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只愛江湖美,一入江湖歲月催:1920年代中國興起的武俠片根植於歷史悠久的武俠文化,轉眼已近百年,成爲備受青睞、最具中國特色的影片類型。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韓非《五蠹》用寄生蟲“蠹”形容“以武犯禁”、不事生產、被權貴包養的俠客,視其爲威脅王權的禍端;“至相如屬筆,始贊荊軻”: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故宮博物院藏“荊軻刺秦王”畫像石

《史記》盛讚俠客“言必信,行必果,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立意較然,不欺其志”。

李白推崇的遊俠,“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與寶馬銀槍、功成身退的美國牛仔異曲同工。

梳理武俠電影的發展軌跡,或可洞悉刀光俠影的未來。

始於“不務正業”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有紛爭就有俠客的用武之地:“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物不得其平則鳴。面對不公不義、暗無天日的醜惡現實,所有憤怒、慷慨、憂傷、芳潔之情,不能無所寄託;一切苦難和對正義力量的渴望,亦不能不有所抒發。

1920年,商務印書館不務正業,根據當時流行的美國偵探小說《焦頭爛額》拍攝了中國第一部類型片《車中盜》,“相當程度上影響了中國今後的武打和偵探電影”。導演任彭年後來一口氣拍了長達13集的系列片《關東大俠》,成爲第一代武俠片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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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燒紅蓮寺

1922年上海《紅雜誌》連載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的《江湖奇俠傳》,發誓要在電影方面“替中國人爭回一點體面”的明星公司創辦人張石川,據此書改編的《火燒紅蓮寺》,1928年5月13日於上海中央大戲院首映,火透大江南北,三年之內連拍18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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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電影公司聞風而動,陸續推出200多部武俠電影,掀起第一波武俠片熱潮。

1931年爆發九一八事變,東北“容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脫離抗日救國主題的武俠神怪片招致輿論的猛烈批評:

一方面造成理想成事實的神行萬能,以至於四川峨眉道上有許多神經瘋狂者跑上去,另一方面還造成野蠻的英雄主義,到處動手打人。

1932年6月,國民政府電影檢查委員會發布公報,認定《江湖奇俠傳》“荒誕不經,有違黨義”,“紅蓮寺影片完全取材此書,其傳播之廣,爲害之烈,甚於書籍”,“即行撒銷紅蓮寺影片各集之準演執照”。當局查禁了60餘部武俠片,通緝相關製作人和導演。

何謂普世價值?

但願人間留俠氣,不教狐鼠敢相侵:從荊軻刺秦到施陶芬貝格刺殺希特勒,從梁山好漢、三俠五義到羅賓漢、佐羅、蜘蛛俠、蝙蝠俠、鋼鐵俠,反抗暴政、匡扶正義、鋤強扶弱、急人之難、挽狂瀾於既倒,用文字、影像謳歌丹心俠骨、英雄主義、騎士精神的偉大和崇高,激發人們與戰邪惡的豪情,實爲人類社會共同的主旋律,非一紙倒洗腳水連孩子一起倒掉的禁令所能遏止。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電影人轉戰香港,1935年3月推出第19集《火燒紅蓮寺》。

1949年胡鵬拍攝了以傳奇人物黃飛鴻(1847—1924)爲主角的《黃飛鴻傳》,轟動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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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顛沛流離、坎坷困厄,駕鶴西去的時候,後人甚至無力殯葬”的黃飛鴻,成爲武俠電影的著名品牌,上百次搬上大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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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武俠鼎盛時期

1954年1月20日,梁羽生於《新晚報》發表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之作《龍虎鬥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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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古龍、溫瑞安相繼出手,爲武俠片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長城影業1964年推出香港開埠以來第一部票房破百萬的武俠片《金鷹》,開啓新派武俠電影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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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徹、胡金銓、楚原、張鑫炎、徐克、袁和平、程小東羣雄紛起,武俠片進入鼎盛時期。

指心而誓,男兒不死何用?

描述抗日英雄的《大上海1937》(1986),讓大陸觀衆第一次領略了“香港電影一代梟雄”張徹的風采:“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票房大賣的《獨臂刀》(1967)確立了張徹電影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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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視死如歸、肝膽相照的血性和情誼在血肉橫飛的暴力場面中昇華,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這種有仇必報、重然諾輕生死、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價值觀,深刻地影響了後來的香港江湖片。

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

義薄雲天的《水滸》統攝了張徹及其弟子吳宇森的靈魂,爲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花前月下嘰嘰歪歪怎麼可以?

有個段子很能說明張徹的爲人:被車門夾住手指的他,沒有責怪關門不小心的司機,而是若無其事地徑自走開。記者林冰感嘆:

這就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不應該當導演,應該去當丘吉爾。

也只有男人味道很濃的張徹,才拍得出那些快意恩仇、令人血脈賁張的武俠電影。

天下苦秦久矣

偏重於意境渲染的香港導演胡金銓,以《大醉俠》(1966)、《龍門客棧》(1967)、《俠女》(1970)奠定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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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認爲胡金銓“很中國,很現代,很有獨創性”。以思想性而言,“很現代”只怕未必。

由於受到包括武俠小說在內的思想資源的制約,武俠片大多遵循除暴安良的傳統套路,讓人想起魯迅、毛澤東對《水滸》的評價:“因爲不反對天子,終於是奴才”、“只反貪官,不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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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雲:

古之學者,讀書擊劍,業成而武立,是以司馬相如能論荊軻。

胡金銓推崇的儒俠境界可以歸結爲:日則練劍、夜必讀書,“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竹林大戰、客棧激鬥、塞外喋血,以柔克剛、以靜制動,中國文化的空靈飄逸之美、強烈的國家主義和忠君情結,浸透了胡金銓的每一個鏡頭。

這種優美的畫面和愛國等於愛朝廷的價值觀被張藝謀的《英雄》(2002)推向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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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離具體的歷史情境,《英雄》和平、統一的主題成了空中樓閣,荊軻、高漸離躺着也中槍:爾等不識天下大局,險使和平之幸福時光化爲烏有。此說成立,吳三桂誠可謂天地英雄。痛失愛侶陳圓圓的吳總兵化悲痛爲力量,冒遺臭萬年之大不韙,毅然引清兵入關,加快了統一大業的進程,民衆得以早日結束戰亂之苦。

幾位“英雄”或輕將性命託付與豎子,或見識淺陋,與秦王奢談“天下”,跟那些引皇帝老兒爲知己的窮酸書生如出一轍。

什麼天下?天下苦秦久矣: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

金鏢黃天霸

受改革開放之惠,內地也開始引進、製作武俠片。1979年意大利劍俠片《佐羅》令國人如癡如醉,法國影星阿蘭•德隆成爲英俊、瀟灑的代名詞;1980年北影廠出品《神祕的大佛》,十幾萬元的成本,居然賣出440個拷貝!

1982年李連杰主演的《少林寺》讓大陸觀衆真正體會到了武俠電影的魅力,不少影院凌晨還在加映: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前往河南少林寺習武的青少年猶如過江之鯽,家長的報警電話此起彼伏。

1983年大陸首次引進的香港電視劇集《霍元甲》(1981),爲武俠熱火上澆油。

晚清公案小說《施公案》中被官府招安的綠林豪傑黃天霸,1920年代兩次被搬上大銀幕(《黃天霸》、《黃天霸招親》)。

李文化執導的《金鏢黃天霸》(1987),描述黃天霸單槍匹馬劫法場功虧一簣,爲給大哥報仇行刺揚州知府失手被擒,之後充當朝廷鷹犬,將待自己恩重如山的義兄、義嫂及衆家兄弟趕盡殺絕,得到康熙的召見和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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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技術上尚顯稚嫩,好就好在徹底顛覆了邪不壓正、好人最終勝利的情節模式,深化了正義終將、但不是每次都能戰勝邪惡的主題,堪稱1980年代反思傳統的啓蒙浪潮在武俠電影方面結出的碩果。

1990年代武俠片進入徐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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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飛鴻》系列、《笑傲江湖》系列充分展示了徐克、程小東對暴力美學的理解,節奏明快、剪切凌厲、羣星薈萃的《新龍門客棧》(1992),成爲影迷口耳相傳的經典。

又一波新武俠來襲

有鑑於精忠報國、行俠仗義、拜師學藝、報仇雪恨的武俠片氾濫成災,電影人開始借武俠酒杯澆自家塊壘,形成又一波新武俠電影。

《雙旗鎮刀客》(1991)直指人性的高貴和冷酷,不必劍拔弩張,洞穿已過七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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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西毒》(1994)舉重若輕,大至宇宙人生,小到一個雞蛋;蒼勁粗糲的影像風格、一言難盡的愛與哀愁,揮灑着俠客的恩怨和生命的悲情,加之林青霞、張國榮風華絕代,自然笑傲江湖。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2008年5月18日,全新數碼修復的終極版《東邪西毒》於戛納舉行全球首映。林青霞說她終於看懂了影片:

不知道是不是王家衛的思想領先了我們整整十四年?

沒看懂不要緊,充滿靈氣的林青霞照樣將慕容燕、慕容嫣的矜持、嫵媚、哀傷、決絕、癡情、瘋狂演繹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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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峯是張國榮從一個明星成長爲一名演員的標誌:

有很多人喜歡我在《阿飛正傳》《霸王別姬》中的表演,我自己喜歡《東邪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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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感覺,《東邪西毒》新不如舊。

馬賊一咧嘴,好像豺狗齜牙;東邪上來就是獅子大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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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一下就挑明瞭,在這片弱肉強食的沙漠,東邪處於食物鏈的上端。

終極版居然把這個鳳頭一刀宰掉!

雙腳踏翻塵世浪,一肩擔盡古今愁:陳勳奇製作的94版音樂蒼涼、雄渾、大氣,捨我其誰、雖千萬人我往矣的俠者之風迎面而來,似盲劍客向馬賊發起自殺性攻擊一般蕩氣迴腸。

如果命運無可避免,讓下一個傷口在前方等我: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你好,哀愁!

嬌龍之死

江湖裏臥虎藏龍,人心裏又何嘗不是呢?

2001年,李安根據王度廬的同名小說改編的《臥虎藏龍》,捧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等四項大獎,於世界影壇掀起武俠電影風潮。

班固《漢書》批評司馬遷對遊俠的歌頌是“退處士而進奸雄”,因俠客只是“藉王公之勢”“取重諸侯,顯名天下”。出乎編導意料的是,《臥虎藏龍》以大俠李慕白將價值連城的青冥劍送給京城的貝勒爺展開故事,恰好爲班固的指控提供了新的證據。

鋒劍霜刀何相逼,只嘆江湖幾人回。

以人文精神取勝的李安,爲一個殘酷、無聊而又浪漫、纏綿的江湖塗抹了一層淡淡的哀傷:獨自闖蕩江湖的玉嬌龍,對江湖、人心、愛情徹底幻滅,投身萬丈絕壑: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在加繆看來,自殺是唯一值得嚴肅思考的哲學問題:

自殺是對個體生存意義和個體所在社會的否定。

初出茅廬的章子怡能夠演出一位古代叛逆少女內心變化的層次感,除了其自身才華,亦可見導演功力。

對敵人的承諾

孔子提倡君子不拘於小信:“君子貞而不諒。”孟子強調:“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儒家認爲服務於道義的誠信才能稱之爲誠信,“君子”、“大人”爲了大義不必拘泥於信用的小節,誠信是可以靈活掌握、變通的手段。

有個叫陳可辛的導演對此不以爲然,用《投名狀》(2007)講述了一個關於誠信的悲劇,戳穿投名狀、江湖義氣、爲窮人打天下的彌天大慌,表達對契約精神的終極渴望。

刀光俠影一百年:中國人的武俠夢

這部反類型影片的細節處理、武打場面乏善可陳,但在整體上極大地拓展了武俠片的視野和格局,成爲2008年漢語影壇的獲獎專業戶。

國人從古至今的悲劇在於:需要赴湯蹈火、同舟共濟的時候,什麼承諾都敢許,因爲不必兌現,一切都是海市蜃樓。更大的悲劇在於:無數羣衆演員出錢出力賣命上演這一永不落幕的大戲!沒有契約精神建構的誠信文化,國人只有兩種選擇:要麼上當,要麼騙人;騙人也許不會成功,被騙肯定處境悲慘。

一切的落後最終要歸結到哲學的貧困、文化的落後: 上對下不守誠信,官對民不講誠信,因爲不守誠信並不會立刻受到懲罰,有立竿見影的豐厚回報。而一旦弱者強大到擁有要求講誠信的資本,因爲失望和憤怒,暴力成爲唯一的選擇,沒有談判的容身之地,只能又推倒重來,週而復始地陷入誠信危機,誘發暴力革命。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就是一部缺乏誠信的瞎折騰的歷史,社會運營成本太高,進步異常緩慢。

陳可辛將影片的高潮設置爲“蘇州殺降”事件(太平天國蘇州保衛戰),究竟要喚醒人們怎樣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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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保衛戰裏的二哥原型是一箇中國人非常熟悉的名字:戈登,洋槍隊(美其名曰常勝軍)第三任管帶,雙手沾滿太平軍鮮血的劊子手(“惡貫滿盈的戈登在喀土穆被蘇丹起義軍打死”);背信棄義的大哥則是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李鴻章,時任江蘇巡撫,非常欣賞而立之年的戈登少校:

“看這個英國人戰鬥,真是疲憊的眼看見美景,沉重的心喜獲甘露……如果有什麼能和曾國藩的學識一樣讓我敬佩,那就是這個英國軍官的指揮才能。”

1863年11月中旬,蘇州保衛戰激戰正酣。素與太平軍主將慕王譚紹光不和的納王郜永寬等四王、四大天將,與江西贛鎮總兵程學啓祕密定下降約,後者承諾保證郜及部下性命,由雙方公認最講信用的戈登居間做保。

12月4日,郜永寬刺殺譚紹光,李鴻章順利拿下蘇州,設鴻門宴殺了八個降將,淮軍在城內大開殺戒。與電影中表現的一樣,已經解除武裝的數萬太平軍將士被屠殺。戈登勃然大怒,認爲這是最無恥的背信棄義,提着洋槍到處找李鴻章決鬥,以挽回自己的名譽,並下達最後通牒,要求李鴻章下臺,不然他就率常勝軍進攻淮軍,將蘇州還給太平軍。同時給英國駐華公使布魯斯寫信,要求英國政府出面迫使李鴻章下臺。

上海的外國領事館官員代表列強及所有外國僑民簽署了一項嚴厲譴責李鴻章的決議,指其“殺降”是對人性的徹底背叛,列強很可能不會再幫助清政府,撤回洋槍隊。

殺人如麻的李鴻章萬萬沒有想到,這點“小事”會激起老外如此強烈的反應,釀成重大的外交事件,趕緊四處疏通、上下打點。朝廷賞賜下來,戈登被封提督,賜穿黃馬褂,戴孔雀花翎。戈登向英國公使布魯斯提交辭呈,被再三挽留。戈登拒絕接受李鴻章的萬兩白銀的賞金和朝庭的一系列封賞:“由於攻佔蘇州後所發生的情況,我不能接受任何標誌皇帝陛下賞識的東西。”

殺降事件引發的滿清外交危機,是兩種文化觀念撞擊的結果。英國的崛起,端賴1215年制定的《大憲章》和建立在契約文化上的公民社會。沒有什麼比背信棄義更糟糕的事情了。

不兌現對敵人的承諾,實質上是對原則的踐踏。近代史表明,聰明的善於靈活掌握的國人,根本就不是古板的按原則辦事、講究信用的老外的對手。後者以不守信用、破壞規則爲奇恥大辱,最大程度地降低了社會運轉的成本,卻屢遭國人的恥笑。

中國爲何沒有黑澤明

與中國同時起步的日本武俠片,動作設計不如袁和平們華麗、刺激,藝術品質卻一馬當先。張徹的《邊城三俠》(1966)即從日本片改編而來:“片中只有三俠,沒有邊城。”其成名作《獨臂刀》的靈感亦來自日本劍戟片《座頭市》系列。

看看《羅生門》《七武士》《亂》在中國電影人心目中的地位,就知道黑澤明對中國武俠電影的影響有多大。“富士山、藝伎、櫻花”的日本形象,早已變爲“黑澤明、索尼、豐田”,黑澤明已然是日本、乃至東方軟實力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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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武士

黑澤明誕辰100週年(2010年),全球都在紀念這位影像大師,有媒體提出一個發人深思的問題:爲什麼中國沒有黑澤明?

《俠女》、《十面埋伏》(2004年)等影片對竹林大戰的表現,明顯受到《羅生門》(1950)利用山林的光影變化拍攝追逐場面的影響,黑澤明縝密、宏大的敘事能力和批判性思維,在中國武俠片裏卻付之闕如。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赤壁》(2008)的這句臺詞出自《孫子兵法》,因《影子武士》(1980年)彰顯“風林火山”而名揚天下。吳宇森有心致敬黑澤明,後者凝重、大氣的魂魄,《赤壁》可曾夢見?苦肉計、華容道等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的三國故事杳無蹤影,充斥銀幕的是小喬荒誕不經的茶藝表演和關羽雷死人不填命地指斥曹操:“你過時了!”

曹操敗走華容道是赤壁大戰的點睛之筆,軍令狀與知恩圖報的衝突,責任、情感的糾纏不清,關羽的感情用事成就古典的義之極致:不論對錯,不計後果,不惜承擔一切罪責,只求問心無愧,堪稱古代男子爲人處事的楷模。這個最能發揮吳宇森特長的橋段被捨棄不說,義薄雲天、爲人景仰的關二爺竟被處理成薄情寡義的尖酸之輩,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織田信長獲悉心腹大患武田信玄早已在三年前死去,震驚、欣慰、惺惺相惜——百感交集的他且歌且舞:“人生在世五十年,大千世界一瞬間,人生不過南柯一夢,幻境一場;生命有界,終須盡。”影子武士高處不勝寒的悲涼,與織田信長人生的虛無狹路相逢,令這部戰國史詩閃耀着人性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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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意味着什麼?無數勇敢的生命流淌着無盡的鮮血,真的都有那麼重大的意義?

徵霸天下的烽火中,除了殺伐、權謀和慾望,還有人性的掙扎和反省。《赤壁》呢?也有掙扎,一隻難產的小馬駒在諸葛亮的手中掙扎!中國沒有黑澤明,良有以也。

一個人的才華是有限的。何平《雙旗鎮刀客》之後再無佳構,徐克《蜀山傳》(2001)、《七劍》(2005)口碑奇差。顛峯過後,避免下滑得太厲害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斷地重複自己:王家衛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王家衛的冬天

“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歲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一代宗師》(2013)一語成讖:1958年出生的王家衛,影像人生亦復如此!

《英雄本色》(1986)掀起江湖片浪潮,三十而立的王家衛捧出處女作《旺角卡門》(1988),標新立異、引人入勝的風格初見端倪:基情壓倒愛情的情節設置,新奇、大膽的構圖和色彩運用,爲這部模仿馬丁·斯科塞斯《窮街陋巷》(1973)的平庸之作增添了不少看點,引來戛納注目。王家衛從此得以專注於拍電影,完全不用擔心資金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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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印第安諺語(出自戈達爾1964年的《法外之徒》):“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阿飛正傳》(1990)正式確立了王家衛的風格:凌厲與慢鏡交相輝映的影像,風騷逼人、頗堪玩味的內心獨白,紮實的生活細節和邊緣人物的宿命結局。

對於影不驚人死不休的電影作者來說,突破類型片的固有格局義不容辭。《墮落天使》(1995)堪稱《東邪西毒》的姊妹篇,同樣是殺手與其經紀人的故事、酷得一塌糊塗的影像,以及每一個普通人都能感同身受的情感困惑。

1998年或許是王家衛創作的分水嶺,一直在尋求突破的他陷入自己創立的模式難以自拔。《花樣年華》(2000)不過是變着花樣講述歐陽鋒們已經講得非常透徹的愛情悲劇,出色、別緻的慢鏡運用,算是王式魅力的迴光返照。

《2046》(2004)陣容豪華、備受期待,但堅持“抄襲”自己的王家衛江郎才盡,影片口碑奇差,票房覆水難收。《藍莓之夜》(2007)請來一幫國際當紅影星,但國際大製作顯然不是擁有各國明星就能成功,否則,匯聚中日韓三國明星的《無極》(2005)足以載入史冊。

“對我來說這麼多年來最大的噩夢就是,某天醒來我發現自己拍了一部很爛的戲。”王家衛可能也覺察到了,40歲之後,他拍了不止一部很爛的戲。《一代宗師》的劇本破天荒頭一回請人操刀,顯示寫劇本出身的他已經失去了靈感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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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對的,站着;錯的,倒下。只有站着的纔有資格說話。”這種勝王敗寇的哲學居然成爲《一代宗師》的招牌和媒體熱炒的材料,委實令人難堪,且不說這段話價值觀之勢利、庸俗,不符一代宗師的身份、格局,從影片自身的邏輯來說也是自抽耳光:宮羽田倒在了欺師滅祖的馬三面前,未必站着的馬三就是對的?

“我心裏有過你,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爲止”,演員們裝腔作勢地背誦毫無創意的爛俗臺詞,配合精緻、唯美的畫面,令缺乏內涵、呆滯僵硬的影片愈發顯得浮華空洞。

不知王家衛的冬天還會延續多久,可以肯定的是,名氣與想象力不一定成正比,有時名氣也會長出沉重的翅膀,名家在創作上最大的敵人就是他自己。

水漲船高,提升武俠片的品質不能只靠個別精英的努力。開闢武俠電影的新紀元,不僅意味着技術上的創新,還需要文化產業管理者打造一個寬鬆的創作環境和規範的市場機制,讓電影人和武俠小說作者的想象力插上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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