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夜櫻 載於中讀App

奧列格從癌症樓裏走出來的時候,穿着一條舊的軍人馬褲、一件半毛的軍裝上衣,一件軍大衣。脫下了病號服,換上了這樣一身行裝以後,他覺得此時的他很氣派很精神很健康。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決定好好享受這對於他來說難道的創世之晨。

奧列格在部隊裏呆過7年,在勞改營裏呆過7年,之後又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流放生活。但生活的重錘卻沒有停止對他的擊打,癌症又找上了門,就在生命奄奄一息之際,他不得已住進了癌症樓。

那些讓我們既愛又恨的日常


經過在醫院一段時期的治療,他的病情有所好轉但沒有徹底治癒,但他仍堅持出院。在出院的那天,某種意義上,重獲健康和自由的早晨,他決定去老城看杏花。他坐電車,走在老街上,在茶館裏喝茶,在一個小食攤前喫烤肉串“他用舌頭和嘴脣感受着每一小塊鮮嫩的肉如何滲出汁來,如何散發香味,又怎樣火候到家而絲毫不焦,感受着每一小塊這樣的肉裏還蘊藏着多少未被破壞的天然魅力。他愈是深入感受這串烤羊肉的魅力,愈是體驗到享受的樂趣。”

索爾仁尼琴對於奧列格在出院後的這段描述,真的是太棒了。把一個日常中再普通不過的細節以神來之筆寫得如癡如醉。對於曾經長時間失去過自由的奧列格來說,此刻的一點一滴的日常都讓他覺得活在這珍貴的世間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即使在勞改和流放的生活中,奧列格其實也沒有失去過對生活和生命的希望,他從卡德明夫婦那學會了略有所得知足常樂,卡德明夫婦可以因爲在流放地裏自己種杏樹,自己蓄養幾隻動物而覺得生活是幸福的,帶着笑聲和喜悅的心情去對待流放的生活。奧列格爲這對夫婦的樂觀而感動,即使生活被剝奪掉很多東西,但是幸福的權利歸根到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是最黑暗的角落裏,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心態和努力,生出希望和光明。

對於一個曾經長久失去幸福和自由的人來說,此刻被美好日常包圍的感覺讓奧列格覺得像是創世的第一天一樣,一切都是新鮮的、好奇的、像是神明的恩賜一樣。但是當他站在一個櫃檯前,看到一個人問售貨員“50號的襯衫有沒有37號的領子”時,他突然像受到了巨大的傷害,被這樣的日常給灼傷到了。他想起曾經在軍隊裏看到的那一個個在戰壕裏死去的發臭的死屍、人們的屍體被扔進了陣亡將士公墓和一個個的凍土坑,人們一次次的被流放......而有人卻過着如此講究的生活,他竟然從不知道襯衫的領子還有號碼。他從過去走來,經歷了勞改營的生活、流放地的生活以及癌症的威脅,直至走到現在,真的要過上這樣講究的生活了嗎?是要這樣的自由幸福的生活而忘掉過去?還是不忘記曾經的過去而質疑現在的自由?他內心裏感到無比的痛苦,似乎接受和擁有了這樣講究的生活就是忘記了過去,是對過去經歷的背叛,過去和現在他都難以坦然的去接受。即使這樣美好的日常,在此刻好像再也慰藉不了他的心靈,他心裏明白,在他還能活着的有限的時間內,他可能隨時都會被過去灰色的經歷所籠罩。

“總盯着過去,你會瞎掉一隻眼;然而忘掉歷史,你會雙目失明。”索爾仁尼琴的《癌症樓》,是以他自己個人的生活經歷爲原型。1945年索爾仁尼琴因爲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寫了對斯大林不敬的言論而被關在勞改營裏8年,1949年又遭到流放。在勞改營中,他經歷了患癌抗癌的過程。1963年,索爾仁尼琴開始創作《癌症樓》,但在2年後他的住所遭到查處,大量的文稿付之東流。儘管如此,他仍未放棄書寫那些在監獄裏的歲月,用筆爲那些曾經被冤屈的無辜的生命吶喊,給予他們正義與尊嚴,他決心要爆炸心中的那一刻文學炸彈,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儘管索爾仁尼琴後來的政治立場讓左派和右派都互顯尷尬,他因在《古拉格羣島》裏揭示蘇聯的勞改營和流放地的極權主義而被驅逐出國,到了美國之後他大罵自由主義,批評西方的民主主義,這樣的一種矛盾的態度引起了很多的非議,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索爾仁尼琴用筆戰鬥的一生真正踐行了文學不爲任何政治服務的信念。文學是讓人們在那些黑暗處看到光明,在那些光明的地方看到黑暗。

經歷了時日較長的“非日常”的生活,纔會明白日常之珍貴。就在看到索爾仁尼琴寫奧列格被“50號的襯衫有37號領子”這樣的日常灼傷時,我隱隱中害怕奧列格最後會像《肖申克的救贖》裏那個從監獄中終於出來獲得自由卻出人意料的選擇了自殺的老布,或者像法國電影《理髮師的情人》中那個漂亮性感的女主人公瑪蒂德在獲得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後卻意外的選擇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急奔向滾滾急流的大河,投身消亡於大河之中。慶幸的是,他沒有,他選擇了繼續生活下去,即使過去如同一團陰雲時不時出來籠罩一下他如獲至寶的日常。他又去看了動物園、去了薇加家的樓下,雖然沒有進去,去火車站買了一張沒打算買到那一站的車票,然後踏上了未知的生活。

日常的迷人和珍貴,大概和青澀時期所歷經的愛情一樣,擁有時以爲就是永恆,可以輕易的說出愛你一萬年,失去時才知一萬年太久,只爭珍惜。看《癌症樓》時,我正在經歷着南方持續了有一個多月的陰雨天氣,陰冷襲人,潮氣化身爲低沉的心緒包圍住沒有陽光的每一天。醒來的每一天在翻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當看到陰雨陰雨還是陰雨時,後面就乾脆不關注天氣了,但還是期待着它在某一天突然放晴,讓我可以在陽光下散散步,曬曬被。終於在3月的時候,被囚禁了一個多月的太陽刑滿釋放,我曬了被子,坐上公交看城市裏欣然開放的各種花,擠上地鐵聽穿梭而過風的聲音,走在人潮洶湧的商業街上,被溫暖的陽光和熱烈的人羣所包圍,竟覺得這樣簡單的但是有陽光的一個下午也是可以讓人感覺如此幸福。但我知道,過一些時候,我也許又會忘了那些陰雨的日子,開始抱怨起逐漸溫暖起來並愈加燥熱的天氣來,依舊會爲工作上的瑣事而抓耳撓腮。

張愛玲的《花凋》裏,鄭川娥在得了肺癆的後期,樂觀的時候,當枕頭上有太陽味道的時候,當鄭夫人買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的時候,川娥覺得很幸福,把腳踏到皮鞋裏試了試,心想,這樣皮質的鞋倒很好,可以穿個兩三年。張愛玲緊接着寫道:“她死在三星期後”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在讀到這句話之後洶湧而至,彷彿較之於川娥生命的結束而言,那些因之而失去的美好日常更讓人心裏一沉。然而,如果川娥年輕的生命如果沒有結束,即使她可以像很多人一樣過着好像看不到頭的一生,她也許還是會忘了被太陽曬過有陽光味的枕頭,還是要忍受着父母和姐姐們的輕視和怠慢,還是要爲不鹹不淡的愛情而黯然傷神,還是會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既愛着又恨着那些包圍着我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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