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作者:奇奇漫| 禁止轉載

  1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小鎮。身爲一個女孩兒,我常有種莫名的罪惡和羞恥感。因爲在我的家鄉,只有生下男孩兒的家庭纔會被人尊重。

  聽我姨娘說,當初如果不是她勸我家裏人說“再墮胎,小心以後懷不了孕”,我是不會來到這個世上的。

  我一生下來,爹就給娘抓了很多藥,奶奶說這些藥能讓娘儘快給家裏添上男丁。

  每天早上,娘除了要給我們做飯,還要蹲在廚房裏用燉盅熬中藥,家裏常年瀰漫着一種苦澀沉鬱的中藥味。

  那些藥應該很苦吧,娘每次喝的時候,眉頭都緊皺着。

  藥液長久的浸泡腐蝕使她得了很嚴重的胃病,喫什麼東西都沒有胃口,還時常會幹嘔。

  孃的臉常年是一種蠟黃的菜色,如同她熬製出的那一碗碗棕黃的藥湯。

  我兩歲那年,娘又生下一個女兒,這個妹妹生下來不出三天就被送人了。那時候我還很小,對於這個妹妹我是沒有多少記憶的。這些都是姨娘告訴我的。

  這麼多年,家裏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這個妹妹,我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哪裏,就連姨娘也不知道,彷彿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個女孩兒。

  我六歲的時候,娘又生了一個女兒。

  剛生產完,娘還虛弱地躺在牀上,爹就端來了一碗黃澄澄的藥湯。

  孃的頭髮溼噠噠地黏在額頭,兩隻眼框深塌着,她無力地斜靠在牀上,大口吞嚥着藥湯,眼淚落在碗裏,混着藥湯,一併被灌進了嘴裏。

  接二連三的女孩兒的出生,讓家裏攏上了一層陰鬱的氣氛。

  我聽見娘哭着求奶奶:“媽,把孩子送人吧,大小是條命啊!”

  奶奶不說話,回身把門重重地帶上了。

  不一會兒,奶奶又進屋把襁褓中的娃娃從娘那屋裏抱出來,送去了西屋。

  我家住的是自建的四合院,大門朝南,北屋我和爹孃住,北屋後頭是做飯的竈臺,東屋奶奶住,西屋陰冷只能放些雜物破爛,一進門的桌臺前還擺着奶奶供奉的菩薩像。

  奶奶把孩子放下,就去了北屋後頭,準備燒火做飯。

  我悄悄溜去了西屋。

  我看到一個裹着花被單的娃娃,靜躺在堆滿了雜物的土炕上。她的圓臉紅撲撲的,鼻子生得小巧玲瓏,長長的眼睫毛隨着起伏的鼻息微微顫動。

  多麼可人的一個寶貝兒!

  我竟看得有些呆了。

  正是寒冬臘月,她身上卻只鬆鬆地裹了一層薄被單。不一會兒她就凍醒了,她咧着嘴“哇哇”地哭起來,兩隻蓮藕樣的嫩腿用力一蹬,松裹着的被單就徹底地撒開了。嫩紅的屁股,圓鼓鼓的肚皮都露了出來。

  我跑到北屋,從櫃子裏翻出一條包被。爹看了一眼我懷抱着的包被,嘴上沒說什麼,眼裏卻現出一種愁苦的神色。

  娃娃撕心裂肺的哭聲把奶奶也引來了,我抱着被子跑去西屋,奶奶卻一把扯下了我懷裏的包被。

  爹走過來,有氣無力地對奶奶說:“娘,給娃包上吧,娃哭得人心裏發慌……”

  奶奶用怨念的眼神狠狠剜了爹一眼,將包被往他懷裏一塞,就扭頭走了。

  爹用包被把娃娃緊緊地裹起來,抱起她搖晃着哄了一會兒,她就又睡着了。

  多乖的一個妹妹啊!

  到了下午,我在北屋又聽見妹妹清亮的哭聲。

  可是,再沒有人肯過去抱一抱、哄一鬨她,只任由她一個人在冰寒無人氣的西屋裏掙扎哭泣。

  爹又端着一碗藥湯送進了裏屋,我聽見娘哭着求爹:“讓我給娃兒喂口奶吧,娃兒生下來連口奶都沒喫,一天了啊……”

  爹紅着眼走出來,屋裏傳來娘“嗚嗚”的哭聲,像冬天裏西北風吹破了窗欞的嗚咽聲。

  西屋裏妹妹的哭聲越來越小了。想起她圓圓的小臉,我心裏一陣疼。

  我悄悄溜去竈臺,盛上一碗粥,端去了西屋。

  妹妹紅撲撲的小臉已經凍得青紫了,包被被她蹬開了一角,一隻小腿露了出來,她哭得沒了力氣,眼睛微閉着。

  我把碗放在炕沿上,舀了一勺稀粥送到她微張的小嘴裏,她咂摸出味道,喫得很香甜。一勺喂進去,她小嘴咂摸兩下,就嚥下去了,一碗稀粥很快見了底。

  妹妹喫飽了不哭也不鬧,瞪着圓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睛,望了我一會兒又沉沉地睡去了。我學着大人的手法,把包被重新裹了一下,將她露出的小腿塞回了包被裏。

  西屋裏靜悄悄的,只有我和妹妹兩人。我俯下頭把自己的臉輕貼着她的臉蛋兒,來回地摩挲着,她的臉冰冰涼,皮膚像剝了皮的煮雞蛋一樣光滑。

  我是打心裏稀罕這個白白嫩嫩的小人兒啊……

  我正想着,臉上卻忽然熱辣辣地捱了一巴掌,是奶奶。

  她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看着牀沿邊上的空碗,她恨罵道:“死丫頭片子,你想讓老牛家斷子絕孫啊?”

  奶奶拽着我的一隻胳膊,把我拎出了西屋,又掏出一把大鐵鎖,鎖住了西屋的門。

  那天晚上,我隱約還聽見西屋斷斷續續傳來妹妹嗚咽的哭聲。

  第二天傍晚,西屋的門就大開着了,一切如常,彷彿那土炕上從來也沒躺過一個肉嘟嘟的圓臉娃娃。

  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那第二個妹妹到底是凍死了,還是餓死了?她那小小的屍骨又被遺棄到了哪裏?這些,我全都不知道。

  我9歲那年的春天,娘又生下了一個女兒。

  這個妹妹一生下來就被奶奶扔進了茅坑。

  那天下午,他們讓我待在屋裏寫作業,不許出去,我卻聽見茅廁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瘋跑出去,正看見妹妹光着肉乎乎的滑溜身子在黑黃的糞池裏撲騰、掙扎……惡臭的糞水一點點淹沒她,漸漸地就沒了聲息……

  那場景真的太可怕了……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夜裏做惡夢,夢裏我總聽見一個小孩在哭、在喊:“憋死我了,憋死我了……”

  我的整個童年,都沒有任何快樂的記憶。

  2

  我12歲那年,娘又懷孕了。孃的肚子越來越大,這次,爹要帶着娘進城去做B超。

  在我們村,很多人懷孕後都會花錢去城裏的小診所,或者去大醫院找熟人做B超,B照燈在肚皮上晃一晃,就知道肚子裏是男是女。只要是女孩就會被打掉。

  爹和娘是早上去的,晚上纔回來。醫生說,娘肚子裏懷的是個女孩兒。

  奶奶聽了狠狠地罵:“我就不信這個邪!”

  晚上,奶奶去西屋的神龕上,給菩薩供上了香。

  她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嘴裏唸唸有詞:“菩薩啊,保佑我老牛家後繼有人吧……”

  我問娘:“這次能別打了嗎?我想要個妹妹……”

  娘囁嚅着求奶奶:“媽,我想着生下孩子……”

  奶奶橫着眉毛說:“生下來?除非我死了!你要想在這個家裏抬得起頭,你要不想讓老牛家斷子絕孫,你就得捨得疼!”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夢見我陪着娘去醫院墮胎。

  醫生拿了根一紮長、鋼釘一般粗的針扎進了孃的肚皮,孃的肚皮排山倒海地波動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接着,娘又被綁在手術椅上,兩腿大岔着分開,醫生拿着一把光亮的金屬鉗子伸進孃的下體,使勁地絞動着,娘疼得滿頭是汗,一攤攤黏糊糊的血水從她兩腿間流下來……

  我看見那血水裏有妹妹被戳破的眼珠子、絞爛了的半隻胳膊和嫩乎乎的小腿……

  我“哇”的一聲驚醒了。

  銀色的月光如一柄冷劍照進漆黑的屋子,我坐在牀上大口喘着氣,腦子裏響起奶奶那句:“除非我死了!”

  我打心裏厭惡奶奶那張陰鬱兇狠的臉,厭惡她那高聳的顴骨還有破鑼般惡狠狠的嗓音。

  我手裏有二十幾塊錢,那是爹交給我,讓我給娘抓藥的。

  第二天,我拿着這錢去了老張家百貨鋪。

  看店的是老張家媳婦。

  老張媳婦永遠是一副鬱鬱寡歡的臉,我很少見到她笑。

  這大概是因爲她生了個偏癱的兒子。她膝下只有一個偏癱的兒子。

  這麼多年她一直想再生一個,爲了求子,她也喫了大把的藥,家裏還請了大師來做法,可就是懷不上。

  聽人說,她男人常年在城裏做生意,如今已經養上了一房小的,準備借只肚皮再生個健康的男孩。

  我說:“嬸子,家裏耗子多,爹讓我買幾包耗子藥。”

  老張家媳婦攤開一張大白紙,把兩小包鼠藥包起來,陰沉着臉遞給我。

  我把藥小心地揣在懷裏,像揣着一顆發慌的心。

  往回走的時候,路過店門口那片桃樹林,一陣涼風習來,大片大片的血色花瓣飛到我臉上,隱約間,我似聽到小女兒絲絲縷縷的竊笑聲……

  我緊張地私下觀望,卻並未見有人跟着我。

  晚上喫飯,照例我去端飯,每次上飯都是先給奶奶端。

  從竈臺到北屋得繞個圈兒,足夠我做點小動作了。

  我把一整包白花花的鼠藥粉都倒進了小米粥裏,又忍着燙,伸進一個指頭把米粥攪和勻了。我在衣襟上把指頭抹乾淨,才把粥端進屋,擺在奶奶面前。

  我返身去廚房端第二碗,卻看到媽媽扶着腰靠在竈臺上,大口喘着粗氣。

  我問:“娘,你咋了?”

  娘撫着肚子說:“剛纔肚子一陣抽得疼,想來這娃娃也是有感覺的,她也不想死啊……”

  兩滴眼淚,從她蠟黃的臉上滾落下來。

  我很想說:“娘,放心吧,妹妹不會死了。”

  可我不敢,我怕說了,計劃就被他們看穿了。

  我給娘捋了捋背,又給她倒上一碗熱水,我說:“娘,你坐着歇會兒吧,我來。”

  娘坐在小板凳上,端起碗喝了口水,看着我忙碌的背影,她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女娃娃有啥不好?真是作孽啊……”

  我沒有說話,用飯勺盛上兩碗飯,一手一隻碗,一起端着往喫飯的北屋走。

  走到北屋門口,我瞥見桌上那碗粥已經見了底。

  我的心猛地跳起來,“奶,你還喝不?再給你端一碗。”

  奶奶還是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裏,我有些狐疑,難道,老張家的耗子藥摻了假?

  不過,我兜裏還有一包,可以再來一碗。

  我拿起那隻空碗,返身想往廚房走,卻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回頭一看,只見我爹側翻在地上,胸口一起一伏,嘴角還掛着一串白沫……

  我手裏的碗“當”的一聲碎在地上。

  奶奶跪在地上,板着我爹的頭,哭喊着:“我的兒啊!你這是咋了?莫嚇我啊!”

  我飛奔出門,去村口找大夫。可等我回來的時候,爹已經沒了氣息。

  娘說,爹死之前,嘴裏一直嘟嚷着:“我有罪,我有罪啊!閨女,饒了我吧,爹也不忍心殺你啊……”

  爹死了。奶奶的頭髮一夜之間全白了。

  從爹死的第二天起,她就懷抱着個枕頭,見誰都樂呵呵的,“這是我兒子!兒子!我給老牛家添的根!”

  3

  爹死了,奶奶瘋了,我等着人去報案,也做好了坐牢的準備。

  可是,竟沒有人報案。

  爹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在村裏瘋傳,村人都說,是我那幾個姐姐、妹妹死得太慘,陰魂不散,糾結着把爹的命給索了去……

  就連賣給我耗子藥的老張家媳婦都沒有懷疑。

  三個月後的一天,我又去老張家拿耗子藥,這次,是家裏真有耗子。

  老張媳婦把藥包好攥在手心裏,做出一個遞給我的姿勢,手卻並不撒開。她用一種陰冷平靜的語氣對我說:“我真後悔當初沒有你的勇氣……他們把我的三個女兒都活埋在了那棵最大的桃樹下。我的大女兒若是活着,也像你這般大了。”

  我聽得脊背發涼。

  春天的時候,我最喜歡在那棵大桃樹下玩耍。

  村裏人都說這棵桃樹怪,別的桃樹上的桃花都是粉色的,唯獨這棵桃樹開出的花是豔麗的血紅色,那桃花大朵大朵開得密密麻麻異常詭豔,卻從來不結果子。

  我接過藥,嚥了口唾沫,逃似的轉身離去,卻聽見張家媳婦在我身後用一種怨恨的哭腔說:“你放心吧,我誰都不會說的。他們都該死……”

  我低頭匆匆往回走,路過那片桃林時,一陣涼風習來,大桃樹的每個枝椏都在風中顫動,如血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兒漫天飛舞……

  風裏似夾裹着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又夾雜着絲絲縷縷小女兒竊竊私語的嘻笑聲。

  無數的血色花瓣降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肩膀上……她們緊密地貼着我,不願離去……

  從遠處望去,這該是一幅絕美的畫面吧?

  可我,卻站在大桃樹下哭得泣不成聲……

  後記

  這個故事,可能讓你覺得很慘烈,很不可思議,真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嗎?

  但是,我要告訴你,這個故事其實是有真實的靈感的。創作這個故事,起因是我讀到一篇抨擊重男輕女的文章,但真正震撼我的是文章下面那連篇累牘的評論留言。

  我很喫驚,竟有那麼多人親眼目睹或者親身經歷因爲身爲女孩兒就被父母遺棄、虐待、販賣甚至殺害的遭遇。

  其中,有兩條留言尤其讓我心痛,現在摘錄在下面:

  “我老家重男輕女,墮胎成風。我是家裏的老大,因爲我姨婆勸說我媽,說她再墮就生不出孩子了咋辦?我媽纔沒有墮胎留下了我。我有記憶後,媽媽懷過幾次孕都打掉了,有一個妹妹是非常大才被引產的。

  “記得那時候媽媽肚子很大,我很期待有個妹妹,我常和他們說我喜歡妹妹。我的接納和期待,甚至哀求父母給我生這個妹妹,都沒能保住她的生命。他們在後來確定懷的是女孩後決意引產。我總覺得我陪媽媽引產時,我跟着醫生出去親眼看到過這個妹妹的血淋淋的屍體。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這個噩夢糾纏了我二十多年,父母墮胎,讓我恐懼甚至仇恨他們。弟弟也是他們選擇後,纔來到這個人世間的。我最恨我媽說一些話:說別人沒兒子就不可能被老公愛,沒兒子的人會一輩子遺憾。

  “看到別人有兩個女兒她總是很有優越感,說別人是捨不得疼,才活該斷子絕孫。他們十分重男輕女,我很介意,現在想來,即便他們對我和弟弟一樣好,我內心也沒法深愛我的父母,他們墮胎的事,把我的心刻得好疼。太殘忍了。”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一個農村的親戚,第一胎生了個女孩,自己養了。第二胎還是女孩,送人了,第三胎又是女孩,不餵奶活活餓死了,第四胎又是女孩扔進馬桶給悶死了。據接生的老人說,聽着孩子在馬桶裏不停地掙扎……一個生命就這樣沒了。”

  我試着站在第一個留言女孩兒的角度設想:一個女孩兒,她的童年沒有父母的關愛和陪伴,只能親眼目睹一個個妹妹被父母親人用最殘忍的手段殺害,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壓抑和疼痛?

  於是,就有了這個故事。

  我總覺得有血有肉的故事,比空講大道理的雞湯更能給人的心靈帶來震撼。

  男女平等的口號已經喊了很多年,然而,在我們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依然有許多無辜、美好的生命,僅僅因爲是女性這個性別身份,就已然註定了一生的悲劇。(原題:《桃花樹下的怨靈》作者:奇奇漫。來自:每天讀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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