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與藝術作品力圖喚醒接受者的審美意識,然而這一喚醒卻必須有可喚醒的對象。這一對象就是接受者的心理圖式。

所謂接受者的心理圖式,是說任何一位文藝接受者,在接受文藝作品之前,都已先在地擁有一種能夠接受文藝作品的內在心理結構。他的心理不可能處於一種“白板”狀態。在現實生活中,對一個不喜歡西方古典音樂的人,再美的旋律,也難以打動他的心,而對於特別反感流行歌曲的人,他甚至覺得流行歌曲沒腔沒調,難以學唱難以記憶。

接受的心理圖式的內涵包含接受者的心理範式、接收機制、反應指向、趣味選擇和體驗路徑。

接受的心理圖式的形成: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它一旦形成後,就有相對的穩定性。這種穩定性中彰現着每個接受者的心理個性。心理圖式除了穩定的一面,也常常處於不斷的調整、變動之中。接受者的文藝心理圖式是長期審美實踐的結果,是藝術教育與培養的結果,是長期藝術薰染、涵養的結果。

接受的心理圖式的特徵:心理圖式具有羣組性,也具有個體接受者的自性特徵。

接受者的心理圖式具有一般性,又有定向性和選擇性。

在文藝文本的接受中,每一具體的接受活動都會發生主體思維的自我分離與融合的過程。

以文學爲例,當一位接受者閱讀一部文學文本時,他首先是將本文發出的信息通過語詞接受納入自己的意識,並經過二度轉換以表象、觀念等形式存入記憶。易言之,本文的文字存在要轉化爲讀者意識中的存在。這樣,讀者對本文語詞的感知就代替了對直接的現實對象的感知,讀者進入了本文的虛構世界,成了“語言的獵物”。(25)由於進入了虛構世界,讀者先前在現實生活中所處的固定角色、在各種環境中的身份、必須遵循的現實規範的各種限制以及客觀世界的有限性都暫時消失了。讀者進入了一個無限廣闊的自由想象的時空領域,天上人間、古往今來、神異奇境,無不可以馳騁想象之駿。這時,由語言構成的本文世界,便化成了個主觀化的內在對象進入了讀者的意識。這就引起了讀者意識的分離。一方面是讀者原先的自我意識,我們把它暫時稱作“原我”,另一方面是讀者接受的本文中作者及人物的意識,這構成了另一個“異己之我”。兩個我既相容又矛盾,既分離又融合,構成了閱讀中主體思維的複雜情形。

批評家喬治·普萊細緻研究了閱讀中主體思維的分裂,發現了主體思維中存在的矛盾的兩個方面。在閱讀中,讀者有自己的思想,這些思想是他自己思考的對象,而這些思想又是他正在閱讀的書的一部分,因此是另一個人的思想。它們是另一個人的思想,但讀者卻是這些思想的主體,同時,他將這一思想視爲自己的思想。“由於我被另一個人的思想奇特地侵入,我就成了思考他人思想的經驗的一個自我,我成了我思想之外的思想的主體。我的意識就好象是另一個人的意識。”(26)這就發生一種特定的意識中的渾融狀態:閱讀的主體必然是讀者,讀者思考的無論是什麼東西,都是讀者精神世界的一部分。然而閱讀中讀者正在思考的卻是明顯屬於另一個精神世界的思想,而每一個思想則必須有一個思考它的主體。這個外在於讀者,然而又在讀者之中的思想,也必須在讀者之中有一個外在於讀者的主體。閱讀就是讀者“最內在的主體存在的轉讓”,它是這樣一種行爲,“通過它,一個思想在我(讀者)之中設法把自己交付給一個不是我自己的主體。無論我何時閱讀,我都在精神上宣告了一個我,然而我宣告的這個我並不是我自己。”(27)在普萊看來,這個我就是作品。一部作品不是獨立自在的封閉本體,它也是創作過程的產物。用普萊的話來說,它是一種手段,是作者保存他的觀念、感受、他的夢幻和生活方式的手段。作品中的每個詞彙都浸注了作者的思想、情感、情境等。閱讀就是他在讀者頭腦中喚起他的思想和感受的類似物。因此,“理解一部文學作品,就是讓寫它的個人,在我們之中向我們展示他自己。”(28)

但是,很顯然,作品又具有自己的獨立性。在閱讀中,作品是在讀者之中“過着它自己的生活”,作品通過閱讀向讀者展示的主體不是作者,但主持作品的主體只能存在於這部作品中,在閱讀的時刻,讀者從內心深處同作品認同,相依爲命。任何外在於這部作品的東西,此時都不能夠分享作品施於讀者的影響。這一切都發生在讀者內部,而不是把讀者放在作品之外,帶回到作者那裏,也不是帶回作者的其它作品。而是將讀者的審美注意固着於作品自身。普萊不無獨特地判定,正是作品,在讀者思維中劃定了疆界,意識就在這疆界之內確定自身。正是作品,把一連串的精神對象強加於讀者,並在讀者心中創造出一個語詞之網,在這語詞之網外面,不存在其他精神對象或其他語詞的空間。正是作品,“不滿足於這樣確定我(讀者)意識的內容,於是就抓住我的意識,佔有我的意識,用我的意識構造了那個我,在我閱讀的過程中,這個我自始至終主持展示這部作品……的內涵。”(29)所以,只要作品被閱讀行爲所喚起、注入生命力的東西激活,一部文學作品就成爲以讀者自我的生命被作品懸置爲代價的一種人的存在,它是一種意識到自我的心靈,一種作爲它自己對象的主體在讀者身上構造的它自己的心靈。

普萊從現象學角度對閱讀中主體思維的分裂既有其深刻的理論價值,又具有不可迴避的侷限或缺陷。

的確,普萊所描述的作品的我佔據讀者原我的狀況是有其現實依據的。在文學閱讀中常常會出現觀賞的忘我狀態,迷狂狀態。在這種狀態中,讀者在某一閱讀瞬間發生主體的代換或懸置現象,出現完全的“自居爲某一人物”的心理認同。伽達默爾認爲,觀賞者完全陶醉於藝術的情形是一種“由觀看而來的入迷狀態”,是一種由“遭受”引起的“參與”,(30)是一種“同在”。“同在作爲人類行爲的一種主體活動而具有外在於自身存在的性質。傳統上人們往往從合理的理性出發,以爲對“外在於自身存在”的陶醉只是一種對“在自身內存在”的單純否定。但實際上,“外在於自身的存在乃是完全與某物同在的積極可能性。這樣一種同在具有忘卻自我的特性,並且構成觀賞者的本質,即忘卻自我地投入某個所注視的東西。但是,這裏的自我忘卻性完全不同於某個私有狀態,因爲它起源於對那種事物的完全專注,而這種專注可以看作爲觀賞者自身的積極活動”。(31)所以,伽達默爾不同意那種閱讀中的陶醉就是完全排除讀者原我的觀點,而堅持認爲同在並不與迷狂對立,同在不能與迷狂分開。也就是說,閱讀中的確存在着自我忘卻,但這種自我忘卻本身就是一種讀者的主動選擇的結果,它起源於讀者的審美注意,而審美注意本身即是一種“進入”某事件的積極行爲。

從心理學來看,這種“把自己交付給一個不是我自己的主體”的情形即是閱讀中讀者的自居作用。這種作用從情緒角度說,就是一種心理認同。弗洛伊德說:“認同作用是對他人的情緒聯繫的一種原始表現。”(32)就是把對象內設到自我之中,它有賴於對他人的“共性的知覺”,“共性越是重要,這種部分的認同作用就越能成功,從而成爲一種新的聯繫的開始。”(33)因此,“我們所面臨的過程在心理學上稱作‘感情移入’,它在我們理解他人身上的陌生的東西時起着最重要的作用。”(34)弗洛伊德指出了認同的一系列特徵,最重要的是,認同是一種“對他人的情緒聯繫”,是一種自我與他人情緒上的同一。這種認同在文學閱讀中有多種層次,與閱讀中不同的視點相關,形成作者認同、敘述者認同、人物認同、情節認同和預設讀者認同。

認同的心理機能就是通過想象(幻想)的自居過程,把自己投射到對象之中,使作者的思想成爲閱讀主體的思想,使作品中描述的生活成爲讀者想象地體驗的生活。在這一過程中,自我似乎完全被忘卻了,當下的情感、心態和思想完全成了作品敘述的人物的情感、心態和思想。如果沒有了這種自居和認同,就永遠不可能獲得那種在藝術作品中想象地過另外一種生活的美妙體驗。

但是,普萊卻把這種主體意識中的分裂推到極端,堅持認爲,讀者的閱讀只能是一種原我的懸置或出讓。“我通過把我的意識供它(作品)支配而喚回了作品的存在。我不僅給作品存在,而且給了它存在的意識。所以我應該毫不猶豫地認識到,只要作品被閱讀行爲所喚起的、注入生命力的東西激活,一部文學作品就成爲(以讀者自我的生命被作品懸置爲代價)一種作爲它自己對象的主體在我身上構造它自己的心靈”。(35)在普萊看來,閱讀中讀者的思想、觀念、個人氣質、藝術標準等必須被懸置,被去除,讀者只是作品意識藉以呈現的傀儡,由此,每一本文所有的閱讀都只會獲得一種結果。這顯然是極端和偏頗的。

那麼,讀者自身的意識真會象普萊所說完全被“懸置”嗎?當然不是!其實,讀者的意識一時一刻也沒有真正地完全忘卻。在閱讀中,讀者自己的意識在幾個層次上同“異己之我”相互作用。首先,在由本文轉換爲讀者意識中的“異己的我”時,原我已“侵入”作者在作品中顯現的“我”。因爲在由文字轉變爲讀者意識時,讀者的文化修養、先在經驗、個人經歷、審美能力等前理解中相應的部分,已構成了接納作品的框架。因此,這“異己之我”實際上已經包含着原我與本文之間的交流。其次,閱讀中讀者思維中的“原我”與“異己之我”之間一直存在着對話關係。在這裏,巴赫金關於主人公的對話理論給了我們生動的啓發。巴赫金指出:“復調小說整個滲透着對話性。小說結構的所有成分之間都存在着對話關係,也就是說如同對位旋律一樣相互對立着。要知道,對話關係這一現象,比起結構上反映出來的對話中人物對語之間的關係,含義要廣泛得多:這幾乎是無所不在的現象,浸透了整個人類的語言,浸透了人類生活的一切蘊含着意義的事物。”(36)巴赫金指出,在作品主人公的內心總是存在着一種對話──微型對話,(37)兩種不同的聲音互相進行着內心的對抗。同時在作者和主人公之間也存在着一種不封閉的對話態度。其實在閱讀中的讀者思維中同樣存在着一種對話,一種“原我”與“異己之我”之間的微型對話。只有在這種對話中,主體才能接近對象、揭示對象和把握對象。沒有這種對話,讀者的意識就不可能把握本文,也不可能把握本文中的人物,同時,在本文中曾發生的作者與主人公的對話和主人公內心的對話也必然在閱讀中出現於讀者閱讀中的內心對話之中,不過這是對話中包含的對話罷了。所以巴赫金說“存在就意味着進行對話的交際。對話結束之時,也是一切終結之日。”(38)

第三,閱讀中的主體思維本身包含不同的層面,原我與異己之我處於不同的位置,它們在運動中相互作用,相互融合。在每一最初的閱讀瞬間,作品意識之我往往處於主動和強有力的位置,它居於前景,同它自身的世界,同作爲它對象的那一對象相聯繫,而讀者原我中貯存的全部相關作品相關情境的記憶則處在深層位置上構成了背景。由於前景中異己經驗總要被背景中的經驗貯存所吸收和同化,所以,異己之我與原我的交流融匯是必然的,其分裂是主體與自身的分裂,其整合也是在讀者意識內完成。實際上,主體在思考異己思想時,已向作品之我表現自身,將之放入與其他作品的比較之中。誠如杜夫海納所指出的:

通過閱讀,作品面臨着一種如薩特所說的我在別人或上帝的目光下所面臨的同樣危險。它位於對象、文化價值與消費品的世界之中,它進入與其他作品比較對照的歷史之中--這歷史與過去相連接,並孕育着未來;這種作品的歷史是一種歷史中的歷史。(39)

但同時,那個“異己的我”也同樣在防止來自原我的任意吞併:

同樣真實的是,它(作品)對對象化,對使它受讀者任意擺佈的對象化是持對抗態度的。……文學對象也向讀者挑戰;它在保守自己的奧祕的同時,肯定自己的自由:它的意義永遠是無限地遠不可及的。(40)

這樣,閱讀中在讀者的意識內就時刻發生着自我的分離與整合。

主體和其自身的分離,在閱讀中導致了一個對應性的結構人格。這種對應性的主體結構人格不僅能使主體向本文表現自身,而且還在主體思維內部引起了一種相互對峙的張力。這種張力暗含着主體受到本文影響的程度。根據不同的程度,形成三種主體意識內部原我與異己之我的共在狀態。一種是異己思想基本上佔據了主體,讀者在異己世界中喪失了原我;另一種是原我吞併了異己之我,讀者自己保持距離,拒絕認同。前一種感受性思考完全投注於作品世界,更容易爲作品的生命世界所完全左右,而後一種冷靜的思考則往往拒斥作品的生命世界,難以構成二我的交融整合。這兩種狀態都造成了偏斜的張力結構,使讀者無法圓滿完成閱讀。第三種是二我間的相融相諧,相互作用,相互轉化,最終達到二者同一的完美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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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浦 教授中國人民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研究所所長

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教育部文化部動漫類教材專家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中國傳媒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博導

“元浦說文”由中國人民大學金元浦教授創辦。目標在於速遞文化信息、傳播深度思考、彙集文化創意產業的業界和學術精英,搭建產學研的合作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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