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畫《中興瑞應圖》曾在上海的“宋元書畫私藏特展”展出,這幅圖卷由十二幅繪畫與十二首讚語組成,爲南宋前期的政治文宣提供了極富價值的圖像文本。“澎湃新聞·古代藝術”特刊發知名宋史學者虞雲國對此的研究文章,全文分上下兩部分,上篇介紹了《中興瑞應圖》誕生的背景、以畫筆讚頌“中興瑞應”的御用畫家蕭照其人,以及負責題讚的曹勳與三代君主的特殊關係。

2016年秋天,在滬上龍美術館“宋元書畫私藏特展”的開幕式上,首次獲睹《中興瑞應圖》(圖片見文末),當即感到:這幅名畫爲南宋前期的政治文宣提供了極富價值的圖像文本。圖卷分繪畫與讚語兩個部分。繪畫由蕭照完成,共十二幅,基本上以時間爲序摹繪了宋高宗即位以前的各種“聖瑞”故事。讚語由曹勳所作,除去卷首的引序,也是十二首,與右側相鄰的每幅畫相匹配;每篇讚語先是對畫面進行文字性介紹,然後是八句四言的韻文讚詞。進入正文前,有必要交代三點:其一,鑑於這幅長卷中畫圖與讚語不僅匹配互補,而且比重相當,更精確地說,應該稱爲《中興瑞應圖贊》(下文或簡稱《圖贊》);其二,當年爲了配合特展,上海書畫出版社同步發行了由龍美術館編纂的大型圖冊《敏行與迪哲:宋元書畫私藏集萃》,也收入了這幅畫卷,本文論述,從畫面到讚語都根據這一畫冊。其三,結合學界已有研究,筆者認同:《圖贊》必完稿在乾道七年(1171)十月曹勳提舉皇城司後至淳熙元年(1174)九月曹勳去世前的三年間,定其完成乾道九年前後應是合理的。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脫袍見夢》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脫袍見夢》題贊與局部

一、《圖贊》的誕生:在太上皇授意與今皇帝贊同之下

經歷了北宋王朝在靖康之變中瞬間覆滅的滄桑劇變,在建炎南渡後,南宋朝野上下熱切企盼趙宋中興,中興話語自然而然地成爲政治文化領域裏最廣泛的社會性話題。如何運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地引導並掌控主流話語系統,也成爲南渡政權政治文宣的中心任務。在報紙、廣播、電視與網絡等傳媒尚未出現的傳統時代,較之文字的鼓吹與告示的申令,圖像宣傳的優勢在於形象更直觀,接受更簡捷,影響更深廣。

既然《中興瑞應圖贊》完成在宋孝宗乾道九年前後,但無論蕭照的繪畫題材,還是曹勳的讚語內容,都涉及宋高宗即位以前近乎神化的史蹟頌揚,顯然,絕不可能是蕭照與曹勳之間達成合作的私人行爲,必然得到太上皇宋高宗的授意與今皇帝宋孝宗的首肯,故有必要結合時局背景,對兩代君主圍繞着這幅畫卷的內在動機與微妙心理作出合理的歷史解析。

先說太上皇。紹興三十一年,金主亮毀約南侵,飲馬長江,宋高宗的“中興聖主”形象遭致沉重的打擊。不久,他就禪位宋孝宗,做起了太上皇。宋高宗絕後,通過對兩位太祖七世孫的長期考驗與冷靜觀察,經深思熟慮才決定了禪讓大計。從宋孝宗繼位後對他的維護來看,應該說宋高宗沒有看走眼。然而,自決定禪位那一刻起,宋高宗仍有諸多的隱憂。在極權體制下,這種焦慮是往往最高在位者關切自己身後的歷史定位時所共有的。

就宋高宗而言,這種不安主要表現在三個層面。首先,宋高宗儘管創立並穩定了南渡政權,在皇位繼承上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煩惱情結:僥倖得位。他之繼位,畢竟不是正常政局下的先皇授受。其時作爲太上皇的父親宋徽宗與作爲皇帝的兄長宋欽宗雖囚居金國,卻依然在世;只是北宋遺臣借宋哲宗廢黜的孟皇后(即元祐太后)之命擁立他的,其後,他也確實受到過父兄俱在不應稱帝的指斥。如今,他將皇位禪讓給並非己出的太祖後裔,但得位不正的這一心結依然難以消解。?

其次,宋高宗更爲擔心的是,好不容易自我型塑的聖主光環或將隨着退位而衰減殆盡,而在位期間那些失德之政反而會因不在其位而日漸凸顯。在立皇太子儀式上,他竟對皇太子與宰執失態說出:“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賴卿等掩覆”(《文忠集》卷163《親征錄》),移用精神分析學說對言語謬誤現象的心理解剖,隆重場合下這句有損體統的失語自白,完全是他內心焦灼的真實投射。

再次,宋高宗唯恐自己親手打造的紹興體制連同“紹興中興”極有可能及身而斬。對宋孝宗即位之初的恢復雄心,宋高宗不僅明確反對,而且頗有掣肘,但新皇帝仍置太上皇阻撓於不顧,決然發動北伐,不啻是公開挑戰紹興體制,儘管其後北伐失利,宋孝宗被迫迴歸和議體制,但這一挑戰勢必在太上皇內心深處激起憂慮。如何進一步藉助文宣手段,爲紹興體制與紹興中興豎起萬世豐碑,進而讓並非己出的繼位者表態與確認,在隆興和議簽約不久的乾道期間始終縈繞在太上皇的心頭。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黃羅擲將》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黃羅擲將》

總之,對太上皇來說,在三重隱憂的交織下,爲擴大並強化其中興聖主的形塑工程,授意並啓動《中興瑞應圖贊》的創作,自然是理想的選項。實際上,宋高宗在位期間,尤其紹興體制確立之後,出於自我型塑中興聖主的政治需要,策劃了諸多政治文化的宣傳工程,其中也包括書畫在內的藝術手段。誠如有美術史家所說:他“大力贊助一些隨駕南遷至杭州的傑出宮廷畫家,參與創作政治性宣傳繪畫”(《方聞談“宋元繪畫”》,2017年8月13日澎湃新聞)。宋高宗頗爲熱衷以圖配讚的宣傳形式,早從紹興十四年(1144)正月起,就親自爲太學刻石《先聖先賢圖》中每幅圖像配上四言韻文的御製讚語。職此之故,乾道九年前後,他以太上皇之尊動議創作以其繼統祥瑞爲主旨的《中興瑞應圖贊》,仍然採取有圖像有讚語的藝術表現形式,不啻是其紹興年間《先聖先賢圖贊》大工程的再試牛刀。

那麼,宋孝宗對《中興瑞應圖贊》究竟什麼態度呢?曹勳在《圖贊》本序裏特別提及:“聖旨詢聞,特命宣諭四方臣民”;而在文集本里卻說“?顯仁皇后洎陛下閒燕宣諭”(《松隱集·瑞聖圖贊並序》)。當然,當時太上皇與宋孝宗的詔書都稱“聖旨”,但《圖贊》本說的“聖旨詢聞”,從語境來看,卻顯然是指宋孝宗。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從宋孝宗的特殊地位、一貫秉性與禪位以後內外時局的曲折衍進,進一步論斷他只可能採取支持性的表態。

首先,作爲宋高宗最終親定的繼位者,宋孝宗“起自外藩,入繼大統”的漫長考驗與特殊身份,決定他對太上皇自我神化的《圖贊》工程只能表示擁護,而不容有其他選擇。宋孝宗自紹興初年遴選入宮,作爲皇位繼承人接受宋高宗的養育與考察,歷經與另一太祖七世孫趙璩長達近三十年的儲位競爭,遲至紹興三十年才確認其皇子身份,直到禪位前十一天才正式冊爲皇太子。宋孝宗儘管是太祖苗裔,但代際疏遠,對系出太宗的宋高宗來說,已屬旁支宗室,倘若沒有太上皇在最終關頭的拍板決定,決不可能躐登皇位。既然連皇位都受自太上皇,讚頌其即位前的諸多神蹟,也變相在夯實自身的皇統基石,宋孝宗儘管心知肚明這是神道設教,也唯有堅決首肯的份兒。據《宋史·孝宗紀》,乾道元年(1165)二月初一,宋孝宗陪同太上皇帝與太上皇后臨幸四聖觀,觀內奉祀的“四聖”就與《圖贊》中祥瑞直接有關(詳見下文),由此足見他早就認可了太上皇自我構建的即位神話。

其次,宋孝宗一貫的秉性也決定他對《圖贊》工程只能附議贊同。誠如元代史臣所說,“宋之廟號,若仁宗之爲仁,孝宗之爲孝,其無愧焉,其無愧焉”(《宋史·孝宗紀》贊)。對太上皇,宋孝宗不僅在物慾上盡遂其意,在感情上也承顏順色。即位不久,他就爲太上皇上尊號“光堯壽聖”與爲太上皇后上尊號“壽聖”;乾道六年歲末,又加太上皇帝尊號爲“光堯壽聖憲天體道”,加太上皇后尊號爲“壽聖明慈”。次年正月,宋孝宗奉上尊號冊寶後對宰輔們說:“前日奉上冊寶,太上聖意甚悅。翌日過宮侍宴,邦家非常之慶,漢唐所無也。”這年八月,他對大臣虞允文說及:“朕近日無事,又時過德壽宮,太上頤養愈勝,天顏悅好,朕退輙喜不自勝。”不必追詰這層溫情的面紗是否真情實感,關鍵在於,這種格局既已定型,對太上皇動議或暗示的《圖贊》工程,他也只有舉雙手贊成。

再次,從繼位以來時局轉圜來看,宋孝宗也確有必要肯定《圖贊》的啓動。即位之初,宋孝宗銳志北伐,甚至不惜挑戰太上皇打造的和議體制。然而,恢復中原的願景是美好的,符離潰敗的結局卻是現實的,在地緣政治與“太上聖意”的雙重作用下,宋孝宗迴歸和議體制,續簽隆興和議。素尚孝道的宋孝宗爲隆興北伐而“重違高宗之命”(《宋史·孝宗紀》),內心深處自然懷有虧欠感。但反觀其時,宋孝宗恢復雄心猶在:乾道二年(1166)十一月,在白石閱兵;乾道四年十一月,在茅灘閱兵;乾道六年十二月,再次閱兵白石;乾道八年九月,派虞允文治兵四川,君臣擬定了東西聯動的恢復戰略。乾道七年,他向宰執表白:“朕於創業、守成、中興三者皆兼之。”(《皇宋中興兩朝聖政》卷50)明確表態不甘守成,而他所謂中興顯然包括恢復大業。後人或即據此稱讚他“受禪以來,不徒以承顏順色爲孝,而以繼志述事爲孝”(《皇朝中興大事記講義》卷22《加尊號》)。惟其如此,乾道九年前後,出於北伐大計的長遠考慮,爲彌補此前的虧欠,並換取其後的認可,當太上皇有心發起《圖贊》工程時,宋孝宗投票贊成顯然是必須的。

於是,乾道九年左右,經太上皇宋高宗的授意或動議,獲今皇帝宋孝宗的支持與贊同,再由畫家蕭照執筆創繪,近臣曹勳撰文書贊,《中興瑞應圖》作爲中興聖主即位神話的文宣大製作,便以圖文配的連續畫形式隆重推出了。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射中臺榜》局部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射中臺榜》

二、蕭照其人:以畫筆讚頌“中興瑞應”的御用畫家

徐邦達在《古書畫僞訛考辨》裏將《中興瑞應圖》的著作權基本上歸於蕭照:

圖的祖本作者,以時間、風格來講,說它是蕭照還可能性大一些。如明清著錄各本,還有劉松年、李嵩與李、蕭合作等的說法,都不足信。

下文論述蕭照生平時,在“中興”與“瑞應”兩大畫題上,筆者着意鉤考了蕭照是如何積極迎合聖意而大獲青睞的;在這種君臣際遇下,宋高宗以太上皇身份讓蕭照擔綱意義如此重大的創繪工程,也是順理成章的。

關於蕭照的生平,現存史料稀少而且零散。先看南宋葉紹翁的記載:

孤山涼堂,西湖奇絕處也。堂規模壯麗,下植梅數百株,以備遊幸。堂成,中有素壁四堵,幾三丈。髙宗翌日命聖駕。有中貴人相語曰:“官家所至,壁乃素耶?宜繪壁。”亟命御前蕭照往繪山水。照受命,即乞尚方酒四鬥,昏出孤山,每一鼔即飲一斗,盡一斗則一堵已成畫。若此者四。畫成,蕭亦醉。聖駕至,則周行視壁間,爲之嘆賞,知爲蕭畫,賜以金帛。蕭畫無他長,惟能使觀者精神如在名山勝水間,不知其爲畫耳。(《四朝聞見録》丙集《蕭照畫》)

葉紹翁的聞見頗具現場感,從中可讀出幾層意思。其一,蕭照其時已在“御前”任職,故能隨時“受命”而連夜作畫,或許已是畫院待詔;其二,蕭照雖有畫名,但既說其“畫無他長”,似乎還稱不上一流大畫家。其三,或許正是這次涼堂作畫,蕭照始受宋高宗的關注,不僅“爲之嘆賞”,而且“賜以金帛”,爲其後來成爲御用畫家拉上了關係。其四,蕭照擅長的是山水畫,“能使觀者精神如在名山勝水間,不知其爲畫”,這有其他南宋史籍中也頗有旁證。

記載蕭照生平較全面的傳記,是莊肅在元大德二年(1298)成書的《畫繼補遺》,其卷下雲:

蕭照,世傳建康人。頗知書,亦善畫。靖康中,中原兵火,流入太行爲盜。一日,羣賊掠到李唐,檢其行囊,不過粉奩畫筆而已。遂知其姓氏,照雅聞唐名,即辭羣賊,隨唐南渡,得以親炙。唐感其生全之恩,盡以所能授之。後亦補入畫院。照比唐筆法,瀟灑超逸。予家舊有照畫扇頭,髙宗題十四字:“白雲斷處斜陽轉,幾曲青山獻翠屏”。

儘管《四庫總目提要》說此書“頗多舛錯”,“其他脫漏,更指不勝屈”,但卻是迄今最早的蕭照傳記,併成爲其後的藍本。元末夏文彥《圖繪寶鑑》卷4《蕭照傳》僅補充了兩條:一是說“蕭照,濩澤人”(濩澤在今山西陽城一帶,與前說“世傳建康人”相比,以靖康之變“入太行爲盜”在地緣上更具合理性,故爲一般畫史所沿用);一是說蕭照“紹興中,補迪功郎,畫院待詔,賜金帶”。從《畫繼補遺》與《圖繪寶鑑》的蕭照傳,有幾點值得注意,一是蕭照親炙名畫家李唐,不僅技法得其所授,之所以進入畫院,得以補官成爲待詔,也都與李唐提攜密切相關。二是蕭照的書法也頗可觀,南宋趙希鵠說“蕭照以姓名作石鼔文書”(《洞天清錄》),《圖繪寶鑑》也說他落款“書名於樹石間”。三是蕭照供職畫院期間,頗受宋高宗賞識,故爲其扇面親題“御詩”。

《中興瑞應圖》局部 圖源  龍美術館。

《中興瑞應圖》局部 圖源 龍美術館。

另據清人厲鶚《南宋院畫錄》卷3,轉引了蕭雲從《太平山水畫譜》,從兩方面補充了蕭照的事蹟。一是《太平山水畫譜》過錄了蕭照《遊範羅山》詩云:“蘿翠松青護寶幢,煙波萬里送飛艭,真人舊有吹簫事,俱傍明霞照晚江。” 得知其詩也清麗堪誦。二是據蕭雲從說,蕭照“字東生,畫學北苑,而皴法遒細過之”。“畫學北苑”,是說蕭照在山水畫皴法上學董北苑董源,但更遒細;至於說蕭照字東生,或是親睹其傳世畫跡上“書名於樹石間”的落款,名“照”與字“東生”也符合以字釋名的古代慣例。

蕭照雖以山水畫名世,但他的歷史畫卻更令人後人關注,明人評其歷史人物畫說,筆法“全師李唐,幾於亂真”(《嚴氏書畫記》);《清河書畫舫》評《中興瑞應圖》時,甚至認爲“筆法原出李唐,而沉着過之。品在《晉文春秋》上”(《晉文春秋》應即署名李唐的《晉文公復國圖》)。蕭照的歷史人物畫見於畫史著錄的頗多,此不羅列,有關“紹興中興”的創作,除了這幅《中興瑞應圖》,還有《光武渡河圖》。《光武渡河圖》的創作年代已難確考,但必然完成在紹興年間,而早於《中興瑞應圖》。《光武渡河圖》描繪的是光武帝從冰上冒險渡滹沱河殲敵的故事,其畫不知是否存世,好在有明代林湄得《題蕭照光武渡河圖》詩,足以讓人想象其宛如眼前的生動畫面:

此圖不合置之几案間,刀鳴馬奮勢如山,層氷踏碎神龍寒。神龍颯爽豈頓殊,感君生意寫須臾。蕪蔞亭樹偃風呼,人馬同時絶餔蒭。沙礫黯慘不見人,前行後隊各有神。要知駿騎自空塵,飛騰冰上直輕身。

試看,光武帝在刀鳴馬奮之際,駿騎空塵,飛騰冰上,形象何其高大上;而蕭照筆下光武帝“層冰踏碎神龍寒”的光輝形象,實際投射的是康王趙構任大元帥時從相州履冰渡河的神傳說,而後者正是納入《中興瑞應圖》第十一圖。正如美術史名家王遜指出:

這個故事和趙構南歸時履冰過一大河,人馬方過而冰已裂開的情況相似,所以實際用意是歌頌趙構重新建立王朝的圖畫。(《中國美術史》343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年)

畫家越是把光武帝畫得“神龍颯爽”,宋高宗就越會“感君生意寫須臾”而對蕭照刮目相看,在適當之時委以重任。

值得強調的是,前述蕭照爲涼堂繪製過山水壁畫,這座涼堂原爲四聖觀的附屬建築,四聖觀供奉的四聖恰是護衛過康王的神祇;蕭照還爲顯應觀畫過山水,顯應觀內崇祀的崔府君正是在磁州佑護過康王的神靈。這兩次吉兆後來分別以單幅構圖納入了《圖贊》的瑞應系列。

總之,在紹興體制確立不久,蕭照就領會聖意,以手中的畫筆成功服務於當年中興瑞應的文宣工作,成爲大受“中興聖主”眷顧的“御用”畫家。惟其如此,當太上皇發心起意爲“中興聖主”形象再添光環而啓動《圖贊》工程時,拍板讓長期爲其效力並“爲之嘆賞”的御用畫家蕭照獨立承擔創繪重任,自然是順乎情理的合適決定。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脫袍見夢》局部

三、曹勳其人:與三代君主的際會攀附

接着就該追詰:曹勳爲何獲此殊榮,能爲具有歷史意義的《中興瑞應圖》撰題讚語呢?倘若根據《宋史·曹勳傳》,再結合其他記載,將他的事蹟作一番梳理,你就會恍然大悟:曹勳還真當得起是爲《瑞應圖》題讚的最佳人選。

曹勳(1098-1174),以門蔭出仕,位居武官系統。宣和五年(1123),宋徽宗特地讓他參加廷試,賜甲科同進士出身,明擺着是道君皇帝的特殊恩典。兩年以後,金軍兵臨城下,宋徽宗禪位,入居龍德宮,當起了太上皇。而掌管龍德宮的就是曹勳,時在靖康元年(1126)初。當年歲末靖康之變,徽欽二帝淪爲階下囚,次年三月末,曹勳作爲龍德宮大主管隨侍宋徽宗北遷。據曹勳的《北狩見聞錄》,渡過黃河後十餘天,宋徽宗對他說:“我夢四日並出,不知中原之民尚肯推戴康王否?”宋徽宗所謂“四日”乃譬指自己、欽宗、康王趙構,金人扶植的僞楚皇帝張邦昌也算“一日”。次日下半夜,宋徽宗將一份御札縫進御衣背心,上書“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八字,還鄭重畫了御押,讓曹勳尋機潛逃,面交康王。這年七月,曹勳歷險抵達南京(今河南商丘),呈上宋徽宗“御札八字”,宋高宗“泣以示輔臣”(《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7建炎元年七月丙辰,下稱《要錄》)。曹勳不僅未辱使命,送達了上皇御札,還帶來了高宗生母韋太后的兩段“宣諭”,分別講的是“四聖護佑”與“擲棋卜兆”的故事,直接成爲《中興瑞應圖贊》中三幅畫的題材。

南歸以後,曹勳的仕途並未一路向好,竟然九年沒能升遷;紹興五年(1135)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任浙東路兵馬副都監,卻被劾“不習武藝”而奪去任命。紹興十一年九月,宋金重開和談之局,鑑於曹勳有“北狩”經歷,宋高宗讓他擔任副使,與正使一起北上議和,金朝也亟待結束戰爭,完顏兀朮要求南宋派喫得住的“尊官”前來,以資淺爲由讓正副使節打道回府。但宋高宗認定曹勳在宋金交涉中能起特殊作用,兩個月後,升其官銜,讓他充報謝副使,隨正使何鑄再次使金,任務是懇求金國歸還宋徽宗靈柩,放回韋太后。出使之前,宋高宗在內殿特地召見,聲淚俱下地交代曹勳:“汝見金主,當以朕意與之言”,甚至教他乞求金主時如何措辭:“慈親之在上國,一尋常老人爾,在本國則所繫甚重。”(《要錄》卷142紹興十一年十一月丁巳)由此可見,在迎回韋太后上宋高宗對他的倚重。次年二月,曹勳不負所托,說服了金國。這年六月,金使陪送韋太后南歸,曹勳奉命爲結伴使,成爲韋太后入境見到的首位朝臣。有必要指出,曹勳那本記載韋太后“宣諭”瑞應的《北狩見聞錄》,完稿年份不可能早於這年八月韋太后入居臨安大內之前。換言之,《北狩見聞錄》是紹興體制確立以後的作品。那麼,與宋高宗即位有關的那些瑞應,原創權究竟是曹勳,還是韋太后,大可令人起疑,雙方至少統一過口徑。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之《脫袍見夢》

紹興十五年正月,在知閤門事兼權樞密副都承旨任上,曹勳卻請求提舉在外宮觀,賦閒出朝。也許,曹勳與韋太后的特殊交集,足以引起秦檜的猜忌,曹勳也想遠離是非之地。然而,也由於韋太后,宋高宗對曹勳恩寵不衰,紹興十八年,命他從閒居的台州“津發赴行在”,由提舉在外宮觀改爲提舉在京宮觀。次年,韋太后七十壽辰,曹勳恭上了三首祝壽詞(他的《松隱集》裏還有多首“太母誕辰”的賀詞,表明他與韋太后的特殊關係),有一首還點到了“瑞應”,說“瑞應屢臻,宮籞多祥,氣候暖回微冽”,似乎話裏有話,頗堪吟味。這年,秦檜爲證明“講和本出徽宗聖意”,讓曹勳呈上所藏的秦檜在金國代上皇致金帥書的底稿(《要錄》卷159紹興十九年四月戊辰)。蹊蹺的是,僅過一年,曹勳再次稱病,要求宋高宗准許他從便居住,離開了臨安。但秦檜辭世當月,宋高宗便親自下詔,仍命他回行在居住。李心傳記載此事時指出,曹勳乃“上使令之舊,久爲秦檜所逐故也”(《要錄》卷169紹興二十五年十月壬寅)。曹勳與秦檜的微妙關係此不具論,但宋高宗的確視其爲“使令之舊”,僅隔一月就委以知閤門事兼幹辦皇城司的要職。紹興二十九年六月,金主亮緊鑼密鼓地準備南侵,曹勳作爲稱謝副使與正使王綸再赴使金國,傳達宋高宗“欲申有永之歡盟,無易老成之舊德”的願望。他們回朝覆命稱:“鄰國恭順,和好無他。”雖時論嗤爲虛妄無識,卻正中宋高宗下懷,也說明君臣際會的默契投緣。

南宋蕭照《中興瑞應圖》局部 設色絹本 ?縱34.5釐米,橫1463.3釐米  圖源 龍美術館。

南宋蕭照《中興瑞應圖》局部 設色絹本 縱34.5釐米,橫1463.3釐米 圖源 龍美術館。

宋孝宗繼位不久,考慮到太上皇的眷顧,特加曹勳太尉榮銜。隆興二年三月,太上皇居住的德壽宮報告長出了靈芝,其《松隱集》裏恰有其《恭進德壽芝草》詩,顯然就是曹勳的主意。他的頌詩很討巧,最後說:“只應一葉三千歲,萬億斯年贊大君”,“大君”既可指天子,也能用來尊稱他人之父,讓太上皇、今皇帝都籠罩在“芝生”的瑞氤中。不過,宋孝宗在位前十年間,曹勳仍以太上皇舊臣的身份提舉在京宮觀。當然,作爲朝廷老臣,曹勳時或受太上皇召約,參與藝文、賞鑑等君臣互動,《松隱集》頗有與太上皇探討書道的篇什。

曹勳努力經營與兩代君主的特殊關係。宋代皇帝生日稱聖節,《松隱集》裏有不少分別獻給太上皇與今皇帝的“聖節”詞。乾道改元,他向宋孝宗呈獻了《乾道聖德頌》,稱頌他“膺上聖之期,繼中興之統,紹登四載,恭勤百爲,乃乾道改元,政事具舉”,竭盡“臣子歸美之誠”(《松隱集》卷28)。曹勳還利用了勳臣侍班的機會,時將新作恭呈宋孝宗御覽。約乾道三年中秋,他獻上賞月新詞《鷓鴣天》,宋孝宗親書和詞賜贈給他。想不到皇帝竟“屈體俯同,垂情寵答”,曹勳感動得一塌糊塗,立即再次上書,說自己“草茅一介,備位掌武,獲於清閒之燕,得奉咫尺之顏”(《松隱集》卷32《恭題今上皇帝御書和韻》),吹捧今皇帝文采與書法是“辭擴一時之勝特,字兼八法之邃嚴”,表示將“謹刋諸石,用永於家,庶彰厚下之天心,少伸報上之臣節”(《恭題今上皇帝賜和韻鷓鴣天詞》),把御詞作刻石立碑,世代寶存。大約在乾道七年年初,宋孝宗再賜御書《阿房宮賦》,曹勳又上《恭題賜御書阿房宮賦》,熱捧今上的書法與聖意的寄寓:

恭惟皇帝陛下,挺生知之聖,躬天縱之能。萬機餘閒,不以聲色爲娛,珍玩爲好。惟留神翰墨,恬養天和。所書之文,必聖賢格言;所作之字,備古今衆體。宸奎藻麗,與雷霆風雲同變化之用,豈特以翔鸞翥鳳下與鐘王輩較能於位置點畫間哉。今書杜牧賦,聖意所寓,尤邃於興寄。

吹拍到位,龍心大悅。乾道七年十月,朝廷通知曹勳“落致仕”(即結束退休),任命他提舉皇城司,即負責皇城警衛與大內安全的最高長官。這一任命標誌着他業已成爲受到兩代君主共同青睞的雙料近臣。不久,曹勳受命爲《中興瑞應圖》輯集瑞應事蹟並撰題讚詞,自然在情理之中。至於《圖贊》上讚詞的書跡是否出自曹勳,前引徐邦達文指出:“即使祖本,也不一定是曹勳所寫”,顯然否定是曹勳的翰墨。

總之,乾道九年前後,當太上皇啓動“中興瑞應”《圖贊》工程時,曹勳的使用價值稱得上是獨一無二的。首先,他曾將宋徽宗“可便即真”的御札冒死呈獻宋高宗,成爲見證太上皇繼統合法性的迄今唯一當事人;其次,他是韋太后北俘期間口諭兩大祥瑞的唯一聆聽者(儘管極有可能是韋太后與他的事後合謀);其三,《中興瑞應圖》中關於太上皇的其他祥瑞,曹勳顯然也扮演着積極參與者與私下策劃者的角色。其四,乾道後期,他又成功攀附上了宋孝宗,獲得今皇帝的賞識。其時,北宋舊臣大都凋零殆盡,而曹勳號稱“歷事四朝”(樓鑰《攻媿集》卷52《曹忠靖公松隠集序》),縱使仍不是碩果僅存,但其獨特經歷與特殊身份卻是其他勳臣無法替代的。惟其如此,在再造“中興瑞應”神話的大文宣中,還有誰能比曹勳更適合輯集神蹟撰寫題贊呢!

南宋蕭照《中興瑞應圖》設色絹本 縱34.5釐米,橫1463.3釐米 圖源 龍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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