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正

来源:乐亭文化研究会《读乐亭》杂志

蒙昧之年,身居僻壤,稀有丝竹鼓板之声,一旦听说唱影,想起那悬灯之夜,便身不由己,心飞雀跃,傻喊万岁。那时候,乡间观赏皮影戏叫看影,也有听影一说。不过,听影是属于长胡子的人,或者是口袋里揣着西洋蹦盖怀表,上园子,吃馆子,有品位的头面人物。这些人,有的摇晃着脑瓜儿,有的眯缝着眼儿,一板一眼,跟着台上丝竹随腔就调。而我等黄口孺子,看的则是沙场交锋,舞枪弄棒,图热闹。村里富裕人家,丰年佳节,婚庆寿诞,偿还宏愿,偶尔去他乡邀请影社来演出。在冀东这片土地上,影界泰斗属张老绳、张茂兰,苏旭、苏勉弟兄最红。影社属长城、新乐民名气最大。那时,邀请不叫“邀请”,叫“写影”;演出不叫“演出”,叫“唱影”;演唱者不叫“演员”,叫“影匠”。张村演完转李庄,叫“改台口”,闭幕叫“煞台”,装台拉幔帐叫“挂围子”支影窗户、点油灯叫“上亮子”。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日本鬼子尚未统治华北全境,穷乡僻壤演出皮影戏,可谓一大风光。彼时以唱影为业的班社之外,人口众多的大村庄,几乎都有子弟班。子弟班,多是本乡本土好乐的人承头,凑份子(如今叫拉赞助),攒影箱。登台者多是出于爱好这一行当的梓里子弟,不取报酬。演出季节,多在三伏挂锄之后,或在三九,谷物归仓之时。每逢有接影箱的消息传出,人们出门入户都长精神。有的套车接闺女,有的邀故旧。悬灯之夜,四外八庄的影迷,闻风而至,街筒子里熙熙攘攘,万头攒动,把土都踩暄了。

影箱接来之前,便有热心人,吆喝左邻右舍,三老四少,操办搭台。把几个碌碡或铁瓦车的轱轳戳起来,搪上建筑用的脚手板,四角树上杉篙或竹竿。

搭台的同时,着手给影班找食宿地,俗称踩下处。由下处的人员左右沟通,敲定戏码,张罗犒劳、贴台。犒劳多是大户人家喜庆、还愿(又叫愿影),在开台第二天中午,演职人员到户主庭院,日光下天地供桌前,支上影窗演唱,叫唱亮影。影卷有《天官赐福》、《八仙祝寿》、《刘海戏金蟾》、《招财进宝》。有时即兴唱几句吉庆话,表示祝贺附带谢赏,户主招待一餐有酒有肉的午饭,一则道乏,二则希望当晚演出卖点力气。至于贴台,则视观众对演唱的满意度而定。有送公鸡的,有送猪肉的,也有送菜蔬米面的。夜晚,听得悦耳,兴起往台上丢两包“大八件”、“核桃酥”、“牛舌饼”之类的糕点,或“老刀牌”、“金枪牌”香烟。东西不论多少,演唱者都会借用插科打诨的大本秃、小本秃(亦名大嘎秃、小嘎秃;大手厮、小球厮)给予反馈。有时饮食欠佳,或遭慢待,演唱者也会以影班行话,用它含沙射影。演出台口,即便在同一村,也要三天一改地界。本村街长不过里许,总是由大庙开台,然后移街当腰儿,最后落到五道庙老槐树下收科。尤其是独资写影的主儿,影台必须搭在他家门口。这种举动,似乎可笑,但颜面攸关,便硬摆这个谱儿。

影开台那天,日头平西,家家都提前做饭。孩童一撂饭碗,便拽蒲墩,扛板凳,到台根儿占地盘儿,看挂影围子。围子是用蓝布或黑布做的幔帐,用它把影台四周围起来,既防偷窥,又防北风。围子棚顶树起布烟筒,这是因为影灯,几个大煤油捻子,燃起来烟气过大。天麻黑,武场影匠登台打头通招人。打二通的时候,天黑实了,上亮子,支影窗。这时台下卖各种吃食的小贩,开始招揽生意,观众也随锣鼓声密集。影匠将影窗上下首摆上桌椅大帐。三通打过之后,影窗上出人,起板响弦演唱。这时,花钱写影的本家,村上的显要,四平八稳地到台前,在罗圈椅上坐定。

台上,操纵影人的影匠叫耍线的。文场的主要乐器是四胡,也叫四根弦,位居首席。至于二胡、三弦、笙、笛,皆视人手而定。响器有单皮,也叫板鼓;檀木板儿、锣、镲、旋子、堂鼓、三机子(喇叭的一种)。司鼓兼打板、敲锣、拍镲,一管四,有时还给丑角嘎秃伴唱。这个角色叫撩轰子的。戏曲行当的老生,影叫髯,短髭者叫三尖,旦叫小儿,净叫大儿。小儿和大儿的声腔最打远。夜静更深,躺在自家炕上,坐在野外瓜铺上,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风清云淡,月明星稀,会使人进入一种出神入化,可遇不可求的境地。

看这种野台子影,其中苦乐,是常人体会不到的。西北风下来,三九滴水成冰,脚像猫抓狗咬;三伏赤臂裸腿,蚊叮虫咬。人和人一旦磕碰,小则口角,大则动手,挤得影台子吱嘎乱响。影匠属下九流,社会地位不高,因语言粗俗,有和迷影的闺女苟合,吸食白面儿(海洛因)的传闻,名声不雅。可怖的是,影唱“粉”了,形成“动乱”。有一天夜晚,搭班的花小儿,鬼迷心窍,借番邦女子之口,唱出“心里觉着疼痛,怀里抱着男子!”,砖头抛进影窗。看影的人像大海涨潮,前推后搡,大人骂孩儿哭,险些出人命。第二天,大鞋小鞋捡了一大筐。

台“砸”了,人们还不依,只好重新打通拉弦接着唱。直到三星偏西,三机子吹过,影窗子上戳起影卷煞台,熄灯摘围子,露水打潮了衣裳才散去。

影班用的脚本叫影卷。影卷都是毛头纸墨笔手抄大字,影匠在台上照本宣科。折子戏叫单枝。单枝攻唱工,老影迷钟爱。如《偷看家书》、《张彦观画》、《武家坡》。妇女孩童喜欢连台本,有头有尾有故事。常见的有《马潜龙走国》、《五锋会》、《二度梅》。往往一个村唱不完,转到下个村接着唱,叫连村影。影迷也会跟着影班转,追那大团圆的结局。

“包爷坐在大轿内……”(《砸銮驾》),“王宝钏在午朝门外下了凤辇,站在九龙口用目观……”(《大登殿》)。影台上的灯火熄灭了好多天,那腔那调,依然在青纱帐中,赶集上店的大道上,碾棚磨道里回荡,多少人在回想那美妙的悬灯之夜。

(作者长正,一级作家,唐山市文联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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