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只有奶奶。每天早上她煮熟的雞蛋，夜裏她的大蒲扇，還有她暖暖的，滄桑的手，輪流地撫摸過我跟“阿福”的頭，我幸福得一塌糊塗。阿福是奶奶養的小狗，我常常聽到奶奶一邊拍着阿福的頭，一邊喃喃地說，阿福呀，你要保護妹妹哦，妹妹可憐哪。

直到6歲我才從鄰居們的斷斷續續地議論裏，隱隱地知道，父親被一個妖精迷住了，拋棄了媽媽。媽媽就在一個雨夜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然後，我就被奶奶抱走，成了奶奶的心頭肉。

6歲那年的一個早上，一大早奶奶就給我穿上了漂亮的新衣服，然後，久久地端詳着我，混沌的眼睛漸漸溼潤。那天中午，奶奶做了很多好喫的，被寵壞了的阿福，在桌子邊遊蕩，被奶奶一腳踹開。阿福哀叫着跑開，眼睛裝滿了迷茫委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打阿福。

就在我餓得頭昏眼花昏昏欲睡的時候，被奶奶興奮地搖醒說，妹妹，快醒醒，你爸爸來了。我睜開眼，看到的一個帶着眼鏡的陌生男人站在面前。他伸出手想抱我，眼神熱切，我卻被嚇得一聲大哭，直往奶奶的懷裏鑽。

我終於還是被父親帶走了。奶奶拉住繼母的手說，妹妹從小可憐，就拜託你了。臨走的前一天，奶奶忙了大半夜。從喫的零食到穿的衣服，她都一一地收拾好，反覆地交代父親。

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緊緊地抱着阿福，悄悄地流淚。第二天，我們走的時候，不見了奶奶跟阿福，我一路走一路回頭。我知道，奶奶是不想看着我走。

我漸漸地融入了父親的生活裏，接受他安排的一切。然後每個假期去看奶奶，阿福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懂事。每次到奶奶那裏，都是阿福先看到我，然後，一路狂奔過來，領着我往家走。而奶奶一準是在廚房忙碌。

奶奶蒼老得厲害，她常常記不清很多事情。那天，我走的時候，奶奶拉住我的手說，妹妹呀，你下個假期來，怕是見不着奶奶了。我心裏一陣酸澀，說，不會的，奶奶，您長命百歲。奶奶搖頭說，最近阿福常在半夜裏叫，我也常夢到你外公他們，奶奶是要走了。

我心裏突然湧上一種恐怖，我真怕奶奶扔下我，獨自去那個我找不到她的世界。

也許老人對自己的生命有種奇怪的洞悉力，就在我回家4個月後的一天晚上，突然覺得沒緣由地心慌。然後，我想翻看一下照片，但卻總是反覆翻到跟奶奶合影的那幾張。我心裏有絲不祥的感覺。

果然，父親就接到電話，說奶奶病危，突發腦溢血。我跟父親連夜啓程，火車沒有座位，站了2天，再轉了汽車。終於趕到了奶奶家，迎面而來的卻是種陰冷的氣息，也沒見到阿福撲過來。我問父親，是不是我們來晚了。父親轉過臉的時候，我看到他滿臉的淚。

進了門，走到奶奶的房間，阿福趴在奶奶身邊，而奶奶已經躺在牀上，神情安詳。我才真正的意識到，奶奶已經離開我了，她再也不會喊“妹妹”，也再不會拍我跟阿福的頭了。聽周圍的人說，奶奶臨死前，不停地喊我的小名。

撲到奶奶的身上，我哭說，奶奶對不起，我來晚了。奶奶你看到我了嗎？如果你知道我來了，你就告訴我。

剛說完這話，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房子裏的燈突然滅了，我就感到一種熟悉的撫摸在頭上輕輕地掠過，彷彿是奶奶的手，而耳邊還隱隱地聽到一嘆息，小時候的夜裏，疲憊的奶奶常常這樣嘆息。我呆了。聽到周圍的一片騷動，我輕輕地伏到奶奶耳邊說，奶奶，我會好好聽話的。您放心。奶奶您別嚇着他們了。我剛說完，燈就重新亮了，屋子裏又恢復了光明，但是，我卻分明感到一種氣息，在屋子縈繞着。大家不可思議地看着我，眼睛裏有種藏不住的恐懼。

按照奶奶的遺囑，她的老屋留給了腿腳有殘疾的小叔，但是，那天夜裏，大伯卻帶着一幫人來，說要把老屋賣了平分。老實的小叔說不出話，小嬸就哭着喊，媽，你剛走他們就欺負上門了。

沒想到隨着她的話音剛落，一陣猛烈的風把小屋的門吹開，接着，燈光馬上變得昏暗，閃爍不停，甚至還發出“滋滋”的電流聲，房間裏顯得有點詭異陰森，我被父親拉着的手也冒出了微微的汗。我看到大伯的臉色由紅變白，彷彿失去了力氣般的靠在牆上。看着這一切，小嬸張開的嘴都忘記了閉上。估計大家是嚇住了，以後，就沒人再說要分老屋的話。

安排好了奶奶的後事，我又回學校上學，卻很少夢到奶奶。想起奶奶的時候，我就要聯想到奶奶房裏的燈光。我寧願相信，這是奶奶與我的一種另類的交談。因爲這樣，我覺得在另一個時空，奶奶慈愛的眼神一直會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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