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大衛·西羅塔:美國“法外之地”的竊國者們

幾周前,原安然公司總裁傑弗裏•斯基林從監獄獲釋,這條新聞喚起人們對“安然事件”的回憶——當年的醜聞如今聽上去幾近古怪離奇——同時也提醒着人們,在所有具有政治背景的欺詐犯當中,安然公司高管是最後一批受到嚴重懲罰的。

自從12年前斯基林被判有罪以來,一場強有力的政治運動席捲美國並從根本上改變了社會。該運動不在於最高法院的某個席位、某次減稅,乃至某次選舉的勝利,其目標的顛覆性遠甚於此:它要爲貴族階級開闢免責區讓他們逍遙法外,而其他人則必須遵紀守法,一但違逆便會遭到嚴厲懲罰。

自2006年原安然公司總裁被判重罪以來,美國從未真正打過“老虎”

讓我們記住,在過去不到二十年的時間裏,美國先後經歷了伊拉克戰爭、金融危機,社會上經濟層級化加劇、鴉片類藥物氾濫、性別和種族不平等現象持續,如今自然災害受氣候變化影響不斷變本加厲。當無辜的人們飽受這些罪行、危機和災難侵害的同時,那些始作俑者卻大多免於受逮捕、調查、監禁、辭職,他們既沒有公開謝罪,職業生涯也未受影響。

對永久性的統治階級而言,美國已成爲他們的安全空間。在這個設計精巧的庇護所裏,那些給我們的時代帶來災難的關鍵人物,那些呈現出無比邪惡病態的傢伙,不僅免於受到懲罰——其中許多人不但保住了社會、經濟和政治地位,甚至還更加顯赫了。

許多看似毫無關聯的事件,其實都是在爲精英構造庇護所,種種瘋狂亂象中其實有跡可循。就拿九月來說,一場圍繞着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的戲劇性爭鬥最終成爲整部戲的高潮。

月初時,首先登場的是約翰•麥凱恩的葬禮——這原本只是個非政治性的紀念活動,爲了緬懷這位亞利桑那州參議員,後來卻鋪張成一番爲電視轉播量身定做的壯觀景象。它彷彿在昭告美國上上下下所有人:當年伊拉克戰爭的謀劃者今天都過得不錯。

參加麥凱恩葬禮的戰爭販子既有民主黨人也有共和黨人,包括迪克•切尼(觀察者網注:小布什政府副總統)、林賽•格雷厄姆(觀察者網注:共和黨鷹派參議員)以及希拉里•克林頓。這場葬禮的兩大看點一是侵略伊拉克的民主黨推手喬•利伯曼(觀察者網注:原民主黨參議員)發表了一篇極盡諂媚的悼詞,二是小布什公衆形象迎來第二春。這位愛炫耀巨炮的戰爭總統當年曾那麼張狂地挑釁“放馬過來”,那麼嗜血地叫囂 “(讓敵人感受)震撼和敬畏”,那麼虛僞地欺騙世人“(薩達姆)從非洲買鈾”。正是這個一手將美國引入伊拉克戰爭災難的人,如今不過在葬禮上遞了塊潤喉糖給米歇爾•奧巴馬,竟突然搖身一變成了貼心守禮的暖男。這個兩黨聚會的場景沒有被描繪成一這羣本該接受戰爭罪審判的流氓政客蟻聚一堂,居然被粉飾成一場兩黨要員放下成見、團結一致的可敬場面,試圖喚起人們對當初所謂“太平盛世”的懷念。小布什迫不及待地利用自己有所好轉的公衆形象來爲共和黨國會候選人拉票,並鼓動大家支持大法官提名者卡瓦諾。

當年支持伊拉克戰爭的政客鷹派參議員麥凱恩致以哀思

這場鬧劇的潛臺詞十分明確:除了那些在戰爭中死去、負傷的士兵和掏腰包的納稅人,沒人會爲美國在伊拉克戰爭中的巨大失敗接受任何真正的懲罰。

接下來是金融危機爆發10週年的紀念日——那場災難在重創全球經濟的同時,也用納稅人的錢爲華爾街大公司提供了豐厚的財政救助計劃。

在紀念活動中,美國經濟的三名主管者本•伯南克(美聯儲前主席)、漢克•保爾森(布什政府財長)和蒂姆•蓋特納(奧巴馬政府財長)不但沒有爲過去的失職道歉,反而預言下一場金融危機終究會到來,並要求立法者給予政府官員更大的權力來以便在未來救助大銀行。

在接受採訪時,曾擔任特朗普經濟顧問的加里•科恩彷彿刻意展示兩黨團結般問道:“誰違法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導致金融危機的華爾街高管之所以免遭起訴,是因爲他們沒有觸犯法律法規。這種說法當然經不起推敲,因爲就連銀行自己都承認存在對投資者的欺詐行爲(其中包括科恩在危機期間主管的高盛銀行)。儘管如此,曾任奧巴馬政府司法部長的埃裏克•霍爾德(現已重返企業律師事務所)仍然表態聲援科恩,宣稱華爾街精英們的過失無法在法庭上被成功起訴。

與此同時,摩根大通總裁傑米•戴蒙因宣佈考慮競選總統而登上新聞頭條——注意這不是洋蔥新聞。十年前,他領導的集團摧毀了無數美國人的經濟生活,而今他不僅沒有鋃鐺入獄,而且高薪照拿、聲譽無損,甚至還被視爲嚴肅的總統候選人。

這再次傳達出同一條信息:儘管上次金融危機造成巨大浩劫,那些始作俑者們都不會付出任何實際代價。

距離上一次金融危機十年了,仍然無人爲其負責

接着,儘管颶風佛羅倫斯再次證明了氣候變化的破壞力,埃克森美孚公司卻昂然踏入最高法院,要求終止就其否認和壓制氣候科學的行爲進行調查。既然得到了11名共和黨州檢察長的支持,化石燃料巨頭埃克森美孚向法院申請豁免權當然顯得理直氣壯:儘管調查報告已經詳細反映出該公司非常清楚化石燃料對氣候變化的影響,其高管還是成功說服美國證交委叫停止了一項同類調查。

這一次,再沒人能對這一信息視而不見:在新設的免責區內,即使大公司的行爲可能直接或間接使人類面臨生存危機,它們也無須作出解釋,更不用接受懲罰。

現在,精英爭取豁免權的工程進入了新階段:卡瓦諾將在美國版“星室法庭”(觀察者網注:英國王宮內部的最高法庭)的鐵交椅上,爲這個越來越龐大的免責區站一輩子的崗。

卡瓦諾是特朗普提名的候選人。特朗普作爲商人的時候開啓了巨賈免受欺詐指控的法律先例,作爲總統的時候,又任命了一羣逃避法律責任的人作爲內閣成員——其中包括在經濟危機期間逃脫起訴的財政部長史蒂芬•努欽,以及免於受到富國銀行大規模欺詐案的牽連的交通部長趙小蘭。提名卡瓦諾的共和黨已經淪爲“免責黨”,它曾經的衆議院議長丹尼斯•哈斯特爾特被法官視爲“連環兒童猥褻犯”,它可能推舉的下一位議長吉姆•喬丹身陷大學性虐待醜聞,而從該黨產生的總統特朗普則被拍到吹噓如何撩撥女性。

令共和黨欣慰的是,儘管卡瓦諾面對多項可信度較高的性行爲不端指控,他不但沒有退縮,反而以一種性侵犯受害者無比熟悉的方式咆哮道 “你們休想讓我放棄。”

在當前的政治背景下,卡瓦諾的反抗並不僅是他個人的無罪抗辯;也不僅反映出他作爲意識形態戰士對加入最高法院——一個使平民越來越難向貴族追究責任的地方——的渴望;它更是一張詳細羅列免責區內各種特權和豁免權的諭令。

卡瓦諾作爲企業說客的兒子,先上了精英的預科學校,然後從他祖父的母校耶魯拿到了文憑。他參與撰寫了肯•斯塔爾主導的“克林頓—萊溫斯基案”調查報告,發表過一篇法律評論文章提出國會應考慮給予總統法律豁免權,還曾站在當權者的角度提出過一堆司法意見。

正因爲卡瓦諾的“精英血統”足夠純粹,他獲得了進入免責區的門票。他可以面對參議員大聲嘶吼,可以賣弄拙劣的演技,可以拒絕支持聯邦調查局對其展開審查——卡瓦諾之所以敢做出這些舉動,他內心早已認定最高法院席位是囊中之物。

事實上,身處貴族階層的卡瓦諾與現實脫離太久,以至於當他發現居然有人敢阻攔自己的時候,由衷地感到驚訝和憤怒。卡瓦諾的支持者們——比如參議院多數黨領袖米奇•麥康奈爾——也同樣出離地憤怒。爲了嚴防死守貴族免責區,麥康奈爾毫不含糊地痛批性侵受害者,而她們所做的不過是乞求共和黨對卡瓦諾的提名投反對票。

麥康納爾宣稱:“我想讓某些人弄清楚,不管她們是在議會大廳前追堵我黨成員,去機場騷擾他們,還是跟去他們家,我們都不會被這些人嚇倒。”

如果這一連串鬧劇都是偶發事件,那你大可以不在意。但其實這就是當前的常態,而不是例外。

在過去的十年裏,民主黨和共和黨政府都減少了針對白領犯罪的起訴,並給予那些在政府大規模監控系統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的電信公司追溯豁免權。國家情報總監詹姆斯•克拉珀在衆目睽睽之下就監控問題大肆誤導國會,其後卻免遭僞證指控,並且還成了CNN的專家嘉賓。

我們看到,特朗普政府看似恪守道德準則,實際給予違規僱員“免責”待遇——這不過是豁免權的另一種說法;我們還看到,奧巴馬政府勞工部放棄懲罰一家因協助稅務欺詐已被定罪的金融公司(觀察者網注:指奧巴馬的重要金主瑞信銀行),就因爲它的政治影響力,執法人員拿這間 “知法犯法”的公司沒辦法。

非盈利調查機構ProPublica不久前發佈的報告顯示,美國國會共和黨人徹底掏空了國稅局的預算。報告寫道: “稅務欺詐犯可能迎來了黃金時代。”

美國國稅局預算有限,無法許多追查逃稅案件

我們看到了,一間製藥公司靠兜售鴉片類藥物賺了大錢(觀察者網注:指普渡製藥公司的奧施康定),不但無需承擔任何責任,如今美國社會陷入鴉片類藥物危機,它還想通過申請戒癮治療專利再賺一筆。

上述種種事例都表明,一條不可明言的信息在美國全社會迴響着,用已故的“吝嗇女王”赫爾姆斯利的話來說就是:“小老百姓才受責任制約束,統治階級是享受豁免權的。”

如果你覺得美國社會當下這股風氣似曾相識,那是因爲在人類歷史上某些至暗時刻——那些充斥着暴力清洗、獨裁統治和鋒利斷頭臺的時代——到來之前,也出現過類似的現象。我們不一定會走到那一步,讓我們祈禱美國運數未絕。但不論情況是否朝着這個可怕的方向發展,我們都必須面臨道德的拷問:要如何使社會恢復基本的公平和正義?

反抗特權階級的運動早已展開,但收效甚微。圖爲2005年不滿小布什政府官商勾結的抗議者

近來,有人提出解決問題的關鍵是直擊要害的新聞報道——毫無疑問,像羅南•法羅(觀察者網注:伍迪•艾倫之子,韋恩斯坦性侵案報道者)這樣的正義的媒體人偶爾會刺激社會想起向特權者追究責任。然而,在每一名努力揭露貪污犯罪的調查記者面前,都聳立着一座宣傳機器,它持續不斷地爲那些身處免責區的人提供平臺。

打開CNN,你將看到當年不遺餘力鼓吹伊拉克戰爭的大衛•弗魯姆(觀察者網注:小布什的講稿寫手)和比爾•克里斯托爾(觀察者網注:新保守主義政治評論員),今天居然被奉爲座上賓甚至美化成民主先鋒。

轉到MSNBC頻道,畫風也是大同小異。早上,你會聽到史蒂夫•拉特納(觀察者網注:奧巴馬政府財政部顧問,“汽車沙皇”)大談經濟,即使被證監委指控“參與大面積收取回扣”並被禁止從事證券行業,他仍然獲得了媒體平臺;下午,你會看到妮可•華萊士的節目,她在伊拉克戰爭期間負責布什政府的公關行動;晚上,你又會聽布萊恩•威廉姆斯播報的新聞,他曾被揭穿在戰爭新聞報道中連環撒謊,如今他又接手了新節目。

瀏覽一下財經媒體,你會突然發現在新聞世界的這個角落,儘管從業者們錯過了金融危機爆發前所有危險訊號,但事後幾乎沒人出來承擔責任,也沒人被開除。

所以,恢復社會公平正義的關鍵鑰匙不掌握在媒體手裏(除非該行業徹底發生變化)。要撬開通往免責區的大門,公民們必須有序地組織起來,纔有可能戰勝組織良好的資本。

在政治層面,這意味着選民應該反對免責區的代言人,把票投給兩黨中認同問責制的候選人,然後逼迫他們兌現承諾起訴違法者。

在消費經濟領域,人們應該利用抵制、遊行、工會運動、#MeToo運動、股東決議等直接手段,追究企業和高管的責任(最近針對亞馬遜公司的底薪運動已經證明,這些努力是可以成功的)。人們需要支持那些提出另一套企業行爲模式的公司,那些整天看電視的人得關掉電視,支持那些嚴肅質問、審查、挑戰權力的另類媒體。

在就業市場中,一旦高管撒謊、欺騙、偷竊、騷擾或虐待工人,僱主就應該解僱他們。

在文化層面,哪怕那些精英衣冠楚楚、名動一方,只要他們犯下嚴重的戰爭罪、經濟罪和性侵犯罪,人們就應該團結起來,剝奪他們的社會地位。

要實現這個目標,道阻且長——但如果我們繞路而行,那麼這個免責區將固若金湯,制度化的道德風險終將使美國重複歷史的悲劇。

法治能否約束手持“丹書鐵券”的美國貴族?

許多精英欺騙了美國,使其爲戰爭付出數萬億美元、數十萬人傷亡的代價。如果這羣戰爭販子繼續維持崇高身份守住特權崗位,而不讓他們付出代價的話,還有什麼能阻止政客和專家再次投機支持軍事衝突?

如果那些爲牟取暴利導致全球經濟陷入崩潰的詐騙犯不得到法律制裁,誰能保證奸商們不會再度得逞?

如果不把那些故意製造生態危機的化石燃料巨頭罰得荷包出血,還有什麼能阻止他們繼續從生態危機中獲利?

如果卡瓦諾這樣一個暴躁狂徒在可信的性騷擾指控面前,能反覆歪曲事實,能在國會聽證會上大發脾氣,最終還能被升入國家最高法院——試問還有什麼能阻止其他渴求權力的精英做出類似的事來?

答案是“無法阻止”——這正是貴族階層想要的答案,但對於我們這些身處免責區之外的小老百姓來說,這個答案是絕不可接受的。

(觀察者網黃鬱譯自《衛報》,楊晗軼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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