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言熙醒來的時候,窗邊半卷的竹簾外風作不止,一庭院的枝葉都隨之而舞,遠處長天之上暮雲低垂,黑壓壓的烏雲翻滾着,預示着一場大雨的來臨。

他有些恍惚,一時間似忘了身處何處,抬手揉了揉睡眼,聲音低沉而喑啞,不經意地脫口而出:“阿沅,是不是要下雨了?”

珠簾的外面立即響起了回答:“恐怕是的呢,陛下。”

那雖刻意壓低卻仍尖利得刺耳的聲音他並不陌生,是御前侍奉的內監陳喜的聲音,這聲音也讓他驀地清醒,讓他意識到方纔所喚的那個名字,它的主人已經不在他的身側了。

這一刻說不上心底究竟是憤怒還是惆悵要多一些,他只知,倘若是在清醒的時候,他是不願想起這個人的。

他沒有說話,殿內就這樣靜默下去,直到有宮人進來,稟報說皇后娘娘來了。

皇后是霍家的嫡女,這樣的世家裏教導出來的女子,無論儀態氣度還是智慧性情都是無可挑剔的。

霍家皇后徐徐下拜,他卻似乎有些疲憊,聲音淡漠:“起吧,這會兒就不必在意這些虛禮了。”

對於這個皇后,他的恩寵和疏離都是恰好,而她的逢迎與迴避也正得宜,像是有默契一般,隔那麼幾日,他總會去她宮裏坐坐,她也會挑幾件宮裏的大事前來面稟,問問他的意思。

他登基甫滿一年,後宮並不充盈,是以瑣事並不太多,她也都處理得很好。

略略提完,他只輕輕頜首,神色淡然道:“辛苦皇后了。”

“還有一事……”霍家氏的樣子竟有些遲疑。

“嗯?”他微微皺眉。

“馬上就要選秀女了,西園那位……是不是也該安置了?”拿眼瞧了瞧他,似在揣摩他的反應。

他的臉色果然變了,像是逆鱗,那個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的。

一年了,人被關在西園裏,不降罪也不恩賜,誰都摸不清他的意思。

馬上就是大選之期,屆時會有無數女子陳充後宮,可霍家氏並不怕她們會分去他的寵眷,她知道,這些都不足爲懼,他的眼中,裝不下任何人,她要忌憚的,唯有一人。

這就是她今日出言試探的目的。

“宮人說,她病了。”見他的神情冷得有些嚇人,她終是有了懼意,忙脫口道。

他默然起身,頎長的身姿揹着暮光而去,停在窗前時微微側身,側臉織出的光影有種驚心動魄之感,像是一場她今生都無法走出的迷障。

可他的聲音卻那樣的冷。

“不要動她……”他的目光像是劍鋒上淬的寒光,令人生懼,“霍家要的,朕都能給,惟獨她,誰都不能碰。”

2

他出甘露殿的時候,後頭太監執着儀仗正欲跟隨,卻見他轉了身,臉色微沉:“都不準跟來。”

因是入秋,所以風已有些涼了,他身上穿的常服單薄,卻也不覺得冷,還好近午的太陽漸漸大了,等他走到西園外,額上竟起了一層薄汗。

或許是到了午時,院外沒任何宮人,可其實西園本就是廢苑,裏頭本就沒什麼人當值,而他將她關在這裏,必然不好過。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半掩的門扉前,欲抬手時怔愣一下又放了下來,目光從那門縫裏望去,一眼就能瞧見院子裏的梨樹下下,有個女子背對着自己躺在竹椅上。

其實他從未親眼見過她,過去那些年裏,他曾無數次想過,等自己眼睛好了,要見得第一個就是她,他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將她的音容全都刻到心裏去。

可後來,就出了那樣的事。

僅憑直覺,他知道那就是她,許是睡着了,那背影一動不動,竟讓他忽的有種衝動,想上去將身上的外袍解下給她。

到了今時今日,他竟還怕她會冷……

突然就想到昨日那個夢,她端着湯藥,遞到他脣邊,他動彈不得,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只能任由那冰冷的液體流入腹內,

耳畔,是她熟悉的聲音。

“殿下,奴婢以後會一直陪着您的……”

那是致命的毒藥,她要他死,那麼,還有什麼以後,他絕望地想着。

陳喜領着人趕到西園時,見言熙已往回走着了,看到他們一行人又偷偷跟來,也沒有發脾氣,只抿着脣,神色不定。

忽然,就聽到他低聲問:“昨日皇后說她病了,可有傳太醫過去瞧了?”

陳喜是在御前當值的,心下一轉就懂了他說的是誰:“陛下忘了麼,從前是您吩咐的,西園裏凡事都要有您的旨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那就傳一個去。”

3

宮女碧珠走近阿沅時,發現她紋絲不動,以爲是睡着了,剛將氈子搭上,就聽見她開口道:“謝謝你,碧珠。”

她雙目失明,不能視物,竟能一下子就辨出來者是誰,碧珠剛一驚愕,又感傷地想到,這裏除了自己,還有誰會在意她的冷暖呢。

“這是奴婢分內事,姑娘客氣了。”

言熙登基後,就將她貶入廢苑,沒有封誥,便算不上是主子,就只能叫她“姑娘”。

“什麼奴婢,是你客氣。”由於病重,她的聲音虛浮無力,“我也不過是個奴婢罷了,當初太皇太后尚在時,咱們還一同在她老人家跟前當過差呢。”

說着,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幽幽地令人心疼:“是我連累你了。”

西園是什麼樣的地方,且言熙對她厭憎到什麼地步闔宮都看在眼裏,甚至他能留自己一條性命,已算念盡了舊情,跟着自己,碧珠又能落得什麼好呢。

“姑娘怎麼能這樣說,您別擔心,奴婢已想了辦法去稟皇后,不久太醫就能來了。”

聽了她的話,阿沅竟輕輕笑了,她搖了搖頭喃喃道:“沒用了,誰來都沒用……碧珠,我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她是醫官之女,家中被抄沒前學過幾年藥理,自然是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情況。

碧珠想出聲,卻一字都說不出了,宮中迎高踩低,陛下不管,下頭便百般作踐,她們在這西園裏日日煎熬,這樣的日子,她竟覺得,早些解脫未嘗不是好事。

“只可惜,”阿沅忽的低低道,“等不到春來梨花開了……”

其實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梨花開了又如何,四時之景在她這裏,不過都是漆黑一片。

偏偏記得,那一年春初,她踏進那座宅院,天邊有溶溶斜陽,映照着院中那樹開得正盛的梨樹。

彼時有微風拂面,庭中梨花落英如雪,白衣少年坐在樹下,沾了一身落花卻絲毫不覺。

許多年之後,記憶在流離的歲月裏變得凌亂模糊,阿沅卻永遠記得這一刻,眼前那個人,坐在她此生見過的最美的一副畫卷裏。

那一日,她踏入了那座庭院,也踏入了與他交錯的命運。

4

那是景明元年,哪怕隔了整整七年,她都還能清晰地憶起當日的情形。

當她緩步走入院內時,樹下少年聞聲轉過頭來,清俊的容顏帶着與生俱來的高貴,而哪怕明知他失了明什麼都瞧不見,她心底亦萬分慌亂。

“誰?”他淡淡開口。

“殿,殿下,”她有些無措地答,“奴婢是來伺候殿下的宮婢……”

言熙立時回了頭,冷冷道:“我不需要,你走。”

她自然不能離去,見他又怒又急地起身,卻因沒了目力被絆倒在地,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自己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不許過來,滾!”他有些氣急敗壞。

這一刻,阿沅終於明白,他爲何要趕走身邊的侍女。她想起方纔倒地時他一身塵灰的狼狽,曾是耀眼如星辰的人,怎麼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如此不堪的樣子。

一年前,僖宗遠征北荒,命豫王輔助太子言熙監國,誰知不久言熙就遭人行刺,刺客劍上淬有劇毒,最後雖被太醫救了過來,可不幸的是,一雙眼睛卻沒能保住。

當他從昏迷中醒來,得知自己失明的噩耗時,前方傳回了僖宗駕崩的消息。

戰亂未平,社稷岌岌可危,儲君不僅年少,且失了雙目,於是羣臣奏請,以豫王爲新帝。

三日之後,豫王在太極殿登基,當時文太后尚在,便讓新帝承諾,不得廢除言熙的太子之位。

可一年後文太后山陵崩,皇帝就廢了言熙而改立自己的獨子言朗爲儲,言熙則受封寧王,被遷至城郊的一座小院。

言熙的胞姊明華公主遠嫁北朝,後因北帝駕崩而成爲北朝太后,皇帝害怕北朝出兵,也擔心天下悠悠衆口,這纔不敢取言熙性命。

可將他像廢人一般幽禁在這院落裏,將他舊日的傲骨一寸寸的折去,在恐懼和絕望中渡過餘生,同殺了他也無異。

她走到他身前,鼻間一酸:“是太后命奴婢來的,這是她的遺命……”

他的身子猛然一晃,彷彿震驚到連說話都有些艱難:“你說什麼……”

“就在昨日,”她哽咽道,“太后她老人家,仙逝於長信宮,臨終前特命奴婢來此,今後侍奉殿下左右。”

他踉蹌幾步,膝蓋一軟就往前倒了下去,阿沅撲上去,用自己細弱的胳臂將他攬住,他全身的力量都落到她身上,她就像他最後的浮木,支撐着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感覺到一陣溫熱,就見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如今,”他的聲音飄飄蕩蕩的,“我什麼都沒有了……”

“殿下,殿下……”她用盡所有餘力抱着他,像哄一個孩子那樣,輕輕在他耳邊道,“殿下,您還有奴婢,奴婢以後會一直陪着您。”

“當初,我真的是以爲會陪着他一輩子的,”阿沅輕輕地開口,她從不忌諱在碧珠面前提起曾經,畢竟,那些回憶已變成她活着的唯一支撐,她虛弱地笑了起來,“可原來,一輩子竟這樣短……”

5

言熙又做了噩夢,最近他的精神愈發不濟,太醫說,因他體內的毒蓄積太多,蟄伏太久,非三五年不能除盡,所以這三五年內,還是會神思恍惚,易倦嗜睡。

而這些,都是拜她所賜。

他坐起身,榻外值守的太監一示意,外頭侍候的宮人便魚貫而入。

“陛下,”陳喜立到一旁,“遣去西園的太醫說,那位沒什麼大礙,只是風寒罷了。”

見他不語,陳喜又道:“皇后娘娘真是體察入微,連這樣的小事也要惦記着,當真辛苦。”

言熙哂然一笑,輕蔑地看着他:“你倒會當差,隨時不忘爲皇后說話,同樣辛苦。”

陳喜嚇得臉色煞白,大氣也不敢出。

“還不滾。”

陳喜如蒙大赦地退出殿外,裏頭的宮人也被斥退了出來,他看了看衆人,壓低了聲音道:“打今兒起,西園的任何消息,都不能跑到陛下的耳朵裏去,否則……你們自個兒去向娘娘請罪罷。”

其實言熙明白,那日皇后前來是爲了試探自己,不止她,底下都在猜他對阿沅的態度。

他不肯殺她,卻又明知下人對她百般折磨欺辱仍不聞不問。

也有臣下勸過他,說那樣的身份,留着終究不好。

當時他就將手裏鎮紙摔了出去,指着一殿的人,冷笑着答:“你們誰敢動她,誰動她朕就殺誰!”

再以後,這話便沒人敢在他面前提了。

他們怎麼會明白呢,那七年,他最絕望的歲月裏,只有她,每一寸的光陰,他所有的歡喜憂愁,都是她。

6

其實最初,他並不信任她。

經歷過太多的陰毒險惡,防備已變成本能,更何況是在那時危險重重的境況下。

院外有士兵把守,衣食皆由專人每月送來,也不過能果腹禦寒而已。

阿沅一來,他的衣食住行便都由她親自打理。

他起初連她近身都不許,做好了飯食端着欲喂他,被他一把揮落,湯水濺在手上,起了一串水泡,也默不作聲的,又去盛新的來。

他不喜她靠近,她就悄悄跟着,輕輕落足,覆履無聲。他要摔倒時,就衝上去攙扶,起初他會將她推開,惡語咒罵,甚至將情緒都發泄到她身上。

可後來發現她還是日日跟着如陰魂不散,等她再伸手來扶時,便只是皺眉,不再言語。

夜裏她睡在他隔壁,其實他知道,她從沒敢睡沉過,只要聽到他稍有響動就會跑來看一看。

後來她索性就睡在他房內那張坐榻上,他時常被噩夢纏身,她便蹲在他牀邊,搖着他手臂喚。

“殿下,殿下……”

有一次他醒了問她:“我還在夢裏嗎?”

他看不見,便連夢境與現實都無法分清。

那是他第一次同她說話,她的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然後輕輕拍着他的手臂。

她總是愛這樣,對待他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可不知怎麼,他卻不再覺得排斥,只聽得她俯在他身邊,輕輕地答:“殿下,這不是在夢裏,別怕,奴婢守着您呢。”

“我是一個廢人了,一無所有無以爲報,你又何必留在我身邊,早些離去,還免得日後受到牽連。”

他想她能堅持幾年,久病無孝子,何況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羈絆,他還待她並不親厚。

自己如今還剩什麼呢?這副業身嚐遍人世冷暖,受着君王的消磨懷疑忌憚,他在這低微的塵土裏,艱難又可憐的苟活着,除了拖累,又能給她什麼呢?

她的聲音低幽,在此刻寂靜的夜裏聽來楚楚堪憐:“奴婢答應了太后,要一輩子守在您身邊,服侍您照顧您,奴婢雖是低賤之人,也絕不願輕諾食言。”

言熙並沒有說話,四下裏都是寂靜,失去目力後雙耳便格外清晰,他都能聽到她淺淺的呼吸,可就是這一點點呼吸,讓他知道,她就在自己的身邊。

很多年後,他睡在大秦最精緻華美的宮室裏,外面有禁衛守護,裏頭有宮人侍奉,燭光徹夜不熄,牀榻溫暖柔軟,可他再沒有得到過一夜安眠,再沒有遇到過一夜那樣的好夢。

那時他想,就讓她留下吧,否則,他的生命裏,就真的只剩下滿目漆黑和一身孤寂了。

7

雖不再排斥,可中間那幾年,他對她也並不算好。

那時的時日真是艱難,尤其是冬天,外面送來的東西有限,僅有的一些木炭,她每日燒一點,只將火盆放置在他身前,又要時時盯着,以免他將腳踏到火盆裏。

他已不會再驅趕她了,她卻仍離得遠遠的,每次說話的聲音都顫顫的,像懼怕他。

直到一次她給他遞茶,他碰到她的指尖,冷得他一驚,於是問:“你手怎麼這麼冷。”

一把就將她縮回的手抓住,他放下茶盞,朝她手臂上摸去。

“你竟穿着單衣?”他驚怒道。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她把自己的冬衣拆了,將棉絮都縫進了他的衣服裏。

他慢慢摩挲,才發現她手上的凍瘡已開裂,他一碰到她就輕輕一縮,卻忍着不喊疼,嘴裏只道:“奴婢要幹活,穿厚了礙事,而且幹起活來也不冷。”

他心中萬般思緒,亂得不行,最終捏着她的手,輕輕拉過來,捧在掌中,低聲嘆息:“怎麼這樣傻……”

整整七年,他就那樣同她相依爲命。

後來,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後了,朝中不斷有人偷偷來,想說服他奪位,他都拒絕了。

“殿下,難道你不想拿回曾經的一切?”她問他。

他脣邊有淡淡的笑,抓過她的手握住,輕輕摩挲着,這是他最喜歡的動作。

“現在不就很好了麼?阿沅不喜歡現在的日子?”

“難道殿下不害怕,害怕……”她不敢說出後面的話。

“我害怕,”他明白她的擔憂,拍了拍她的手,“我害怕死亡,害怕卑微可憐的死去,可我更怕的是,漫長而孤寂的生命……”

她永遠不會懂得他心底真正的恐懼,高處不勝寒,他真正害怕失去的,是她和靜好的歲月。

言熙的眼睛,是登基之後好的,霍家尋來隱世的神醫,開了方子,半年後,他竟奇蹟般的復明了。

他能登基,靠的也是霍家。

後來言朗暴斃,先帝傷懷過度而病重,朝中一片大亂,朝臣聯名上書復立他爲儲,先帝在正清殿上杖責上書之人,竟有十幾位大臣當場被杖斃。

北朝陳兵邊關,以此脅迫,可先帝還是不管不顧,打算直接殺他滅口。

是霍家偷偷派人將他救走,那時他執意要帶上阿沅,上馬時,她卻只願坐在他身後。

等到了安全之處時,她才肯告訴他原因。

“若有追兵追來,我就可以替殿下擋住身後的流矢。”

他從未懷疑過她,甚至後來他們藏匿的地點暴露,霍家懷疑她,他還是不肯相信。

直到先帝駕崩,亂局平定,他登基的前夜,先帝身邊的人受不住刑招認,她是先帝的人,那時他才知,那七年裏,她每日都在他的飯食裏下毒。

毒性很小,微不可查,可經年累月的服用,身體會一日日虛弱下去,最後毒發時,症狀如染上時疫,讓人難以分辨,從而造成受時疫感染而死的假象。

先帝爲了堵住天下衆口和掩過北朝太后的耳目纔想出如此陰毒的法子,若他活得再久一點,言熙便毒發身亡了。

8

阿沅快不行了,碧珠想盡任何辦法,都沒能找到太醫給她開副藥。

可其實,她如今這樣子,別說太醫,大羅神仙也難救。

“這是我的報應。”她輕輕地說。

她騙了言熙,騙了他整整七年。

後來他們被霍家接走,躲在山裏,是她偷偷報信給了禁軍。

因爲體內的毒,他已變得很虛弱了,她出去了許久也沒發覺。

“霍大人說,等我們成功了,便召那神醫施針,到時候我眼睛說不定就好了,”他虛弱地坐在椅子裏無力地笑着,“阿沅,我真想看看你……”

“阿沅並不好看,殿下會失望的。”她忍着喉中的哽咽,不知爲何,看着他就覺得莫名的難過,她本沒有這麼脆弱的,或許是後來他對她太好,將她慣壞了。

“你長什麼樣,在我眼裏都是最好的,”他握着她的手,滿心歡喜地道,“若我們能出去,我的眼睛能看見,日後我就帶你走遍天下,看盡一切美景,阿沅,你想要什麼,我都會送到你的面前。”

她捂住嘴,蹲了下去,眼淚洶湧而下,卻不敢讓他聽見。

飛鴿已經放了出去,禁軍很快會趕來了,他們能如此相對的時光,以後就沒有了。

他握着她的手,靜靜坐在火堆前,暖暖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她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臉。

他輕輕地笑出聲來,將她摟緊懷裏:“怎麼,阿沅還怕記不住我的樣子嗎?”

“殿下真好看,”她癡癡看着他,“阿沅只要能看一眼殿下,就覺得以後什麼樣的苦難都能撐過去。”

此刻她竟有些慶幸,還好他不能視物,這才無法看見她眷念的眼神,這些心事,就算忍住了不言,它也會從她的眼中溢出來,遮都遮不住。

他看不見,她便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將他放進眼中,將他的每一次抿脣每一次微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刻進腦子裏。

她知道,以後他將走向光芒萬丈的地方,而她,只能守着這些回憶,藉此捱過那些孤寂的時光。

“不行,我去求皇后,至少……至少讓陛下來見上一面啊。”碧珠慟聲道。

“沒有用的。”

這一生,他都不會來見她了,不見也好,她不想他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阿沅想起第一次見言熙的情形,並不是景明元年。她遇見他,比他所知要早很久……

那年她剛滿十二,家中出事後被充入宮中爲婢,發配到最苦最累的浣衣局。每日都是幹不完的活,動輒還會遭打罵刑罰,後來染了風寒,管事的卻說可能是時疫,要將她送去內務府。

她知道被送去後的結果,戴罪之身讓她比一般宮人還要卑賤,沒人在意她是不是真的時疫,她的性命不值一提。

走投無路,她便趁夜逃了,可也知道,偌大的皇宮,那裏逃得出去,遲早被抓住,同樣會被處死。

她是在太液池邊遇到的言熙,那時他不過是個身量同她差不多的少年。

他坐在白玉石欄杆上,指尖挾一片薄薄的石子扔向池面,石子沾水又起,躍了數下,他便開心地笑了。

她遙遙看着他的側顏,那是一張在夜裏微光之下仍耀眼的容顏,讓她無法移開雙目。

他轉首看到了她,一個滿臉淚痕的小宮女,或許是心血來潮,便支頜問:“喂,你哭什麼?”

她怔怔走向他,然後將自己的遭遇盡數說與他聽,她想他頭戴玉冠,身着錦衣,定是貴人。

聽完他微微皺眉,問:“你真的只是風寒?”

她點頭,卻也知不會有人就這樣相信自己。

“我叫言熙,”他笑了笑,將手中一枚石子遞給她,“來,我們比一局,你若贏了我,我就幫你。”

她自然知道這個名字所代表的身份,那尊貴得她本該一生都難以得見,這是她唯一的生機,她卻泫然欲泣:“可,可我不會……”

他卻一下笑開了:“那便再給你一個恩典,”明明眼中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卻裝得肅然,對她道,“我來教你。”

最後她都沒能贏過他,第二日被管事帶回,卻被請來的太醫診治,又被調去長信宮,後來得以貼身伺候太后,再後來,太后命她前去照顧一人。

然後她推門走進了那座院子,永遠刻在她心裏的那個少年,坐在梨花飄落的院子裏,他早記不得她了,可還好,她終於走到了他身邊。

9

言熙記得,阿沅身份暴露後,身後的人都勸直接將她賜死,他不肯。

“陛下,她差點就害了您的性命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默默轉身,聲音低微暗啞,“可我無法恨她,哪怕她真的要了我的命,我都沒有辦法去恨她……”

那麼多的日日夜夜,只有她陪他度過,這天下再沒有人能懂她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麼,哪怕最後知道一切不過一場設好的局,可她曾給他的那些溫暖和慰藉,都那樣真實地銘刻在記憶裏。

他也恨自己無能,被她騙得團團轉,還如此心甘情願。

可有什麼辦法,她曾是他生命僅剩的溫暖,是他心底深藏的柔軟,是他多年孤注一擲的守護,是他此生無可救藥的執着。

是他曾經以爲,命運在掠盡一切後,留給他的唯一一點幸運。

曾經有一次,他說若他能重新得到一切,他只願能護她一世安穩。

“殿下……”她哽咽着道,“殿下日後將是日月當空,照亮天下,阿沅……阿沅只是螢火之光。”

經年之後,物是人非,言熙始終都記得這句話,那時他忘了告訴她,因爲她,他纔想要成爲當空的日月。

而她這螢火之光,卻照亮過他的整個世界。

他派人去民間尋的大夫終於被帶進宮來,他讓人拿來了之前在那座院子裏搜出的,阿沅曾給他下的毒。

那人診了許久的脈,纔敢肯定。

“陛下,您體內的,並不是之前的餘毒,而是另一種不斷加重的毒。”

這證實了他的猜測,那人又向他解釋:“之前這種毒,是取人性命的,而後面這種,卻是讓人喪失神智,雖不致命,卻會形如癡傻。”

說着,那人卻皺起了眉:“奇怪,陛下的體內爲何沒有餘毒了,那毒是無藥可解的,且甚至連您的眼睛,都不能復明。”

“這毒真的無任何方法可解?”他盯着那人問。

“倒也有一個法子,”那人沉吟着道,“相傳南淵有一種冰磯蟲,可以將任何毒蠶食掉。”

“那朕體內可有這種蟲?”

那人搖頭,神色低沉地道:“這蟲喜寒,所以只寄居於女子體內,吸食宿主的活血爲生,它可以鑽到其他人的體內,將那人身上的毒食盡,但也會將毒渡給宿主,所以很少有人願養這蟲,與其說是解毒,不如說是換命,誰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救別人呢?”

言熙的臉在這一刻煞白下去,那人指着他腕上一處紅點說:“是了,陛下請看,這就是那蟲每次爬進去的地方,您體內的毒都被它吸走了,所以才能復明。”

10

他出手太快,霍家完全沒能反應過來。

霍氏父子被押入獄中,皇后被直接關在鳳儀宮裏,宮人來報,說皇后不肯進食,只求面聖,言熙最終覺得去見見她。

她卸去了珠飾,一身素服,見他來不由雙目盈淚,哀哀道:“陛下,你我夫妻一場……”

他卻撇了臉去,冷笑道:“夫妻一場……夫妻一場你卻要下毒來謀害朕,朕待你們霍家還不夠恩寵?可你們偏不滿足,想着要將朕全完控制,這天下便是你們霍家的了,這宮裏哪裏沒有你們的人,朕身邊的宮人太醫署的太醫,全跟着一起來算計朕,朕哪裏對不住你了?”

霍氏搖搖欲墜,慘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看來陛下都知道了……那件事也知道了吧,你的眼睛能復明,靠的並不是什麼神醫,那個女人是先帝派到你身邊的細作,她必須要給你下毒,可她卻又偷偷在體內養了一種蟲……”她搖着頭,目中有淚流了下來,“當初那樣了,你都不肯殺她,若知道了這些事……不,其實她不做這些,你的眼中也不會再有別人了,我窮盡這一生,也得不到你絲毫的憐惜,既然這樣,爲何不幫助父兄,爲霍家謀取更多的權勢……”

“有一點你說的倒沒有錯,”他勾脣笑了起來,“就算她不做那些,就算她真的想置我於死地,就算她像你一樣地蛇蠍心腸,我的眼中,亦只容得下她一個。”

他轉身向外走去,殿外卻起了騷動,他皺眉問身旁的內侍:“怎麼了?”

那內侍答:“有個宮婢,非要求見皇后,被侍衛拉下去了。”

他並未在意,只吩咐道:“回甘露殿。”

遠處的侍衛並未察覺皇帝陛下已經出來,那邊的聲音便依稀傳了來,言熙聽到那人斥道:“一個西園的宮婢,也想見皇后娘娘……”

他驀地沉了臉,吩咐左右:“將那宮女叫來。”

那宮女很快被帶上前來,只來得及俯身行禮,就聞見他急急問:“你來找皇后所爲何事?”

11

言熙踏入那座庭院,裏面有幾個粗使宮人,手中執着白幡欲掛。

他盯着跪在庭中宮女手中的白幡,如遭雷擊。

阿沅所住的屋子很簡陋,如同那個他們曾一起住了七年的地方。她闔眼躺在榻上,仿若沉睡,只是整個人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

宮人向他稟,她在昨日夜裏就去了。

言熙不信,總覺得她還活着,還是在騙他,顫顫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他想起曾經無數個夜裏,聽着她淺淺的鼻息,那時他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該怎麼辦?

他將她攬入入懷中,緊緊抱住。

“你騙了我那麼多年,就再騙我最後一次好不好?你醒來,說你沒有死,說你是嚇我的,好不好?”

可她只是闔着眼,兩頰瘦得已經凹陷下去了,瘦得他心疼。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輕得像是怕驚着她,他一點一點的用手描摹她的眉眼與輪廓:“阿沅,是我錯了……可你怎麼,怎麼連一個彌補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呢?”

她到他身邊後,他從未覺得自己貧瘠,可如今他手握天下,卻怎麼突然覺得,一無所剩。

斜陽從窗欞透入,這庭中也植了一樹梨花,此時落花滿地如同覆雪,原來命運流轉,聚散都會重合。她走的這日,恰如她當日來時。

她說,奴婢是來伺候殿下的宮婢。

她說,奴婢叫阿沅。

她說,殿下別怕,奴婢在這裏。

……

12

漫漫浮生都似在這光影裏砉然崩塌,再長久的歲月,都只是踽踽獨行。

從此,陪伴着他的。

也只有無邊的山河與無邊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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