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注視你,你便放出光來,照亮了我的世界。

∧花解語·疏澹 紙本設色 2017 34x34cm

1

那三隻紫色的花優雅疏離黯淡神祕地立在枝條上,柔韌的生命力和豐富的情緒順着纖細精緻的紋脈悄然流動,轉瞬即逝之際,卻又氣韻生動地銜接下去,靈氣溢滿了整幅畫面。仙逸。

有很多安靜的話在安靜地流淌。

不是“說”,是在流淌,是在安靜照耀注視它的人。

如果你說它們是寂寂無名的小花,那只是你的知識不夠。每一朵花,都有它的名字。

貓爪花,也叫做耬鬥菜。

它可以變得這麼美。

初見丁融,覺得他是被“文明”“馴化”得沒有了生氣的人,也可能是少年早慧,已經從“文明”中長出來了,不知道在對什麼感到失望無力,所以文質彬彬、疏離冷漠——凡事要先思慮有意思沒意思,就被動而隔絕。

我不懂畫,說不出內行話來,只覺得他的畫暮氣沉沉,可暮氣中又潛流着飽滿的生氣——畢竟那時還年輕。

現在呢?

凡是花草,都有它們自己的名字,它們不起眼地呆在我們經過的路邊,我們沒有注意到它們,它們在我們的世界就無法亮起來。

但這世界的萬事萬物早就被命名好了,比如阿拉伯婆婆納、火棘、枸骨,比如我們——人。

在“起初”的時候,就被命名好了的。

畫家通過藝術創作對事物再次命名,再次賦予它們靈性。

命名是權力,還是責任,爲自然重新立法,爲所見之物立法,讓它們沾染上藝術家的個人氣息而再次新生。

禪首先是召喚魔的事。

企圖爲事物重新命名就是魔。隨即要從魔中抽身而出,全身而退,完全放下“自我”,讓作品獨立。

丁融筆下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還有,那是麥子嗎?我更願意它是稗子,獲得了生機盎然的空性,自主了。

∧春歸翠陌·之二 紙本設色 2018 50x50cm

路邊粉紫色的野菊花,不經意就把人吸引住了。即使如此不起眼,我也知道它們努力了很久。

我知道我在知道。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爲它們根本沒有努力,無力努力。只是順應,只是等待。下雨了,吸收水分。太陽出來了,吸收陽光。

要把自己生長出來,只能靜靜地等候。

要把自己長得那麼完美,葉子上每一條仙逸的脈絡都不能少,每一個花瓣都將自己的最後一筆漂亮地收尾,是不易的。

它們是沒有自性的,很容易就失去了完整性,很容易就夭折了,很容易就被偶然路過的路人順手一折,此生就此別過。

可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所以較之直插雲天的無名英雄紀念塔,那鋪排的刻滿了犧牲者或者受害者名字的碑更加觸目驚心,令人落淚。

∧永遇樂·丰姿 紙本設色 2018 50x50cm

我種過很多花,進口的牡丹、芍藥和易患病的歐洲月季,剛開始時戰戰兢兢,等到花開了,有種“亦不過如此”的平淡感。反省自己的心態,已經把種花當作了技術。

我一注視你,你便放出光來,照亮了我的世界。

不知不覺,這種注視失去了“靈”,變成了技術性的把握。

唯有時刻覺察自己,才能夠在現實不符合自己的想象時,收回目光重新注視自己的內心,創造出那個完美完善的世界。

∧胭脂淡着 紙本設色 2017 34x34cm

2

傳統的花卉畫是梅蘭竹菊牡丹之類,藝以載道,盡善盡美,千年古國給它們附加了過多沉重的符號意義。

我顯然在某種程度上被佛教的衆生平等成功洗腦了。但也清醒瞭解這是作爲“概念”,在“究竟”空性上是平等的。業力不一,福報不一,衆生相是多姿多彩的。

出身卑微,並不覺得可恥。接受各種價值觀,並不覺得它們衝突。世界是複數的。生物世界是有生物鏈、食物鏈的。換一種情緒換一個思維換到人的社會羣落,衍生出“鄙視鏈”這個詞。

我承認“鄙視鏈”的存在,是接受別人看事物的態度和意見,接受多元化。其實我接受不接受,別人的態度依然故我。在某種“力量”鏈接上,能夠“一般性”“表面化”地尊老愛幼、敬上憐下;在爭搶資源上,進入到複雜的國際政治層面,我就要合上筆記本了。

受過良好教育出身優裕的人亦有刺,何況那漫山遍野自生自滅的荊棘呢?不知道它們是爲了自我保護,還是本性就具有侵略性。不僅僅如此,曾在天竺山看到一株樹形美好的小樹苗,企圖拔了回家做盆景。才掀開落葉,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層層疊疊的腐葉正在化作最肥沃的腐植土。

力量有大小,個體有差異,但社會甚至已經朝着男女平權的方向走了,文人也並不需要刻意疏離權勢。權勢這個詞本應該是“過去式”了。

古代是金字塔型社會,讀書畫畫寫字考功名在泛化的“文人“概念上一體的。讀書可以打開一重又一重的世界,而且沒有止境——否則,何來“唯有讀書高”?至今依然如此。

古代官僚體制本來就是“文人”的。社會生態以權勢爲中心,權勢是需要去控制外界的一切來獲得穩定和安全感的。可是被控制總會讓人反感、反彈吧。似乎文人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同流合污,要麼避居山林。至今,清高的文人內心深處依然有着與權勢保持距離的潛意識,造成某種喜歡“無名”的傾向?

丁融有點“左”的,我和“左”的人講文明秩序以及進化,和“右”的人偏向於討論“平等”。無論“左”、“右”,都有身份認同和焦慮的問題,都有保護和爭取自己生存資源的趨利避害的本能。

太講“公平”本來就是“不公平”的事。

∧夢行雲·曉風 紙本設色 2017 34x34cm

丁融無論“左”、“右”,我覺得都是應該的。依照佛教史的經驗來看,“左”恰恰應該從上而下去做纔有成效,否則潛藏的烏合之衆渾水摸魚會招致可怕的災難。“右”的人做着“左”的事,纔會讓人放心。

我請教過瑞典的茉莉老師,歐洲的難民應該反省自己被歧視的原因啊。茉莉老師回答,“各個民族都有不喜歡甚至討厭其他民族的問題,我們說的是國家政策層面,不允許有歧視。”

3

現代社會的公共空間在拓展,不必刻意疏離,不必刻意非主流。天降甘露,是一朵野菊花,就靜靜等候着天時地利的因緣和合,綻放出甜美的粉紫色,是樟樹就高高大大地往天空伸展吧。

昨天看了《千與千尋》。千,你要記住自己的名字,你不要忘記了自己。可是千尋也只是逃離那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而不是去拯救所有被變成豬的人類。

逃離已經費盡了她的力氣。

∧意悠然 紙本設色 2016 50x50cm作者陳莉,筆名吾空/悟空,浙江省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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