢笔吸墨管破了一口子,就无法吸墨,婚姻出现猜忌,就不能安心。

即使康恩赫答应宋声秋允许她完成一年助教,仍然急召上海南洋中学读书的表妹到日本陪她教学,言称两个人有什么事好依托。

她明白,他的用意无非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预防她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心渐渐地发寒。

恩赫啊,如果有一日你成了另一个樊笼,纵然我曾经深爱你,宁愿脱层皮也要舍弃你。

她如是想。

大半年,表妹寸步不离身,宋声秋最终助教圆满。

何应邀请她:“我们一行人打算去法国研究文学,小宋你去不去?”

他素是喊她小宋,明明是客客气气的叫法,却那么自然。

“巴黎啊。”她眼睛晶亮,学校的法国先生念法文时浪漫又自由。

她朝他笑笑:“不了,我想念中国了”

我想念康恩赫了。

万里远洋,康恩赫致电,让她务必跟表妹即日启程回川。

挂断电话,宋声秋背抵着墙壁发愣。康恩赫你何苦至此?

爱情转化婚姻,是何种力量催发他改了畴昔样貌?

婚姻靠什么维持?聪明如她到头来昏聩的效仿了大多数笨女人的做法。

7.

1927年九月时局动荡,多事之秋,康恩赫在派系斗争中跟错了人,被解除公职。

昔日高高在上的少校,一朝归为平头百姓,身份落差的悬殊令康恩赫接受不了。

宋声秋带着看完病的女儿急匆匆往家赶,只有她知道他多么爱这份职业。

1924年初夏,回国小半月为了杜绝康恩赫的猜疑,她决定生一个孩子。

单只怀胎九月享受了刚结婚那会儿的甜蜜,降世的是个女孩儿,他没有表现得多喜悦。

初为人母,宋声秋疲于哺育孩子,长居家中,康恩赫便醉心工作。这一两年生活算得平静,无波无澜。

宋声秋的劝慰毫无作用,颓废的康恩赫悄无声息抽上了大烟,脾气愈渐坏。

她屡次劝解他不要吸食鸦片,他置若罔闻,再或骂骂咧咧几句:“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少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生与死旁人可会操心你丁点儿?”

他吸一大口烟,脸颊两边深陷,随后吐出来,烟雾袅袅:“我早点吸死了不恰合你意?”

大抵因为烟雾厚重,她看不真切他。

现在他讲话,浑已失分寸。

她的所想应验,他果真是她另一个樊笼,从前亲情将她羁押在青楼的樊笼里,现在婚姻将她牵绊在她深爱的男人编制的樊笼。好笑的是这个男人亲手解救她出前一个樊笼。

爱情和婚姻走到这等地步,宋声秋仍旧没有计划舍弃康恩赫。

奈何古有官逼民反,今有丈夫逼迫妻子,上苍仿佛打定主意散了他们的夫妻缘分。

“我们离婚吧,恩赫。”宋声秋淡然说。

女儿住医院的第二日,康恩赫总算有良心买了粥来关心。

粥碗离柜面半寸停顿了几秒,粥稳稳放好,他弯眼笑,早失往昔光彩:“你怎么了?说这种话。”

“我怎么了。”她压制怒气,质问:“这句话该我问你。康恩赫,你怎么了?”

她说:“你是我认识的康恩赫吗?你照照镜子,如今的你是个甚么鬼样子!你的心几时凉薄似铁?”

“你仔细看看你的女儿,晚送半个小时她就彻底离你我去了!你可曾上心?”她指着卧床沉睡的女儿,声泪俱下。

康恩赫几乎不管孩子,宋声秋去哪儿需牵上女儿。

近日她患了肺病,老是咳嗽,女儿年幼自小病体子她怕传染她。于是,哄睡女儿。临去医院悬挂一颗心,左脚跨出门槛,右脚折回,见女儿不曾醒,她看着懒散瘫倚床上吞云吐雾的康恩赫道:“我去看病,尽早回来,女儿醒了不会哭闹你给她喝点水。”

“嗯”他喉间发了个模糊的单音节。

她紧赶慢赶到家,可一进家门看见的景象让她瞬间崩溃。(小说名:《身骑白马》,作者:直木。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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