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個題目特別好:春三月,我們懷念汪曾祺。我們談汪曾祺,如果用一種特別正經的、特別學術化的語言談汪曾祺是不對的,因爲他的作品不是這樣的,他也不是這樣一個作家,甚至他對這樣一種研究採取拒斥的態度。

每個人有自己的懷念方式,我用我自己的懷念方式來懷念一下,委屈大家來聽聽我的懷念。

一月份拿到《汪曾祺全集》以後,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翻這套書。翻的時候我想起發佈會之後,有一位編者說了一段話,他說“如果不是出於研究需要,很多作家的全集都沒必要看,但汪曾祺的全集是一個例外。”這句話後來發表出去,曾經引起過爭論,有人覺得這是不是通過踩別的作家來捧汪曾祺?犯不着這樣。但我覺得這個話不是這個意思,我今天開頭想談一談“爲什麼汪曾祺的全集值得大家都看?”不是說研究者需要了解作家的生平、思想再去看全集而別人不用看。這是一個問題,我先提出來,大家想一想。

《汪曾祺全集》

接下來我想說一點私貨,因爲我在讀《汪曾祺全集》的時候老忍不住想起我的一個長輩,我的這位長輩應該是《汪曾祺全集》“最好的讀者”,但是很可惜他已經去世34年了,他比汪曾祺還早去世。這個長輩是我祖父的三弟,我叫他三爺爺,我儘量簡短的講一下他的故事,他跟汪曾祺的淵源,大家自己可以判斷我這個“最好的讀者”是不是一種誇張的修辭手法。

他叫楊汝絅,他比汪曾祺小整整10歲。汪曾祺1920年生,他是1930年生,他也是高郵人。他有一位姑姑是汪曾祺的生母,所以他算是汪曾祺的表弟。汪曾祺和楊汝絅的大哥(就是我爺爺),他們是同歲。汪曾祺曾經在信裏面問楊汝絅說“(你大哥)是不是有一個外號叫道士?”其實汪老記錯了,因爲我爺爺小時候外號叫和尚。

他們一起在高郵長大,但是什麼時候開始分開?1939年汪曾祺離開高郵,輾轉從上海、香港到河內,再到昆明去考西南聯大。前一年,楊汝絅那時候8歲,他跟着在國民政府交通部任職的父親從南京到了重慶,這樣兩個人道路分開了。當然後來楊汝絅考上內遷的南開中學。

1946年,汪曾祺離開昆明去上海,他在上海找工作不順利,曾經跟沈從文寫信說他想自殺,沈從文回信把他大罵一通,說“你手裏有一支筆,怕什麼!”同一年楊汝絅從重慶回到南京,就讀於金陵大學的附中。

1948年,汪曾祺當時的女朋友施松卿(也就是汪朗先生的母親)到北京大學任教,汪曾祺跟着到了北平,還在故宮任過職。這一年楊汝絅因爲家境困難,一家八口都要靠大哥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所以他高二輟學,在家裏自修。

1949年,汪曾祺報名參加南下工作團到了武漢,他在武漢當一個學校的教導主任。那時候有沒有可能留在武漢?

(汪朗:他就是留在武漢,但是他不想留。關鍵他不想當老師,另外覺得好不容易出來了,他參加南下工作團就想積累生活經驗當作家。關鍵是他有歷史問題,人家不要他,不讓他留在部隊。)

所以汪曾祺從武漢又返回北京。這年春天,長江以北已經解放,長江以南沒有解放,這年春天楊汝絅隨着兄嫂,因爲大哥的工作也丟了,在南京待不下去,所以他們再度回到四川,到了我奶奶的老家四川富順。他們在重慶住過一段,這時候他在重慶書店裏看到了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就是汪曾祺。當時楊汝絅肯定沒有錢買這本書《邂逅集》,他是站在書店裏把這本書看完的。當然這也肯定不是他第一次看汪曾祺作品,他一直在留意這位表哥在各種雜誌上發表的文章。

1957年,汪曾祺和楊汝絅都被打成右派,汪曾祺下放去了張家口,楊汝絅是省內下放勞動。

1970年,主要由汪曾祺執筆的《沙家浜》公演,形成樣板戲的熱潮,這時候算是過的比較好了。但是這一年楊汝絅因爲替一位自殺的教師鳴冤,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判刑五年,押到宜賓的一家煤礦勞動改造。

汪曾祺

1980年,這時候兩個人都平反解放了,汪曾祺連續發表了《異秉》(《異秉》是重寫的)《黃油烙餅》、《受戒》這樣一些作品。這時候楊汝絅已經患上肺心病,他看到這些作品非常驚喜,他寫了一封信給發表《受戒》的《北京文學》編輯部,編輯部把這封信轉給汪曾祺。

從那時候開始兩個人恢復通信聯繫,從1980年到1984年,他們一直保持通信來往。楊汝絅在信裏告訴汪曾祺說他讀到汪曾祺新發表的小說,最大的感覺是“如逢故人”。因爲從《邂逅集》到這一系列小說,已經過去三十年,但他終於看到這位表哥在文學上的重生。

汪曾祺也表示很驚訝,他說“我沒有想到我還有這樣一個讀者,你提起我的一些舊作,其中有一些,不是你提起,我就根本不會想起,比如《背東西的獸物》(這篇散文沒有收入《邂逅集》,但是《汪曾祺全集》裏面有。)我連這個題目都忘得乾乾淨淨了。——你提起我纔想起,是寫昆明背木炭的苗人的。我真沒有想到,你對我過去作品中一些細節記的這樣清楚!原因可能是兩方面的,一個是我的作品中某些部分是記錄了生活的真實;一個,是由於你對生活、對文學的敏銳而精細的感覺。”他後來又說“你對《邂逅集》記的那樣清楚,使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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