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司裏新來了一位女同事小美，人美嘴甜，可阿靜總覺得她有點怪怪的。

　　第一次她們在走廊裏相遇，一種熟悉的感覺迎面撲來。阿靜忍不住叫住她：“誒，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小美走上前來，光滑的手輕輕撫摸過阿靜的臉頰，既沒肯定也沒否認，只是意味深長地回答：“電影裏不是都說了嗎？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說完就笑着走開了，留下阿靜訥訥地站在原地：一見面就摸我的臉？陌生人絕對不會這樣親暱吧？她下定決心要把事情查清。

　　午餐會上，小美作爲新人向大家進行自我介紹。阿靜默默留心：本地人？那就不對了，我是去年大學畢業纔來到這座城市工作的。同一所學校？高中、大學本科、研究生……統統對不上！難道那種似曾相識真的只是錯覺？

　　“能來到這裏工作，我感到和大家都很有緣分，特別是……”小美清亮的聲音忽然停頓下來，目光環顧四周，那一刻，阿靜的心跳猛然加劇，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正和小美的目光對上，“特別是設計部的阿靜，雖然才認識不久，卻好像久別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我真的很開心。”

　　她也對我有同樣的感覺？阿靜感到一陣心悸，隨即發現周圍的同事們正笑着看向她，她只好硬着頭皮半欠起身，“謝謝小美，我也……也非常高興認識你。”

　　大家一起發出和氣的笑聲，算是給小美的發言做了個完美的總結。看着說說笑笑的同事們，阿靜獨自拿起便當盒，坐到了靠窗的角落裏。

　　的確，來公司工作一年了，跟其他同事還是沒有什麼深入的來往。現在每天聊天最多的，還是多年前在QQ上認識的一個網友“良藥苦口”。他似乎比阿靜成熟不少，總是勸阿靜應該卸下心防，多交些朋友。可阿靜就是做不到那樣輕易地跟人談笑風生。她凡事低調，話也不多，時間久了，大家都把她當成一個透明的存在。只有加班時會想到她，除此之外幾乎沒人主動接近，彷彿她只是一個工具一般。

　　“如果有人想接近你，那就是好事啊。”手機QQ發出“嘀嘀”聲，“良藥苦口”的頭像在閃動，“你應該勇於相信善良熱情的人。”

　　“真的嗎？”阿靜盯着手機陷入沉思。

　　“你今天喫什麼？”忽然，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叉燒飯嗎？我叫的是燒鵝哦。”

　　阿靜一扭頭，正迎上小美的笑臉。她輕巧地坐下，把便當盒移到阿靜旁邊，動作依舊十分熟稔，彷彿已經這樣做過了很多次。

　　“我們過去真的不認識嗎？”阿靜又忍不住問。

　　小美低下頭，耐心地把配菜裏的香菜挑出去，“過去認不認識，有那麼重要嗎？”

　　該死！又是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但如果再追問下去，反倒顯得自己有些愚蠢的執着。阿靜只好放棄。只是在即將收回目光的剎那，忽然注意到小美正把香菜挑在攤開的紙巾上，她忍不住又開口：“你也不喫香菜？也喜歡把菜葉這樣挑在紙巾上？”

　　“是啊，”小美轉過臉來，“你也會這樣嗎？”

　　“不不，”阿靜連忙回答，“是我有好幾個好朋友，他們都有這個習慣……”

　　“怪不得！”小美髮出感嘆，“一定是因爲我有很多習慣跟你的好朋友相似，所以你才從我身上看到了他們的影子吧？”

　　阿靜無可辯駁，點了點頭。

　　“那我可要加把勁，成爲你最獨一無二的朋友！”小美信誓旦旦地說。她語氣中的堅決倒把阿靜嚇了一跳。而緊接着她說出的一句話，更讓阿靜毛骨悚然。

　　“你看，綠綠的青菜放在白白的紙巾上，”小美說，“看起來真像生機勃勃的春天啊。”

　　有人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幾乎一個字不差！阿靜努力壓抑着內心的恐懼：那個人是她小時候的玩伴思思。

　　只是思思已經死了。

　　2

　　阿靜從小就不擅長跟人打交道，思思是鄰居家的女孩，跟她同年生。自打有記憶開始，思思就和阿靜玩在了一起。印象裏她一頭自來卷，總是戴着個有彈簧的蝴蝶髮夾，走起路來，蝴蝶翅膀隨着腳步忽閃忽閃，看着很神氣。

　　阿靜喜歡思思，什麼玩具都願意跟她分享。可是在大人們眼裏，思思是不聽話的壞孩子。她誰也不怕，誰欺負她，立刻就要跳起來還手，還曾經把幼兒園大班的男孩子揍哭過，因爲那個孩子搶走了阿靜的小火車。

　　思思當時一頭撞上去，先是把男孩撞倒在地，緊接着乾脆騎在他身上，對着他一頓瘋狂捶打。男孩也還手，給了思思兩拳。思思的鼻血一下子噴出來，嚇的阿靜尖叫不止。可是思思根本不停手，她勇猛地掐着男孩的脖子，嘶啞着喉嚨喊：“我看你還敢不敢欺負她！”

　　直到幼兒園老師衝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兩個孩子拉開。繼而就是一通訓斥。男孩哭得很傷心，乖乖地道歉，思思卻不哭，梗着脖子頭也不低。後來阿靜走上來，小心地拿出手絹給她擦鼻血。她滿不在乎地反手一抹，反倒抹了自己一臉血。

　　“別害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思思笑着說，稚嫩的聲音卻鏗鏘有力。只是配合着那張血臉，看起來恐怖極了，阿靜連忙捂住自己的眼睛，什麼也沒敢說。

　　媽媽對阿靜說：“不要跟思思一起玩了，那是個壞孩子，會帶壞你的！”

　　可是阿靜離不開思思，只有跟思思在一起，她才能感受到勇氣和力量。上了小學的時候，她們兩個不同班。

　　思思發現阿靜很喜歡畫畫，就帶着她逃掉不重要的課，去畫室裏盡情塗鴉。每次聽見老師的腳步聲，思思總是讓阿靜先走，自己斷後。爲此她也被批評過很多次，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傷心，總是反過來安慰阿靜：“你這麼有天賦，以後一定會成爲大畫家的。爲了讓大畫家多點時間練習，我做出點犧牲又有什麼呢？”

　　阿靜明白，思思每次違反規則，做一些別人眼中的壞事，都是爲了自己。她內心充滿感激，發誓要一輩子跟思思做好朋友。然而六年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讓阿靜對思思產生了恐懼。

　　當時市裏舉行了一次繪畫比賽，每個班級可以選取一名代表參加。阿靜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惜班上有一個叫金明的女孩，因爲父母都在教育局工作，一向很受老師的偏愛。

　　於是班主任在推選名額時選擇了金明。阿靜抱着自己的畫稿傷心地哭起來，思思義憤填膺地對着空氣揮拳頭，她說：“明明該屬於你的東西，我不會讓任何人搶走！”

　　說完就轉身向外跑去，阿靜沒有去追。她感覺失望已經把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耗盡了。當天晚上阿靜回到家，卻發現思思已經回來了，站在窗口喜笑顏開地衝她揮手。

　　她忍不住問：“什麼事兒這麼高興？”思思說：“我有預感，今晚會有喜訊降臨。”

　　沒料到，真的有意外驚喜！老師打來電話，要阿靜在第二天代表全班參加比賽。失而復得的機會讓阿靜忍不住大聲歡呼起來，只是她又有些好奇，“那金明不參加了嗎？”

　　“金明她……”老師嘆了一口氣，“那孩子在今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不知怎麼，竟然從臺階上摔了下去，把腿給摔斷了……”

　　摔斷了腿，所以我纔有了比賽的資格？

　　阿靜永遠都不能忘記那一刻自己的胸腔劇烈起伏，她感到如鯁在喉，一切都不對勁。掛了電話，她獨自惶恐地倒在牀上，不知該去找誰商量這件事。也就是那時，她想到了剛剛興起的QQ聊天，就坐到了電腦前。

　　“良藥苦口”第一次出現在對話框裏，他親切地問：“小天使，你有什麼煩心事兒嗎？”

　　當時阿靜的網名就是“天使靜”，她忍不住把前後的事情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良藥苦口”立刻幫她展開分析：只有讓金明不能參賽，阿靜纔有機會。而最想幫阿靜獲得這次機會的，無疑就是思思了。再想想，金明出事的時候，是在放學之後。而思思衝出門外的時間，也就是剛放學不久！如此看來，一切並不是意外。而是思思一手安排的！

　　“我該怎麼辦？”阿靜緊張地問，“我還能去參加比賽嗎？”

　　“錯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朋友保護你的方式。”“良藥苦口”的頭像閃爍不停，“你是善良的，可你的朋友卻不擇手段，把你變成了邪惡的一方。你必須跟她說清楚。”

　　“必須說清楚。”阿靜鼓足勇氣，立刻起身敲開了思思的家門。

　　“開心嗎？你終於能比賽啦！”思思一臉興奮。

　　“你到底做了什麼啊？”阿靜對着思思怒吼，“你不能爲了我就去害別人！你這樣太可怕了！”

　　“你總是什麼都害怕，”思思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你先安心比賽吧。等你回來，我再跟你解釋。”

　　阿靜甩開思思的手，轉身飛快地跑開了。那次比賽讓她拿到大獎，由此被市裏的重點中學錄取，生活展開了全新的畫卷。

　　可是她沒能聽到思思的解釋。而就在比賽結束的那個晚上，思思在一場車禍中，不幸身亡。

　　3

　　這些天來，阿靜悄悄地觀察，小美和思思在外表上一點兒也不像。小美有一頭柔順的長髮，笑起來甜美溫柔，怎麼也不像思思那樣抬起拳頭就會打人的人。如果非要說她跟思思有什麼共同點，除了不喫香菜，恐怕就只剩下對阿靜很好了。

　　小美在策劃部，阿靜在設計部，每次兩個部門一起開會，小美總是很積極地提出一些建議，讓阿靜來施展拳腳。儘管很多客戶並不那麼讚賞，但小美還是力排衆議，提出了很多傾向於阿靜的策劃案，這讓阿靜又是感激，又是惶恐。

　　“你爲什麼這麼用心地幫我呢？”阿靜問，“我看見你爲了我而跟其他同事爭吵，我真過意不去。”

　　“我是你的朋友，當然會幫你。”小美說，“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太老實了，根本不知道怎麼給自己爭取機會。我一定不會讓你的才華被白白浪費的。”

　　阿靜捧着水杯，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小美說得沒錯，自己的確太老實了，既不會搞人際關係，又沒有勢力背景，除了任勞任怨地工作之外，從沒想過別的出路。有時候就算看到很好的機會，內心蠢蠢欲動，卻還是不敢邁出那一步，總是眼睜睜看着被別人搶走。

　　在QQ上聊天時，“良藥苦口”一直鼓勵阿靜，說她勤奮老實是對的，上天最會眷顧像她這樣的人，還說：“只有與世無爭、一心幫助別人的人，纔是真正的天使。不管你改了什麼名字，你永遠都是我心裏的小天使啊。”

　　阿靜始終覺得，自己是在“良藥苦口”的影響下，才一直這樣生活下去。也不是沒想過要改變，只是“良藥苦口”說的統統都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人要善良、要踏實、要爲別人着想，這不就是人人都在說的“正能量”嗎？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主管林耀走過來，輕輕捏了一下阿靜的肩膀。阿靜的臉騰地紅了，連忙低下頭，半晌才站起身，跟着林耀向前走去。

　　也不是多麼喜歡林耀，只是來這間公司上班，林耀也算是阿靜的貴人。臨近畢業的時候，阿靜幫幾家工司畫品牌設計圖，就這樣結識了林耀。

　　他人到中年，風度翩翩，跟人談笑的時候，總是會溫柔地注視着對方的眼睛，簡直能讓人的心融化。當時有不少公司看中了阿靜的才華，對着阿靜拋出橄欖枝。正當阿靜猶豫不決時，林耀一馬當先，直接開車跨越幾百公里來到阿靜的學校找她。

　　阿靜還記得在那個傍晚，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向自己走來，誠懇地伸出手，說出那一句：“來跟我一起並肩作戰吧。”

　　無論多少次回想，阿靜還是依然會被打動。一直以來，她很少體會過這樣被人重視的感覺。於是也沒再多想，立刻點頭答應。來到公司後才發現，林耀作爲主管，並沒有太多時間來管理設計部，他並不是阿靜的頂頭上司。這令阿靜在一開始倍感失落。

　　當她獨自遭遇白眼和冷落時，林耀把她叫進辦公室，耐心地說盡了安慰的話。當阿靜感動得掉下眼淚時，他張開寬厚的胸膛輕輕抱住了阿靜，還輕輕在她的額頭吻了一下。儘管這一下把阿靜嚇得不輕，可她心裏還是隱隱感到愉快——一種被人愛護的愉快。

　　從那以後兩人也並沒有進一步的發展，最多在阿靜完成一些項目前，路過她的位置時，輕輕捏一把她的肩膀。這個不容易被人發覺的親密動作對阿靜來說，就像一條風箏的線，拉扯着她在這裏一直做下去。

　　最近林耀給了阿靜一個任務，讓她收集設計部對接過的客戶資料，這讓阿靜有些猶豫。

　　“如果你需要這些資料，可以直接跟我們的部長要……”阿靜小心地解釋，“我只負責畫圖，不負責客戶的。”

　　“有些客戶的要求總是千奇百怪，每次都得靠你這雙神手來挽救。”林耀親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所以你也跟不少客戶直接聯繫過，對吧？”

　　阿靜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我希望你把這些資料給我，你們部長做事太拖拉了。”林耀說，“我這也是爲了真實地瞭解客戶情況，很多部門上報的資料跟內容都有謊報的成分。這家公司裏，我只信你。”

　　他的眼神裏流露出讓人無法拒絕的光芒。阿靜帶着隱隱的不安，還是答應了。

　　沒想到剛一走出辦公室，小美就迎了上來，“林主管找你說什麼？他跟你是什麼關係？”

　　“什麼什麼關係啊？”阿靜慌亂地走到一邊，“你別亂說行不行？”

　　“你清醒一點吧！”小美一把扯住她的手臂，“那個男人只是想利用你，只有我纔是真心爲你好啊！”

　　這個動作、這句話……太熟悉，太熟悉了！阿靜一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喉嚨。曾經有過一個人，也喜歡這樣拉扯自己的手臂，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只不過那是個男人，是她曾經的男朋友彬仔。

　　不會這麼湊巧吧？阿靜感到胃部一陣痙攣，彬仔……彬仔他也已經死了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說名:《毒藥可口》，作者：貓子不二。來自：每天讀點故事，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