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探春和寶玉的互動比較多。成立詩社,探春給黛玉起的名號是瀟湘妃子,這個名字看上去很美,就連黛玉本人也未反駁,但探春給出的理由卻多多少少帶點嘲諷意味,她說,“你那麼愛哭”“你那院子的竹子將來也會變成點點斑竹”。

探春的朋友圈

作者:樵髯

賈府三豔都未出過遠門,迎、惜兩姐妹對此沒什麼感覺,迎春喜歡下棋,惜春沉浸畫中,她們都安於目前的舒適,不太嚮往詩和遠方。唯有探春喜歡挑戰自我,練習書法之餘,渴望出去走走,幹一番事業。

探春生出這種想法,與其說是因庶出不太受家族重視轉頭把目光望向別處,不如說,她是對閉塞枯燥的閨閣生活不滿,更願意像個男兒那樣結交天下朋友,去“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因爲生在那個時代,錦衣玉食的大家閨秀的生活也有不足之處——不能隨意出門。《杜丹亭》中杜麗娘的那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爲什麼被傳唱?因爲它道出了大多數女子隱祕的心聲。

現實中當然沒有杜麗娘起死回生的故事,但是卻有漫長無聊的寂寞時光。那麼,在這漫長無聊的寂寞時光了,除了學學規矩、做做針線、培養愛好之外,就是找朋友們聊天了。如果讀者們足夠留心,會發現《紅樓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本女子聊天技能大全。

探春聊天最該找的是迎春和惜春,畢竟三姐妹一起長大。可她們除了陪客需要齊齊出動之外,生活中的互動好像很少,迎春有時還和探春下下棋,惜春更孤僻,基本上和誰都不來往。探春和她們算不上知心。

對黛玉,探春的態度應該是既仰望又不解。仰望的是,也沒見這個林姐姐怎麼用功,可她的詩才偏就那麼好;不解的是,她怎麼這麼愛哭呢?對於一個個性偏強硬的女孩來說,黛玉的哭意味着軟弱。成立詩社,探春給黛玉起的名號是瀟湘妃子,這個名字看上去很美,就連黛玉本人也未反駁,但探春給出的理由卻多多少少帶點嘲諷意味,她說,“你那麼愛哭”“你那院子的竹子將來也會變成點點斑竹”。甚至她竟不記得林黛玉的生日,作爲一個周全的管家女孩,她可以眼觀四路的記着給岫煙一塊碧玉佩,怎麼就不記着林姐姐的生日?她肯定不是有意疏忽林黛玉的生日,但正是這無意疏忽才更顯出探春對黛玉的不以爲然。只能說,她和林黛玉是兩個世界,她不懂黛玉的眼淚爲何而流,而黛玉只會覺得她雖有才幹卻不近人情。

探春和湘雲也不那麼親近。湘雲數次來大觀園,不是住在瀟湘館裏,就是住在蘅蕪苑裏。湘雲和黛玉有時鬧矛盾,鬧到要收拾包袱回家的地步,可轉眼就煙消雲散。湘雲會和寶釵傾吐心事,從寶釵那裏尋找姐姐般的溫暖。她們在一起,要麼談禪,要麼玩笑,有時語言尖刻,但尖刻意味着彼此之間沒有距離。探春融入不了這個三人小圈兒裏,她和她們不同,她活得太認真、太用力,庶出的烙印山一般壓在她心裏,她沒有興趣跟着打鬧。再說那個小圈兒裏的人,天生就具有獲得老祖母寵愛的資格。她雖是老祖母的孫女,賈家的正人,但她要靠努力纔會吸引來老祖母關注的眼光。她也沒湘雲那麼樂觀,什麼苦、什麼痛,轉眼就忘,那也太……沒心沒肺點了吧?

幾個外來姐妹中,探春和寶釵走得最近,這是因爲她們都屬於理性那一派。但探春和寶釵也有不同,探春對家族衰敗很激憤,很激憤代表着很熱愛,也就是說,她是懷着熱烈的愛、深切的痛看家族衰敗的,她的內心住着一個力挽狂瀾、建立功業的自己,她的內心盡頭是一個繁榮和諧的桃源,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家族所有的人都努力,那麼她的這個理想就會實現。可惜現實卻是,家族的人你爭我奪,個個像個烏眼雞,而她自己也因庶出這個短板不斷受到傷害,這傷害甚至來自她的母親。而寶釵不同,寶釵也早已看清看透薛家家族下墜的態勢,但她並未伸出手去遮挽。她沒有那麼痛,也就沒那麼愛,她的內心深處荒蕪荒涼,就像她雪洞般的屋子,她從未想過要在其中建設起什麼。可以這樣說,寶釵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要比探春要絕望得多。所以寶釵的理性是,我知道人最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但我堅持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妥帖、周全地順應着世界的規則;而探春的理性則是,我知道“一個家族若從外頭殺來是殺不死的”,所以我會盡最大努力,做好我該做的,或許世界因此變得不同。這兩個女孩因爲理性而相互吸引,又因理性而無法靠得太近。

鳳姐和平兒這一對主僕是很欣賞探春的。但總感覺鳳姐是因爲忌憚探春,不知道拿渾身是刺的探春怎麼辦纔好,轉而就變得欣賞起來。平兒欣賞之外還有一種憐惜,這是平兒的厲害處,平兒雖是個丫頭,但她的目光除了關注那些找各種理由請假的小廝、王夫人屋裏的互相推脫的丫頭、能辦各種大事又尖酸刻薄的媳婦們,她還能看到主子們的委屈,比如尤二姐的窘迫與艱難,自然探春對趙姨娘的恨其不爭也被她看在眼中,所以處理某些事時,就會格外照顧探春的面子。平兒的這份溫暖不同於寶釵,寶釵幫助別人心底不生任何波瀾,平兒存有善良,探春能接受到平兒的這份用心,作爲回報,她的做法是,一定要給平兒過生日,心裏才過得去。另外,平兒對家事的處理也符合探春的構想,她們都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家族興旺。可以說,平兒一定意義上是探春的同盟,但,平兒是個通房丫頭,又是鳳姐的心腹,她們之間即使再欣賞也不可能走得過近。

侍書是她的首席丫頭,和黛玉的紫鵑不同,探春對侍書的定位是個祕書,就算王善保家的掀了探春的裙子,捱了一巴掌後嘟嘟囔囔的叫衆人聽,假若沒有探春的指示,侍書怕是也不敢多言,但探春下了命令,“你們還等着我和她對嘴?”侍書隨即衝鋒陷陣勝利而歸。探春對下屬實行的類似今天的軍事化管理,這裏面應該沒有朋友。

當然還有寶玉和賈環。探春和寶玉的互動比較多。她出場的第一句話就是對寶玉說的,“只恐又是你的杜撰”,應該說黛玉未來之前,他倆比較親近,後又給寶玉做鞋,託寶玉到外面市場上買她喜歡的工藝品,還專門給寶玉寫過一張雅緻的請柬,邀他來參加詩社。而探春理家時,她又專門拿寶玉這邊做筏子,算準了寶玉會支持她。而寶玉想着送她鮮荔枝,送她顏真卿真跡。或許是妹妹的緣故,謹遵禮法,探春從未勸諫過寶玉。她的邊界感很清晰,自己和寶玉的兄妹關係該置於何種框架之下,她心裏一清二楚,所以,她不會費力不討好,讓寶玉從此討厭自己。相反,探春和賈環的互動也不少,探春應該暗中多次教導賈環,生氣賈環不爭氣卻又無可奈何,而賈環十分害怕這個三姐姐,不敢見她,害怕的背後是兩人離得更遠的心。

……

她生活在大觀園,是賈府的三姑娘,她身邊來來往往,但她沒有知心的朋友。她不是主動型女孩,同時,因爲懷有高遠志向而顯得特立獨行。她或許是古詩十九首裏的那個無名女子,詩云,“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探春如這個女子一樣選擇了高樓,她心中的一座與浮雲齊的樓閣,她希望有個朋友能夠走到這樓閣的最高處,所以她渴望走出去,結交更廣闊的心靈。

但是,終有一天她會發現,那個樓閣最高處的朋友或許就在身邊,就在心裏。那個朋友就是探春她自己——她月夜徘徊,生出壯志豪情,然後成立詩社;她理家之時,感覺責任重大,然後試行改革;大觀園抄檢,她痛徹心扉,然後纔有那一番慷慨陳詞和那一記響亮的目光;她看見迎春竟被婆子媳婦轄制,幫忙處理之餘,她的言辭非常犀利,讓人不好接話,“先把二姐姐制服,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

她這種思維和賈母何其相似,賈母聽說鴛鴦被賈赦看上,立即想到是不是他這個大兒子要搬開鴛鴦要擺弄她。這是統治者的思維模式。如果說寶玉長得和他爺爺是一個稿子,那麼最像賈母的或許便是探春。賈母看上去整日慈眉善目、談笑風生,其實到關鍵時刻,她是立即可以回到那種最決絕最無情的狀態裏去的,這樣的人,怎麼會信任他人,並且引爲朋友?她們註定孤獨一生。可是,她們喜歡這樣的自己,賈母就是這樣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雨,而探春,當生命中註定的那場遠行(遠嫁和親)到來時,她更會明白,原來高處的孤獨是一種準備,一場歷練,遇見自己,自我陪伴,纔是最終極的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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