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师陀师佗《失乐园》品鉴

乡下人一年到头娱乐的时候很少,至少在我们乡下是如此:端午不喝雄黄酒,仲秋不赏月,除却上坟照例烧化纸钱外,大抵与平日无异。只有上元节,孩子们得到一只花纸糊的灯笼已喜出望外,间或有人肯破费买两筒小号“花子”放放,简直要动员全村上下了。这村子小而穷,从不曾有大事件值得记述;它一年到头都被宁静的空气包围着,只好用寂寞去形容。

然而孩子们正也和别处的毫无差别,总不肯让寂寞重重压到身上,让时光白白逝去。孩子们有着自己的世界,那就是禾场。每当秋后,场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月亮照着光光坦坦的场面,晚饭后就热闹起来了。此刻,毫无什么虚实变幻的禾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禾场一被孩子们占领,就绝不会再是简单的了。他们也会翻出许多花样。其中有一种叫做“老鳖晒盖”,是要四个人前后左右四角站正,一个人上去,脚蹬住后两人的肩膀,手抓住前两人的肩膀,一气向前跑去的,有些类似叠罗汉。还有多种是摆起阵势,双方一问一答,然后以力量的盛衰决胜负的。这些游戏大都非常幼稚简单,可是孩子们是真心地在玩,确给岑寂的乡村添上一抹生气。

自然,孩子们之所以玩耍,并非为点缀村坊冷落的门面,他们还没学会遮掩丑恶,他们只知道娱乐。乡野的各种玩法究竟有多大价值,我不曾作过估计,但和学校里规定的一比,也不逊色,即便这野变的玩法也要失去,岂不是大可哀哉?

我失去乐园是因为父亲送我进学校,随后他故去了,我也到了成年,便不得不按一般成年人那样去生活,所以是极其平常的。倘若仍跑到那叫做乐园的禾场上,参进那小小的队伍中去,纵然是月下的夜间,恐怕也要引起不平常的反响的吧。我已经不是孩子。有时坐下来好久,明明对着纸壁,却看见一群孩子在捉捕,在逃避,在吵闹,而且连唿哨也听见了。人生中不可避免的哀伤便一一来了。

前年偶尔因着变故回到家里,第一个想起的便是禾场上的乐园。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天气还不很冷,一地好月光,连树木也都照得像童话中才应有的;想来场上一定大热闹,该借以温一温旧梦。可是禾场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连吵闹声、唿哨声像一起被冷然的月光扫去了个干净。街上呢,也看不见有人似的东西活动。

那些“无有家教”的孩子呢? 当然不会绝种的,那么有事情? 也不至于都这般凑巧。然而第二天事情却弄明白了。在土谷庙前,我看见一个孩子,十一二岁光景,瘦小身量,面容枯槁。他昂首眺望着原野,正悠然地吸着烟。虽然他并不留神四近,然而任谁也会感动的吧;模样是那样像一个流氓,一个盼望着故土的水手,可是不更像一个大人吗?

暴力起初仅及于大人,孩子还只间接受到影响,渐渐的连大人也不够填满那贪婪的肠胃时,这恶毒的网也就捕罗起孩子。本来还只是该嬉戏的孩童,已被残害去天真,被轧去一切快乐,逼着不得不负担起成年人的任务和优愁。我们的“天才“呢? 哪里去了!

这话离我当孩时只不过八九年光景,似乎不算怎样长久,然而八九年间已有过这样一番大的变动,孩于们就连那样不大高明的乐园也一并失去了,现在又是将近三年,孩子们怎样了呢,谁知道?

师佗《失乐园》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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