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是个家庭妇女,一辈子都和黄土打交道,她的世界里永远只有家里的猪狗猫,还有那一亩三分地。她嗓门极大,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她就会扯起嗓子大骂,然后家里只剩下她的声音在回荡,全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老韩一生没有给我讲过故事,没有哄我睡过觉,也没有辅导过我的作业,更没有陪我玩过。我像野孩子一样,整日里在村庄里疯。那时候的孩子都是这样,但是只有我挨打最多。我羡慕别人有个和蔼可亲的妈妈。

老韩爱我吗?有时候,我觉得她一点都不爱我。因为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事情就是挨打,总是被她数落不像个女孩子。我承认我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总是上天入地,把家折腾得鸡飞狗跳。

老韩爱我吗?后来我知道她很爱我,爱得很深。在我记忆里,老韩在灯光下帮我写作业的情景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夜很冷,我趴在写作业的板凳上睡着了,再次醒来,我躺在被窝里。我看见灯光下她的身影,端坐着握着毛笔,一笔一笔地帮我写小字,膝盖上盖着毛毯,正襟危坐的样子像极了小学生。

老韩没有上过几年学,大概是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她总是跟我讲起上学时候的事情,即使时代久远,她也可以讲得绘声绘色。我看得出她喜欢读书,只是生活所迫。

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那时候谁家的条件都不怎么好,所以老大很自然就成了劳动力。我问她,不上学后悔吗?她总是说:“那时候,女孩子上到四年级已经不错了。”

她心里是否有遗憾?她没有见过面,就结婚了,那年老郝才18岁。老韩歌唱得极好,小时候总是给我们唱歌,一些老歌,关于革命的老曲子。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她的歌声,很暖,很温馨。她已经很多年不唱歌了,忙于生活,几乎不听歌。

老韩19岁就嫁给了老郝,结婚生子。

结婚意味着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妇女。我的哥哥是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出生的。那时候家庭条件很差,老郝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老韩操持着。她背着哥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一个女人干着男人的活,村子人都说老郝的媳妇能干,老韩总是微笑着。

那些年很苦,老郝和老韩很勤快,成为村子第一盖瓦房的人家,当时在村子也是扬眉吐气了一把。我是在新房子里出生的,我出生之后,老韩已经不再年轻,没有一点少女的模样,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妇人。

老韩经常拿着年轻时候的照片给我看,她说喜欢留波波头,看起来很唯美,现在已经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20岁的她唇红齿白,眼睛像亮晶晶的星星。现在的她手像极了树皮,裂着小口子,一到冬天就会张开嘴巴,那时候经常看见她给那张开的嘴巴里抹上胖胖油,用火来烤。我不知道她是否对生活感到不满。

对于生活的期望,她从来不说。总是不停地忙碌着。

家很小,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我和哥哥越大,她的愁容越多。她是个手巧的女子,绣花绣得极好,她总是没日没夜地做鞋垫子。等到做得足够多,就会骑着自行车,去30里外的县城去摆摊。

端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绣品,在小城里转悠。遇见买主,便喜笑颜开地介绍着。有时候一上午都没有一单生意,那时候人们生活条件都不好,很少有人用钱去买这些东西,但是她一直坚持着。中午的时候拿出家里带的馒头啃上两口,继续在小城里转悠。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会骑上自行车向家里赶。山路,回来的时候,都是上坡,她会推着自行车一点一点地前行。我不知道那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回家的时候会给我带上两根麻花。那时候麻花算是很好的零食了。有时候一整天才能挣上10块钱。她会特意在做饭时加上一个肉菜,总是不停地往我和哥哥的碗里夹肉。

我记得老韩哭过几回,辛苦做了一个月的鞋垫子换来了一张张百元假钞。她坐在院子里哭了好久,那一天我一直记着。我记着我和她一起哭,哭得昏天黑地。后来我走入社会之后,收过几次假钱,每次都会用打火机点燃,燃烧殆尽。我一直记得老韩那时候的伤心和绝望。

老韩就像个战士,败了之后,她很快就会站起来。在我眼里,她是个英雄。她会做的事情很多,夏天的时候帮人割麦子,一整天一整天和村子里的女人一起。挣回来一些零碎的钱,悄悄地塞给我几块。

秋天的时候,她会去山里挖药,晒得满院子都是药香。她会帮人摘苹果,爬到很高的树上。回来的时候怀里揣着几个大苹果,喜笑颜开地递给我。

冬天的时候,她会坐在炕上砸核桃,每天工作到很晚很晚。有很多夜晚我醒来,她还点着灯,低着头和手里的核桃战斗。我渐渐长大,她这个工作一直持续着。直到现在的冬日,她依然会坐在热炕上,低着头,手里拿着核桃,一点点地掏出核桃仁。一个冬天,她大概能挣几百元。村子人都说老韩工作效率极高,每次都是挣得最多的那个。只有我知道,她经常工作到半夜。那时候,我常常醒来看着她默默流泪,发誓长大了要成为有钱人。

老韩一生都很忙,忙着干活,忙着挣钱,从来没有时间陪我。可是我知道这个嗓门大、脾气差、守财奴似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老韩有个毛病总是偷偷给我塞钱。上学的时候,老郝给完我生活费,她还是会悄悄地给我书包里多塞上几十块钱。上班之后,我每年回去都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可是每次回家之后,钱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的背包里。我打电话“骂”她,为什么要把钱还回来?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只是笑着打哈哈。

她一生没有去过远方,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劳似牛,为我和哥哥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我问她:“你觉得这一生这样活着有意思吗?”她总是操着家乡话骂我:“要啥子个意思?你和你哥日子过好就是我的意思。你个么良心的家伙,多久没有回来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她越来越像个孩子,总是跟我耍赖,或者不停地的数落老郝的不是。我听见她的声音甚至能够想来她的样子,那时候我突然怀念被她用鞋底子抽的那些年。

老韩一生没有大成绩,默默无闻,一生的心血都给了这个家。她的生活里没有诗和远方,只有家庭、孩子、土地和家里的几头母猪。可是我知道,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是我心里的战士,坚贞不屈的战士。

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老韩这样的女人,她们一生没有任何成就,默默无闻,勤勤恳恳。她们也许粗俗、市侩、吝啬、甚至脾气坏,没文化,没有成就。可是我知道,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因为她们的名字叫妈妈。

来源于《农村青年》杂志

编辑:苟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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