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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Hood》並非新說唱舞臺上的那樣。

從《長沙Hood》看劉聰歌裏的漂泊與歸宿

看了新說唱舞臺上改編得面目全非的《長沙Hood》後,我感慨良多,又想起每日流淌在我耳機裏的原版《長沙Hood》、演出現場看到的炸版《長沙Hood》,還有發歌的那個夜晚,我聽完第一遍之後的激動心情......

《長沙Hood》這個歌名在闖入我眼簾的那一剎那,就把我的目光狠狠地絆了一下。這幾個字,看似簡單卻又不簡單,其中耐人玩味之處在於“hood”一詞所傳達出的強烈的文化符號的暗示。

Hood是neighborhood的簡稱,但在嘻哈的語境裏,它有更加豐富和深層次的涵義。它是與“Ghetto”極爲接近的,僅有微妙差別的一個詞。然而在我們這片既沒有匪幫文化也沒有種族隔離的土地上(何其幸運!),“Ghetto”我從真的未落地生根,而只是抽象又裝飾性地活在rapper們的韻腳裏,有時顯得刻意,更多時候只是烘托氣氛的點綴。

我們有的,叫“江湖”。

從《長沙Hood》看劉聰歌裏的漂泊與歸宿

所以在新說唱的節目裏,劉聰說:“這裏只有真江湖,沒有假匪幫”,就別有一番深意。聽起來似乎只是一句漂亮小巧的俏皮話,配合押韻而已,實則是經過許多思考與摸索,甚至是多次嘗試與否定之後才總結出來的金石良言,包含着一個認真的rapper對他熱愛的事業的一點真知灼見。

《長沙Hood》就是一個弄潮兒在這片江湖上看了無數次日出日落,潮漲潮退之後,收穫的一份心靈的釋放與安定:shout out to我的城市0731。

這個“Hood”於是褪去了所有與匪幫和貧民窟相關聯的異域涵義,變成了一個更廣泛意義上的neighborhood,或者說是一座城:一座承載了人們的生活,奮鬥,喜怒哀樂的城、一座讓人又愛又恨,卻又心甘情願settle down的城。

從《長沙Hood》看劉聰歌裏的漂泊與歸宿

也許是因爲來“自0734,混跡0731”,也許是因爲“沒有長沙戶口,沒地兒住”,也許只是出於一種天賦和單純的個人喜好,劉聰的歌裏時不時會流露出一抹不經意的漂泊感,他也非常擅長塑造遊子的形象,幾乎是信手拈來就很傳神,而這種感覺在小胖和大傻的作品裏是難以尋覓的。

《二手摩托》裏的草根青年“住在安置房”,一舉一動和所有心理活動都像極了一個落魄潦倒的異鄉客;《Monica》中的“那麼窮,家鄉味兒那麼濃“”的小夥子 “揹着行李在這城市流浪 / 四處遊蕩 / 他想念hometown”。

《港口》更是從始至終貫穿着一種綿延不絕的漂泊感。雖然結合歌詞來看,港口是抽象而詩意的象徵,代表着人生軌跡和逐夢之路,但劉聰的演繹:略帶沙啞的嗓音和細膩的低徊掩抑的唱法,都滲透出一種背井離鄉之感,悠遠又孤獨,不絕於縷。

到了功夫胖的Verse,這艘漂泊不歇船才慢慢停下來,黃鐘大呂的聲音縱然化爲呢喃,仍不失亮度,小胖溫和地娓娓講述了一個海盜船長的夢。

待劉聰的verse再起,船身似乎一下子又漂動了起來,駛入茫茫煙水之間,前路渺渺。從整首歌來看,劉聰的聲音像一陣悠長的風,歌的意境則像一葉孤帆,風推着帆兒漸行漸遠,“奼紫嫣紅 / 被誰牽動 / 一切都盡在不言中”,他的抒情含蓄又唯美,孤帆消失在天際落霞裏,留下的餘韻仍堪仔細回味。

無論是《二手摩托》,《Monica》還是《港口》,劉聰所營造的漂泊感都是開放性的,沒有盡頭的,或者說像留白一樣,將未來託付給聽衆的想象力。而《長沙Hood》則是這種漂泊感的終結者,包含一種快樂的、跌宕起伏的,最終欣欣然安頓心靈的歸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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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歌歡脫明麗,西岸的氛圍下,豐盈飽滿的情緒踏着beat疾疾奔騰,像山崖間沿着瀑布羣歡泄而下的一帶流水,砯崖轉石之間濺玉飛珠,映在清晨明媚的陽光裏,滿目玲琅。

這組瀑流由三段小瀑布組成,AKA 三段verse。也許有點長,但卻像一座足夠寬敞的展臺,剛好可以展現劉聰如何動用他的武器庫,打造一首飽滿自由的歌。

比如,除了歌曲的完整度,他還會注意每個子話題的完整性,再短小也要有一個完整的邏輯內核。第一段verse的前半部分即是如此:

說唱是我手裏玩物 哥們玩的專注 / 這的圈子競爭殘酷 我來幫你提高難度 / 拿走你骯髒的paper 哥們良心不會跪着 / 玩就玩真的感覺對了管你fake還是hater / 公平才能是長久相處的規則

“專注”、“殘酷”、“提高難度”,順着這條自然而然的邏輯,沿着flow的奔流,他迅猛有力地釋放自己的能量,自信,甚至狂傲。

這本是說唱衆生相里最常見的一個姿態。在這個姿態裏,必須順勢而上,進而歌詠一個精神上的高貴,即金錢與良心(靈魂)的較量,對“真實”的堅守與捍衛。劉聰只用三言兩語就全部做到了。這一小段verse乾淨凝練,出手如電,最後的落腳點更是哲思閃爍,把這段詞昇華到了一個思考全局的高度,這是劉聰的community spi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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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纔是長久相處的規則”,一語即千言。這本是一個可以鋪開的點,但劉聰沒有。與其說是欲言又止,不如說是點到即止,從而成爲一個豹尾。聽懂的人會感慨良多,我來舉一個與例子(也許不是劉聰心中的例子):

如果各大音樂平臺在利用音樂人的作品獲利後,能夠公平地與音樂人分配利益,我們的音樂環境會不會更健康,更良性發展?西奧也不會因爲《自由之路》被下架,並且播放版費從未給過他而在微博上痛斥:“醜陋!”,在他剛出院還不宜動氣的時候。

用一顆完整的子彈乾淨利落地破題之後,劉聰迅速切換到他擅長的另一種表達手段,用連續的三押,密集地推出一幀幀帶有電影鏡頭質感的畫面:

一下大晴天變暴風雨 / 兩輪車自由穿梭在擁擠交通裏 / 今天作息又不在我手機鬧鐘裏 / 夏天路上的妹坨絕對能掏空你

一幅蕪雜又忙亂的市井圖在風雨中拼湊。這是這首歌第一次正面描寫長沙城,也是第一次正面闡述他和這座城的關係。

這城裏有他,他也許不滿,也許無奈,但他適應,進而獲得一種內心的自足。於是就有了“fresh”、“chill”,讓人覺得這城裏的一切,哪怕是惱人的,於他也是可貴的真實,珍貴的體驗,都會成爲寶貴的記憶,並最終給他激勵——“劉聰的key.L 狠歌不再藏抽屜”,最後一句如金石擲地,爆出強音,激越嘹亮。

如果說第一段verse的情緒是緊繃的,那第二段verse則有一個舒緩愜意的開端。好像故意騰出一個距離,把人拉離所有煩惱與混亂,轉手送你一片楚天千里清秋。

我每次經過猴子石望着那湘江 / 青年毛澤東屹立在革命的江上 / 要當個真正的hustler得奮發向上 / 風吹散嶽麓山頂的烏雲露出陽光

這四句意境極美,唱得也美,每一句都是輕輕地開啓,流暢的flow由低到高 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像彩虹,架在雨過天晴的嶽麓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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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有一種目不暇接的速度感,彷彿一切變換都在飛馳而過的車上,對湘江的一瞥之間完成的。而猴子石,湘江,塑像都是不能言不能行的靜物,長沙Hood以一種母愛般安寧的方式,爲來自0734混跡0731的他注入最強勁蓬勃的精神力量,尤其是 那是“青年毛澤東”,那是“革命的”江上!

這些都是帶有強烈CSC地域特徵的文化符號。若試圖概括中文rap裏的地域文化特徵,“革命”就是除“江湖”之外,CSC的另一張重要名片。《以下範上》裏的“地下黨”,《火苗》裏的“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甚至直接用“雞毛信“、“鬥地主”做歌名,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這些並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詞彙,奇蹟般地在這座城的rap裏生長出發達的根脈,把屬於那個年代的羣體記憶的烙印奇妙地傳承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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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革命”情懷,來自重慶的Gosh沒有,已經解散的CDC沒有,來自西安的Nous也沒有,不知道屬於哪裏的活死人不會有,來自木柵的頑童更不可能有,她只屬於CSC。(“沒有”並不是貶義詞,各有各的文化符號)

所以,這首歌唱到這一句,釋放出一種激動人心的讓人不由得浮想聯翩的鼓舞力量,那種共鳴,就好像中國人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會格外感動一樣。

新說唱版《長沙Hood》改掉了這句,如同抽掉了這首歌的一縷魂,着實讓人遺憾!

“風吹散這兒的愛恨 風帶來我的愛人”,接下來劉聰突然筆鋒一蕩,帶着一種回憶似的口吻,施施然轉換了Verse2的話題和心情。他與長沙Hood的聯繫和感情也變得更加複雜和深厚,也更具象化了。

愛人或許不方便在歌裏多說,愛恨則要痛快淋漓地唱出來。這段Key唱快嘴,舌燦蓮花,好像架起了一挺機關槍,把心中所有熾熱和塊壘都塞進彈夾,一股地腦掃射出來,酣暢淋漓。

“生活磨礪我的意志我的天賦我的才能 ”,“我愛他因爲沒有一線城市冰冷而該有的都有”,他的Hood就是最適合他的地方,所以千金不換。這其實是一種在時間裏慢慢磨合之後的適合,就像人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家後,換上自己最喜歡的舊衫一樣,溫暖,舒服,有洗不掉的污漬,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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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恨,他有更多的話要說,而且字字犀利,句句見血:

我恨他 娛樂過度 丟失態度 / 搞關係說是人情世故 / 圈子太小 調子太高 / 不合理傳統作繭自縛 / 畫地爲牢 手低眼高 / 不愛腳踏實地滿是套路 / 黑麋峯 壓山路 / 看日出 摩托車 / 該管控 而不是 / 不能上路

單聽這段,有一種泄憤似一兇狠,但放到整首歌裏聽,就有一種因愛生恨,卻又無法深恨,唯有“愛之深,責之切”地用責備來置換恨的感覺。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就像父母罵孩子,心裏想的都是:“我這是爲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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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愛恨交織的感覺,就像一張浸在水裏的網,網在水裏鼓了起來,若把它拖出水面,就什麼都沒有了。對長沙Hood的恨也只有放在對長沙Hood的愛裏才真實清晰,脫離了這份愛,這個恨也就沒有了意義。

第三段verse,在唱了許多遍“來自0734 混跡0731”,“Shout out to 我的city0731”之後,劉聰終於正面切入了歸宿感這個在hook裏被反覆暗示過的話題。

沒有長沙戶口沒地兒住 / homie要我學長沙話 / 方便殺價 就算不打架也方便你去拉架 / 我認識很多長沙人 不懂長沙魂 / 我住長沙城 flow常殺人

這段漂亮極了。急風驟雨般的雙押與三押 密密匝匝地斜切下來,瘋狂又工整地衝刷聽衆的耳膜,有一種輕裘快馬,穿過敵人的密集箭雨, 一刀砍落單于的暢快與意氣風發!

回頭細看歌詞,我有一種想借題發揮的衝動,因爲這裏有一個在外漂泊的靈魂,在奮鬥的異鄉,終於心甘情願把自己託付的情感,這是一種普適的感受和共鳴。

“沒有長沙戶口沒地兒住 / homie要我學長沙話”,城市寄客天然就要思考的問題,總是帶着一絲難言的苦澀,把他鄉活成故鄉的過程,也就成了一個清醒的先知“其所以然”,再知“其然”的過程,所謂的歸宿感就是在這一點一滴的“所以然”中累積。

騎二手摩托兜過風的黑麋峯、打過球的梅溪湖、做過演出的中南大學、還有爬過無數次的嶽麓山和山頂邂逅的人、verse1裏暴風雨籠罩的街、verse2裏唱過的愛與恨、肝膽相照的兄弟、那些愛過的和正在愛着的人,所有這些具體的點滴和其上凝聚的情感、附着的回憶,終於把長沙活成了他的長沙Hood。

2007年,C-Block發佈了《長沙策長沙》,這首歌劉聰並沒有貢獻verse。

2018年,劉聰終於補上了自己的那份答卷,一轉眼也差不多十二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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